唐家。
天气正好, 晴日当空。
乔秋露一早就过来了,陪唐子明吃过早饭, 两人在院子里并肩散步,时不时的说笑两声, 享受愉快的两人时光。
过了好一会,乔秋露偏过头, 看着唐子明英俊的侧脸, 忽然问道:“子明,你还不打算跟我说吗?”
唐子明一愣:“说什么?”
乔秋露嘟起嘴, 哼了声,闷头往前走。
唐子明赶紧追了上去,拉住她:“怎么生气了?”
乔秋露瞪了他一眼, 气道:“那天晚上, 在沈公馆,请你跳舞的小姐是谁?你跟我说实话, 我未必会恼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你觉得人家漂亮,我也觉得。可你藏藏掖掖的, 反倒叫我生疑。”
唐子明叹了口气, 苦笑道:“秋露,我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天, 不住摇头:“……那是张嫣。”
乔秋露惊讶地睁大双眼:“张嫣?是你的——”
唐子明点头:“是的,我的前妻。”
乔秋露不假思索,张口说了出来:“可从前,你说过,你的太太是个养在深闺,只知伺候公婆,满手满脑铜臭味的守旧妇女……”
唐子明皱眉:“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晚,她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全无道理,我当时生气,现在回过头想想,有点担心她,怕她钻牛角尖,走了邪路。”
乔秋露便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
入秋了,天气还不冷,又是晴天,风也是暖的。
角落里几棵老树,叶子却泛起枯黄的颜色,就快到了飘落的季节。
乔秋露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子明,记得我们刚遇见的时候吗?我对着你,有无数的话想倾诉,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灵魂属于你。你的苦恼,我懂,我的苦恼,也只有你能理解。”
唐子明微笑起来,声音柔和:“我记得。”
乔秋露垂眸,继续道:“你的家庭使你痛苦,我又何尝不是?景年……他很好,这些年来,我们见面不多,可每次他到我家来,都会给我带非常贵重的礼物,但那不是我想要的。金钱和物质不能满足灵魂的空虚,认识你以前,我从不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
唐子明心口发烫,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秋露。”
乔秋露没有抬头:“我是这么的快乐,有时候,我却因此感到愧疚,就像背负着罪恶感前行。”沉默片刻,低低道:“张小姐很可怜。”
唐子明目光沉痛,苦涩道:“我们都是这个悲哀时代的受害者,阿嫣也是,所以我们应该联手对抗封建社会的压迫,而不是彼此怨恨。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和阿嫣,可以像你和沈景年那样,分开了依然是互相关爱,互相尊重的朋友。”
乔秋露心情激荡,坚定道:“会有那一天的!”
唐子明眼睛发亮,那光芒仿佛能照亮最深沉的黑夜,他目视远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秋露,你看着吧,我会用文字改变这个时代!”
说到慷慨激昂处,他当即转身,回到书房,坐在桌案后,奋笔疾书。
乔秋露站在旁边看着。
刚写完一页纸,忽然听到敲门声。
唐子明写文章时,最怕无端受到打扰,因此拧紧眉宇,不悦地看着走上前的老管家:“有什么事?”
老管家呈上账本,说:“大少爷,这是上个月家里的支出,请你过目。”
唐子明厌烦地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你们自己处理就好,以后不用特地来找我。”
老管家说:“可以前大少奶奶都是亲自管账的——”
唐子明瞪他一眼:“什么大少奶奶?我和阿嫣离婚了,你听我的就是。”
老管家点了点头,又问:“厨房的孟妈妈说,最近城里的菜价涨了,拨下来买菜的钱不够用,你看是不是要再添点?”
唐子明忍着气:“行。”
“还有,上回你在家里举办诗会,送了几件昂贵的礼品给你的朋友,那几笔钱出去,都是记账的——”
“你作主就好!”
唐子明终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烦躁地走了两圈,停在乔秋露面前,满眼痛苦和悲愤:“秋露,你看到了,我能写出最有灵魂的文章,最华美的诗篇,却要被这些俗不可耐的琐事困扰。我的灵感如泉涌,他们……”
他看着茫然的老管家,更觉无力,深深叹息:“……这些可怜的人,却拿无关紧要的东西来烦扰我。”摇了摇头,喃喃道:“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多么可恨。”
乔秋露对他的苦恼感同身受,牵起他的手,安抚道:“不要紧的,子明,等我们结婚了,我们搬出去,住在属于我们的小房子里,不用多大,只要有一间明亮的书房,一间温暖的客厅。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唐子明感动地握紧恋人的手:“……秋露,只有你懂我。”
老管家看看唐子明,又看看乔秋露,自我感觉站在这两人身边,正如一个硕大的灯泡,还根本照不到他们。
想走吧,又很为难。
唐家虽然人丁凋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里里外外那么多繁杂的事情,以前少奶奶一肩挑起,现在换成少爷,他却想当个甩手掌柜。
其实那也可以,只是涉及开销和钱,万一出了差错,下面的人担待不起,总得唐子明亲自决定。
正犹豫,外面有人惊喜叫道:“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原来是早前派去接唐子睿的人到了。
老管家迎了出去。
唐子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还是拄着拐杖,一脚轻一脚重的,走到书房门前,他向老管家打了招呼,进门面对兄长。
唐子明放开乔秋露,转向弟弟,摆出长兄的气势。
“回来就好,去你屋歇着,我叫孟妈妈给你熬骨头汤。记住,功课不能落下,这几天在家休息,你也要勤读课文,我会定期考你。”
乔秋露弯下腰,温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孩,笑眯眯道:“子睿,你可有福气啦,你哥哥的才学,全上海的老师都比不上呢,以后你定能成才。”
唐子睿只看了娇俏的少女一眼,便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不会留在家里。”
唐子明扬起眉,讶然看向他:“你不在家里呆着,难道想去北平念书?不行,你年纪太小了,过两年再说,我亲自引荐你——”
“我会跟着张嫣。”
一阵死寂。
唐子明和乔秋露面面相觑,半晌无言,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开口:“荒谬!你跟着阿嫣作什么?她已经不是你嫂嫂了。”
“我知道。”
唐子明脸色复杂,瞧不出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你总在青铜巷住着,你可知道外头说的有多难听?你疯了不成?我知你一向亲近阿嫣,但是子睿,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孩子气。”
“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唐子明手指着沉默而倔强的孩子,愤愤道:“反了你了!不许胡闹,快回你房间,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
话音落下,因愤怒而思绪纷飞的脑海,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早说了送他回你那里,是他自己不肯。
——说不定,像你一样,注定是个多情的性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时,唐子明只当阿嫣有意气他,随口胡说,可现在……他转过头,看着唐子睿尚且青涩稚嫩,却写满冷淡和疏远的脸,不由心惊胆战。
唐子睿比他小太多,和他也不亲近。
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亲弟弟。
唐子明的神色变了又变,越来越难看,挥手叫管家离开,带上门。
乔秋露不明所以,俯身摸摸唐子睿头上软软的碎发,亲切的说:“姐姐知道,你肯定是想张小姐了,对不对?你听你哥的话,上楼去,等你养好了伤,照样可以出门,时常探望张小姐。”
唐子睿眉目不动,冷冷道:“别碰我。”
乔秋露身形一僵,显出几分窘迫。
唐子明强忍着内心的情绪,看着乔秋露:“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几句话和这小子说,马上就出来。”
乔秋露不放心:“可是——”
唐子明坚持:“去吧。”
乔秋露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唐子明紧紧盯着那个单薄瘦弱的男孩,满腹文采斐然,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良久,他沉声道:“子睿,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若有败坏伦常,天理不容的龌龊心思——我定饶不得你!唐家也容不下这等无耻之徒!”
唐子睿抬头看他,忽而一笑:“那也好,不如你登报断绝与我的兄弟情谊,反正你最喜欢登报,将你的私事公之于众了。”
唐子明怒道:“岂有此理!我是你的兄长,长兄如父,你怎能这么跟我说话,没大没小,毫无礼数,谁教你的?”
“——迟了。”
唐子明瞪着他。
唐子睿低声道:“你差点逼死张嫣两次。第一次,你们的孩子没了,她一心求死,第二次,你为了外面的女人抛弃她……我没你这样的兄长,也没你这样的父亲。”
唐子明呆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完这段话,看着他冷漠的眼睛,竟不知怎么回答,缓了好一会,才道:“子睿……你太小,你不明白。”
他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男孩面前,放软了语气:“我和阿嫣没有爱情,无爱的婚姻,每时每刻都是凌迟。我希望借着我的行为,唤醒更多的人,我想拯救的不止是我,还有阿嫣,和所有受到包办婚姻残害的灵魂。”
唐子睿站直身子,抬眸直视他,神情冷然。
“你拯救这个时代,我只想保护一个人。”
唐子明一震,许久无言。
“来作个约定吧,大哥。”唐子睿平静地面对兄长,不卑不亢,语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我知道你会把我锁起来,关在楼上我的房间。如果我能离开,从此以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对外也可以不认我。”
唐子明不可置信地摇头,喃喃自语:“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唐子睿眉眼冷淡,沉着道:“沉溺于文字筑起的世界,分不清真实与理想的人,只有你。”
白天艳阳高照,到了晚上,一场瓢泼大雨侵袭了整座城市。
何妈忙着楼上楼下关门、关窗户。
鸟笼里的鹦鹉瞧着老妈子跑来跑去,也扑腾着翅膀,尖叫起来:“漂亮!美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捧着一面镜子,闻声眼睛抬了一下:“乖宝贝,别怕,只是下雨。”
鹦鹉团团转了几圈,又安分了。
过了半个小时,阿嫣起身上楼。
何妈还在楼下待着,不时看向紧闭的大门。
阿嫣站在楼梯上,说:“别等了,锁门睡觉。”
何妈犹豫:“可子睿小少爷说过——”
阿嫣笑了笑:“这么大的雨,他怎么过来?难道唐子明开车送他么?再说了,那天沈公馆的舞会,我给唐子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会放唐子睿过来才怪。”
何妈叹了口气,点点头,过去锁门。
阿嫣躺上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进入梦乡,睡到半夜,迷迷蒙蒙的,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小姐!小姐你快出来!”
她只好披上外衣,走出去。
楼下,小小的身影靠在门边,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地上已经汇聚了一滩水,细细密密的,向四周无声扩散。
唐子睿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倒下,坐在地上。
何妈急的快哭了,拿毛巾给他擦头发,看了一眼他的腿,颤抖地用手摸了摸,膝盖处全是血,脚踝肿的厉害,只怕以后不瘸也得留下病。
“小少爷,你这是何苦?在家里呆着不好吗?唐家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唉!你叫我说什么好?现在打电话,方医生也不会来,这可怎么办?你的腿……你的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子睿嗓音沙哑,语气却很淡:“本想爬树下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雨大,没人看见。”
“你想过来,明早叫车夫送你来,不好吗?弄成这样,小姐怎么跟大少爷交代?你……你啊!”
唐子睿笑了一声,看着楼上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睛却很亮,暗光涌动。
“从今往后,不用交代了。”
何妈扶他起来,搀着他坐到沙发上,上楼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也不管是在客厅了,催他换上,一边进厨房烧水。
等他换完衣服,阿嫣走了下来。
唐子睿问:“你为什么没留门?”
阿嫣回答:“以为唐子明会把你关起来。”
唐子睿静了静,拧起眉,显出几分不悦:“我不会骗你,就算用爬的,我都会爬回来,你要信我。”
阿嫣没说什么。
唐子睿捏紧拳头,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几下,低低道:“……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等到那时——”
“与我无关。”
唐子睿眸色瞬间暗了下来,像白昼黑夜瞬间替换。他别过头,赌气似的沉默很久,又道:“我不念书了。”
阿嫣看了看他:“那你想干什么?”
唐子睿说:“念书没用,文人不能救国,也不能保护重要的人。”
阿嫣摇头:“不对。”
唐子睿皱眉,看向她。
阿嫣倒了一杯壶里的冷茶,捧在手心,神色淡然:“文人是一个时代的风骨,你哥哥虽然活的过于理想化,于公于私,却是真的想凭借手中一支笔,救国救民。”
唐子睿嗤了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别人提着刀而来,你拿着笔能自保么?我早听腻了他长篇大论的演讲,全是傻话。”
“傻是傻了点,但有理想总是好的。”
唐子睿低哼了声,嘀咕:“……所以你喜欢他。”
阿嫣眼角余光瞥向他,低头喝了口茶:“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要他不妨碍我,他是怎样的人,我不在乎。我在意的,唯有——”
她站起身,看着笼子里的鹦鹉。
那只鸟很配合地叫了起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抿唇一笑:“……真乖。”
回头,看着唐子睿,眼神又趋于平淡:“你的路,你自己走,后果你一力承担,我不干预。”
百乐门来了一位新的歌星。
名字起的很简单,不是洋气难记的英文名,也不是花哨的艺名,就只阿嫣两字,因为过于常见,刚开始,许多客人觉得土气。
渐渐的,这种话没人说了。
女郎人美歌甜身段好,往台上一站便是最耀眼的存在,全身上下最勾人的,要属那一双似多情似无情,笑骂皆迷人的眼睛。
多少男人倒在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下,从此千金散尽博一笑。
唱完歌,从台上下来,总有一群男人等着,众星捧月般围在女郎身边,只为了说上一两句话。
不出两个月,阿嫣已经坐稳了百乐门头牌歌星的宝座。
这当然是好的,不过很快,她又有了新的烦恼。
半个月后,就是一年一度的百乐门选美盛会,届时会由来客投票选出众望所归的选美皇后。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比赛开始前,候选人的金主就会开始买票,谁出的钱多,最后赢的便是他捧的人。
比起纯粹的选美,更像炫富大赛。
问题来了。
阿嫣记得和唐子明还有三睡,她原本并不着急,一来放长线钓鱼,二来沉迷于追逐梦想不可自拔,正因为这样,她虽然有无数的追随者,其中不乏有名有姓的商界大亨,却一直没有依附任何人。
换句话说,没金主,没有真正的后台。
这样不好。
老古董好心建议:“宿主,你真想得那什么皇后,可以考虑一下沈景年。”
阿嫣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他病成那样,别说采阳补阴,我压他一下都怕他咳我一身血,到时他真的在我床上咽气,巡捕房的人来了,不好交代。”
“……”
老古董无语了半天,说:“你的元神尚在,既然能用媚术,也能救人。”
阿嫣摆了摆手:“他一不是特别好用的镜子,二不是能说会道的鹦鹉,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救他?”
老古董问:“那找别人么?”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嫣想了想,慢悠悠道:“不慌,稳得住。”
两天后,齐正快步走进小客厅,对靠在椅子上读报纸的男人说:“二爷,阿嫣小姐来了。”
沈景年翻了一页报纸,问:“说明来意了么?”
齐正回答:“还不是选美皇后那事。”
沈景年挑眉,看了看他。
齐正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听人说,最近阿嫣小姐一门心思扑在选美比赛上,歌都不怎么唱了。她认定自己会赢,也不知谁给的信心。上次我去百乐门,还见她追着袁五嚷嚷,说什么等她赢了,不要叫皇后,要叫世界第一美的阿嫣,袁五都没辙了。”
沈景年好笑:“艾丽莎背后有吴老板,仙蒂有楚先生捧,她有谁?”
齐正手一摊:“这不来找你了么?”
沈景年又笑了一声,吩咐:“请进来。”
没多久,阿嫣跟着齐正进来了,见到他,叫了一声‘沈先生’。
沈景年问:“找我有事?”
阿嫣脱下白色的手套,一双神采焕发的眼睛,透过帽檐垂下的黑纱,望向他:“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沈先生,这个月百乐门该给我的,你少给一成,请你帮我个忙,替我作中间人,请青帮的郑老板一道吃饭,介绍我们认识。听说你同他熟悉,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齐正愕然看着她。
沈景年沉默,神色依旧温和,瞧不出心底的想法,审视了女人一会,徐徐道:“你找靠山,多的是出手阔绰的正经生意人。你偏要认识郑先生,是嫌命太长,还是过够了太平安稳的日子,想试试别的?”
阿嫣不甚在意,坦然道:“我就喜欢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唤起来毫无压力,无牵无挂,最顺手。”
沈景年扯起唇角:“郑先生可不是什么亡命徒,他最是惜命,惜自己的命,轻别人的命。”
阿嫣说:“我也不是特指他……跟你说不明白。沈先生,你意下如何?”
沈景年垂眸,放下报纸,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沉默片刻,又喝一口。
齐正喉结滚动了下,咽了口唾沫。
——茶是凉的,二爷都没感觉么?
最终,沈景年开口:“这个月该分给你的,去掉三成。”
阿嫣睁大眼睛,骇然道:“沈先生,趁火打劫啊?”
“四成。”
“我就请你介绍我们认识,又不是叫你作媒,就算是说媒的,也没你这么心黑,收那么多,你最近手头紧,穷疯了么——”
“六成。”
阿嫣生气了,甩掉手套,烦躁道:“算了算了,随便你。钱财都是身外物,够用就好,我的世界第一美大奖更要紧。”
说完,转身就走。
齐正看着女郎婀娜多姿的背影,又看了看沉默良久,抬手掩去两声咳嗽的男人,不敢多话。
沈景年咳嗽了一阵,摇摇头,轻声道:“……小疯子。”
齐正这才出声:“二爷,阿嫣小姐不知深浅,郑先生那样的人,怎是可以轻易招惹的,我等下去跟她说清楚。”
沈景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清清淡淡,莫名有些冷:“她想认识,我成全她。”
——等到吃了苦头,知道怕了,自然会哭哭啼啼的跑回来,向他求救。
这后半句,他没说。
齐正抬起头,看着早已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心里直叹气,阿嫣小姐真是个脑子有天坑的,想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捧,二爷这么大的人坐在这里,她眼瞎看不见,非得异想天开作大死。
真是无知者无畏。
愚蠢的女人。
到了说定的日子,出发前,百乐门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白天,舞厅不开门,那两个人却是闯进来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昂首阔步进来,一眼看见正在穿紫色绒大衣的女人,脸色登时变了,几步冲上前,大怒,扬手就想甩出个耳光。
身后,有人淡声道:“张先生。”
张浦高举起的手便停在半空,看了眼站在一边,神色比平时添了抹寒意的沈景年,这一巴掌到底没敢打下去。
阿嫣看着他的手抬起又落下,从头到尾不闪不避,笑了下:“大哥来早了,晚上才开门呢。”
张浦死死盯住她,额角青筋直跳,嘴唇都在发抖:“真的是你……你、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卖唱?我们张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今天不打死你,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
齐正浓眉紧皱,闪身过来,挡在张浦和阿嫣中间,看着这个处于盛怒中的男人:“请你自重。”
沈景年扣上大衣的纽扣,不紧不慢道:“张先生,令妹和沈某是签了书面合同的,时限五年,你想带人回去行家法,不如等上五年,到时想打想杀,都是你们的家事。”他抬眸,看了张浦一眼,微微一笑:“现在不行。”
卫敏芝咬了咬嘴唇,从丈夫身后走了出来,拉住阿嫣的手,眼泪直往下掉:“阿嫣,你这是作什么?你是不是缺钱用了?你跟我们说啊,你大哥会亏待你吗?你为何要这么作贱自己——”
阿嫣看着她,奇怪道:“我怎么作贱了?我听了唐子明的话,全想通了,我是新时代的先进女性,我要勇敢地追求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唐子明追求爱情和自由,我追求美貌和虚荣。我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成为最美丽的女人,我要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用最华丽的语言形容我的美貌……”
她看着气得火冒三丈的张浦,笑了起来:“哥哥,你不是觉得唐子明勇于离婚,走在时代的最前锋,精神可嘉吗?你为什么不赞赏我呢?”
张浦咬牙切齿:“你也配和子明相提并论?子明追求的是平等恋爱,婚姻自由,反对的是旧社会的压迫,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在这里卖唱,私底下还不知干的什么勾当……厚颜无耻!”
阿嫣瞄了他一眼:“我卖笑卖唱卖脸,一不偷二不抢,就算卖身,也不卖给家里有妻儿的,你情我愿的买卖,又比谁低贱了?”
张浦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再次举起的手:“你说这些话,都不会脸红的么?”
“我心中想的什么,说的便是什么,自然脸不红气不喘,倒是你……”阿嫣走近一步,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会,莞尔一笑:“大哥,你瞧瞧你,喘的这么厉害,脸红流汗,难不成,你嘴上嫌我干的行当脏,私底下……你也是舞厅的常客?”
“混账!”
张浦大喝一声,彻底被激怒了:“我今天就要清理门户,我们张家没你这样的女儿!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阿嫣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说的就跟我稀罕你似的。”
卫敏芝急的掉眼泪:“阿嫣,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是不是病了?你别气你哥哥,听到你在这里,我们……我们都快疯了——”
阿嫣抿唇笑了起来,打趣道:“就要气,气死才好,叫他想打我的脸,好大的胆子。”末了,看一眼怀表,不再玩闹下去,对旁边一直微笑看戏的沈景年道:“沈先生,走了。”
沈景年颔首,看着张浦夫妇,还是那样斯文优雅:“失陪。”
在酒楼贵客的包间里,齐正亲眼见证了一出奇迹。
从一见如故到相谈甚欢到眉来眼去,那女人只用了三杯酒的时间,接下来便和郑先生旁若无人的交谈起来,只当酒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
……只当二爷不存在。
再后来,阿嫣对沈景年使了两次眼色,暗示他应该退场了,没得到回应,便蹙起两弯细眉,抬手对他不耐烦地挥了挥,催他功成身退。
可沈景年只是看着他们,唇边带一点不经意的笑,又似乎含着淡淡的嘲弄。
最后,阿嫣没耐性了,直截了当:“二爷,您不是还有事得回去处理吗?您先走,不用管我,郑先生会送我回青铜巷的。”
郑先生说:“正是。”
沈景年笑笑,声音不轻不重:“……是该走了。”
齐正跟着他回到车里,见他半天没吩咐司机开车,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时看一眼酒楼门口,心里暗暗着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发现,懂得二爷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来。
足有半小时,没人出来。
沈景年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来一双白色的女式手套,沉默地凝视一会,轻轻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尽是自嘲:“开车。”
齐正开口:“二爷,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无表情:“不必。”
车开了。
沈景年忽的皱眉,来不及多想,将那双手套凑到唇边,咳了一阵,睁眼再看……又是血。
猩红的血,鲜艳刺目。
他杀过很多人,双手曾沾满血渍。
都是报应。
齐正忍了又忍,还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低声道:“二爷,您若是对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说,横竖她是百乐门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后,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尸,若有仇家不肯罢休,上门寻事,她替我还债,替我遭罪么?”
齐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双斑驳的白手套,喃喃道:“……罢了。”
齐正原以为,那个妖里妖气、行事作风像极了狐狸精的女人,就这么从良了,放着所有正经的生意人不选,放着二爷不要,跟了青帮的郑老板。
可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酒楼认识郑先生后,那人住的青铜巷附近,常有青帮的人出没,全是些彪悍的汉子,只要一露脸,就能吓哭婴儿的那种。
好几晚,齐正经过青铜巷,都能看到36号门口,有几个汉子轮流守夜。
他有心让人留意阿嫣的动静。
回来报告的人都说,郑先生不曾在青铜巷留宿,别说过夜了,他就从没来过,只有青帮游手好闲的小喽啰,倒是一直献殷勤。
到了选美大赛的那天晚上,百乐门门前,成群结队的帮派人士现身,一个个拦下准备进去的客人。
“你——问你话呢,跑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我问你,今晚你准备投给谁?”
“……艾丽莎。”
“他妈的,你眼瞎了?到底谁长的漂亮,谁是选美皇后,你他妈的看不出来?”
“好汉,饶了我吧!我……我拿了吴老板的钱,他买了我这一票,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啊!”
彪形大汉眉毛一竖,脸色狰狞,左眼一道疤像极了弯弯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脱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作响。
可怜的男客已经吓哭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钱还回去,票投给该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懂,钱还回去,票投给阿嫣。”
“算你识相,滚。”
“下一个,你——给老子站住!”
齐正开车停在路边,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转头看向后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爷,你看这……要不我叫咱们的人,把这帮闹事的赶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虽然语气平静,齐正瞧着他的神色,却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兴的。
齐正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细,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会以为,那人是妖精转世,行事古怪,作风放浪,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还能引得多年来心如止水的二爷,露出这般温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
这一晚,后来者居上的阿嫣小姐,获得了选美皇后的称号,众望所归。
她站在灯光最明亮之处,周围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过奖杯和花束,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视线没有焦点,并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谁,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而喜悦的。
她很快乐。
台下,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只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名青年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后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
他不爱跳舞,这次是被好友拉来的。
台上的女郎千娇百媚,神采飞扬,笑起来自信而明艳。
她是在场男人眼里唯一的色彩,梦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倾国佳人。
那个女人,曾是他木讷的妻子。
这……到底是个荒唐的梦,还是更荒诞的真实?
阿嫣唱了两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经后半夜了。
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汉子凑上前,讨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见这些人,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你们今晚干的很好,我非常高兴——跟我来。”说着,将那些虎背熊腰,肌肉发达的男人带到后台的梳妆室,从桌上拿起几张海报,一个个递给他们:“我的亲笔签名海报,送你们。”
众人呆了好一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阿嫣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不如我们带回去,给郑先生,他一定会高兴的。”
阿嫣不满:“给他干什么?他答应派人给我,我不是已经给他甜头了吗?足足听他说了一晚上的话,假装我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摸了两下小手,这次又不是他站街上替我拉票的,关他何事?”
那几个人犹豫一会,终于还是接过海报,谢了又谢,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阿嫣也高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抬起手,指尖划过镜面,写了几个字。
——全世界第一美的阿嫣。
顿了顿,又写下一句话。
——唐子明看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她的听力视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虽不曾刻意搜寻,却早看见了角落里的唐子明,看到他脸上精彩纷呈的变化,看到他张着嘴,下巴掉了下来,半天说不出话。
对于这个攻略对象,阿嫣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还是有一丢丢的兴趣。
他的文笔那么好,口才也好。
阿嫣眯起眼,幻想起来。
等前两睡过去了,到了你侬我侬时,他会给自己写下最华美的文章,等到任务结束,她要把文章都带回去,没事便重温两遍,最好离开魔界,重得自由后,弄两个乖巧的丫鬟,早晚� ��读三遍。
真高兴。
阿嫣幻想完了,终于放下手,回头,瞥向窗帘边的阴影处:“沈先生,这么晚了还没走,学人躲起来听墙角,有失身份。”
男人便从暗影处走出来:“不想打扰你的雅兴。”
阿嫣笑了起来:“你坏不了我的兴致。说吧,什么事?”
沈景年沉默片刻,柔声问:“今晚,开心吗?”
阿嫣说:“开心,开心极了。”
沈景年笑了笑:“你在台上,唱的很好。”
阿嫣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没夸到点子上,便有点意兴阑珊:“多谢沈先生夸奖。人都走光了,你留下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不全是。”
阿嫣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景年温声道:“第二首曲子,再唱一遍。”
阿嫣觉得奇怪,看在他是老板的份上,没什么异议,又清唱一遍。
唱完,他问:“摸小手了?”
谈话风格真是跳脱清奇。
阿嫣说:“摸了。”
他又问:“还有呢?”
“没了。”
“摸的哪里?”
阿嫣叹了口气,双手环胸,靠在梳妆台边看他:“沈先生,跟你说话怪累的。相识一场,我直说了吧,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进行采阳补阴的剧烈运动——至多还剩三月寿命,多买点好吃的,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人间的风景,才是正事。”
沈景年咳嗽了一声,慢慢走过来。
阿嫣看着他。
沈景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拉过她的手,重复道:“摸了哪里?”
阿嫣轻笑:“郑老板摸了哪根手指,你就切了哪根手指吗?我劝你三思后行,你不知道——”
手被他牵起,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阿嫣皱眉。
沈景年平静道:“你说的对,至多剩三个月。”抬眸,凝视她:“所以,这三个月,陪我一起看看风景,给我一个人唱歌。”
“一个人?”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你口才不好,满足不了我蓬勃的虚荣心,算了吧。”
沈景年也笑:“真的不考虑?”
阿嫣说:“沈先生,我能给你的,你无福消受。你想要的,我不会给——早说过了,我不卖感情。”
留下这句话,不再停留,披上外套,走出门。
夜色清凉。
阿嫣开了车来的,刚关上车门坐稳,钥匙掉到座位下,弯腰找了会没找到,抬起头,忽然看见几个穿黑衣服,戴着帽子的人,鬼鬼祟祟地溜进百乐门。
他们手里都有枪。
现在这个时候,里面好像只有沈景年和齐正。
阿嫣低头,继续找钥匙。
近处响起枪声,砰砰砰急促而刺耳,不多久,二楼的窗户碎了。
阿嫣找到钥匙,发动了汽车,准备绕道回家。
不料,有个黑衣人受了伤,一边朝大厅里面开枪,一边捂着肩膀的伤口退了出来,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一边的汽车竟然发动了,里面还有人,便本能地连开几枪。
其中一枪中了前面的玻璃。
阿嫣下意识地俯身闪避。
尖锐的碎裂声响起,风声呼啸而过,有一片碎玻璃划过脸颊,有点疼。
阿嫣抬手,摸了摸,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了血。
片刻的沉默。
她抬头,透过碎裂的车窗,一瞬不瞬地看着开枪的黑衣人。
目光瞬间便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