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刚回g市的时候, 一直在练习父亲留下的曲子, 在音棚录过几遍。音带最后和扫描的手稿一起送给了教授听。只不过那时候改编的版本还没出, 尾声也没写完, 录的不是完整版。
霍崤之一直修改了许多遍, 才将定稿的曲谱拿出来。他觉得不怎样,唱片公司却初听来便觉得惊为天人, 直接便拍板定了,刚准备开始录制, 乔微就出了事。
这些天日子很短, 于霍崤之而言, 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大起大落, 悲喜起伏。
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她醒来的时候,他忽然对乔微父亲的遗作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旋律和情感之间是有着转换率的。爱一个人的心意要多么深切,才能在用五线谱来物化的时候, 也能将人的心灵震撼?
他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如果一首曲子里仅有高超华丽的作曲技巧,曲子必然充满匠气,抛开那些复杂的曲式与严密的条理, 用喷涌的情绪谱曲,才能写出真正写出动人的声音。
这也许同样是乔微父亲,在最后一刻所想到的。
这一次,他沿用乔父奏鸣曲式活泼的快板奏出开头, 小提琴独奏鲜活的音色、紧凑的节奏将画卷铺展开。
其他乐器直到第二乐章才加入, 他将乔父的原曲拆开来, 把精妙的复调技巧融入,乐器之间的配合将曲子撑满填充,也将丰沛的情感发挥到极致。
在第三乐章的几个小节,连续的十六分音符里,小提琴更是采用巴赫式一弓一音接一弓连奏三音的方式。不均衡的四个音将张力与冲突演绎得跌宕起伏。
在他如织网般的复调之中,小提琴是主旋律,其他每个声部横向旋律皆是独立的个体,声部之外,又纵相对位。
整体节奏变化与弦乐的律动浑然天成,本该凌乱不堪的局面,却被他将所有线条整理清晰,音响均衡,奇妙而又动听无比地融合在一处。
和古典乐不一样,摇滚乐中复调的运用显少,也很难将不同的音色统一协调。若是季圆没有亲眼所见,任何人想要尝试这种方法,她都会认为对方异想天开、画蛇添足。她觉得乔父的原曲已经足够优秀,无法超越。
而如今,在霍崤之的版本里,所有声部有条不紊地各自运作,有种条不紊和谐。
尽最大的努力尊重原作,主旋律停在了倒数第二小节,乔微的父亲戈然而止的地方。悠长的e音拉长缠绵悱恻的结局,渐弱的吉他riff 与深沉的贝斯留下隽永的遐思与情绪。
洋洋洒洒几大页纸,地狱级的编曲难度,在医院这样喧嚷的环境里,霍崤之完成仅用了一个上午。
季圆抓紧谱子,不知怎样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撼,良久才怔怔惊叹。
“你没学作曲专业真的太浪费了。”
这样的盛赞,霍崤之并不以为意,把剩下的费稿也扔给她,“叫林霖快点准备。”
他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脊椎,抬头便在走廊尽头瞧见了一个女人。
季圆沿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也愣在原地。
季圆心性宽厚,她很少讨厌一个人,但坦白说,她不喜欢乔母。事实上,乔微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自己母亲一句坏话,但越是这样,她才越为乔微感到不平。
天底下有什么样的母亲会迟钝到自己女儿病了大半年还无所察觉呢?
女人身上的套装还没换下来,一天的妆容微残,平直冷然的眉目带着几分怔怔。
她是从医生办公室过来的,十分钟前,她看完了乔微的病例。
没有走到这儿的时候,她也曾安慰过自己,病房里躺着的也许是一个与她女儿同名同姓的可怜人。乔微凭什么会生这样的病呢?她锦衣玉食长大,是厨子做得饭菜不够好吃?还是家庭医生不够负责任?
短短的几步路,挪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期望破灭了。
霍崤之也在,季圆也在。
工作劳累了一天,她忽然觉得自己脚下实在太酸软,走着走着便打了个踉跄,路过的护士赶紧伸手扶她一把。
“女士,你没事吧?”
“我没事。”
她漠然抽回自己的手,咬着牙站直腰身,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击在瓷砖地面,清脆的声响与护士渐行渐远。
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女儿生了病,她居然是从别人口中,最后一个的得知的。
“阿姨,”瞧着人走近,季圆终于唤一声,“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季圆静默,唇形动了动,拒绝她,“微微今天已经睡下了。”
潜台词就是:不要打扰她。
若是平常,季圆是不敢对乔母这样说话的,女人身居高位久了,威势傍身,与她说话总是未开口先惧三分。可是现在,她却没有畏惧了。
季圆平日在家总有这样那样的抱怨,但只要和好友一比起来,她便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他们会支持她的想法与追求,鼓励她、安慰她、关心她。
而这些,乔微什么也没有。
退一万步,倘若她平日肯抽一点时间,关心下乔微的身体,事情也可能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乔母没再说话,也没有固执地闯进去。
她就隔着玻璃窗子,认真静默地看了很久。
乔微是抱着被角睡的,露出一半的侧颜,唇瓣没什么血色,脸颊在微暗的灯光下也显得苍白,被子下身体半曲,能瞧见轮廓起伏,瘦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乔微在她的印象中总还是个孩子,处处要她管束着,才不至于行差走偏。
可乔微是寻常的孩子吗?寻常的孩子磕破一点皮,会哭哭啼啼找妈妈撒娇抱怨,乔微却从不,她从不向她吐露内心的想法,克制又疏远。
她和她父亲生的是一样的病,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女人抓紧门栏,直到指节都开始泛白,忽然觉得灰心极了。
像是努力奔跑了许多年,却发现自己一开始便选错方向的绝望,身上被疲惫感充斥,只想倒下来坐一阵。
这样汲汲营营活着,日子开心吗?
乔微当初仿佛就是这样问她的。
……
乔母在医院的长廊等了很久,直到天幕完全暗下来,霍崤之进出医院几趟,最后一次路过时终于开口,“乔微这段时间睡得长,你要是真想看她,明天再来。”
乔母一动不动坐了整个下午,身子发麻,她撑着背后的墙,才勉强站起身。
“微微生病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认识不久时候。”霍崤之松开门把手,回身打量她,似乎想瞧清她的用意。
她深吸一口医院被消毒水充斥的空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扶了扶鬓角的乱发,“谢谢你对乔微的照顾。”
“用不着谢,她是我女朋友。”
“所以你已经知道这些,还喜欢她。”
“不。”他否认。
在乔母皱起的眉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爱她。”
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掷地有声。
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撒不了谎。乔母一动不动盯着霍崤之的眼睛,发现那里漆黑纯粹,坦坦荡荡。
霍崤之在g市名气很大,是个典型的二世祖,身份足够他在g市横着走,顽劣,放荡,吃喝玩乐不问正事。
仅有的几次见面里,他给乔母留下的印象也确实是这样,她还曾一度担心女儿会被他带坏。
可这双眼睛,却与他的气质不大相符,也许乔微就是这样被他打动的。
人性是复杂,霍崤之对成人的世界不假颜色不推谦,却偏偏又对乔微付出这样多,这么久以来守在病床前。也许在乔微的眼里,他的地位也远比自己这个母亲重要。
此刻,她并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可人生就是这样,再大的热情也会消退,最炽烈的爱情也终归会渐趋平淡。乔微躺在病床上,这样的爱又能坚持多久。
“你能保证你的家庭会能接受她?”
“没人能干涉我的选择。” 霍崤之说的果断。
“好——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乔母终于不再开口,长长凝视他一眼,转身疾步往医院的廊外走。
高跟鞋像来时敲击地面,在光洁的地面发出声响。她走得那样急,怕多留一秒,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今天下午,是她许多年来,待过最安静的一个下午。她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形形色色的人从自己跟前走过,看着别人与她无关的喧嚷吵闹。
那些纷扰的念头,在脑子里沉沉浮浮许久,最终被抛开,她努力想要放空自己。可所有隐忍的情绪,最终还是在合上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一齐喷发了。
脱力般顺着房门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掉一串一串往下掉,呼吸牵动着五脏六腑,难以喘息,她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这样哭过。
她忽然记起了从医生手里,接过襁褓的那一刻。
那时候,初为人母的喜悦将身心填满的感觉,到现在却怎么也没办法找到。
她记起了每一个阶段乔微的样子。从牙牙学语的婴儿离开她怀里,跌跌撞撞朝前爬,直到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变成沉静温和的姑娘。
她开始努力回想,最初站在岔路口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乔微又是什么时候与她越离越远的呢?
女儿不再与她诉说学校里的琐事,不敢在她面前拉琴,她对她的安排越来越闪躲,越来越抗拒,直到勉强维系的最后一点感情,也被她亲手斩断了。
她砸了乔微的琴。
那时候她已经确定了婚期,乔微却找着借口不愿配合,也不肯跟她去席家,整天躲在她父亲留下的琴房里哭,哭累了又起来拉琴。
少女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把琴拉得足够好,足够努力刻苦,她父亲终有一天会回来。
最后一次,她干脆劈手夺过她手上的琴,当着女儿的面砸了。
乔微就是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拉过琴。
她那时只觉得自己宣泄了一口恶气,终于摆脱了前夫的阴影。
如今再回想时,她才记起乔微那双惊恐而不可置信的眼睛。她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人的一辈子那么短,就让她开开心心,顺遂自己的心意活着,一切又能有什么改变?
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是她病了。
病例如今白纸黑字放在她的包里,上面是整个肿瘤领域最权威的专家们的诊断。
谁都不敢冒着风险为她进行手术。
她能轻而易举办到许多一辈子也办不到的事,赚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可是她不能让乔微的生命延长一天,没办法让她康复。
那是只有上帝和医生能做到的事。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情绪管控已经修炼得足够好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真正的悲喜,根本不是人为能控制的。
……
席上放了一桌子菜,大厅里一干人等了许久,才等到张妈下楼来。
“夫人今天怎么了,饭也不吃就上楼?”
“把饭菜都收起来吧,”妇人摇摇头,“夫人可能不吃了。”
乔董嫁进来那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见她失态的样子,泪光从一进门便藏不住。
想到刚才隔着门听到的声嘶力竭的哭声,她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