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崤之起得迟, 晚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约好的地方,随便穿了件宽松的外套便踏进法国餐厅。
女人不知在对面坐了多久, 面上果然已经有了不耐。
侍者替他拉开桌椅,霍崤之入座, 微笑,“不好意思,堵车。”
这是句场面话,谁心里都清楚。
女人收起情绪,勉强压下不悦,礼貌回以笑意,“没关系, 我也刚来不久。”
松散的领结和处处精致的礼裙套装没有半点匹配之处。
他的漫不经心, 足以表明了他对这场相亲的不重视,巧的是,她也是同样的态度。
对方坐下来便低头看手机,出于礼貌, 她开口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林欣澜。”
“霍崤之。”
男人的屏幕在短信页面, 并没有看她。大约等短信编辑完发出去了,侍者拿来菜单,他才抬头,下巴冲对面努了努,“给她吧。”
“这家餐厅你来过?”女人瞧他的模样熟稔。
“来过。”
“有什么推荐吗?”
“龙虾鱼子酱,小母鸡黑松露。”
她照着男人的话点完,又加了几样, 瞧他面前只有一杯开水,又道:“你不点餐吗?”
“抱歉,昨早吃的东西还没消化。”他漫不经心说完,往椅子上一靠。
“你看着我一个人吃会很不自在。”
“那好办。”霍崤之笑起来。
“为了不打扰你就餐,我先走一步好了,这一餐我买单。”他坐直,抬手唤侍者。
等待结账的中途,他终于第一次抬眸与她对视,“坦白说可能不大礼貌,但我认为我们不大合适,而且我已经了有喜欢的人。”
“抱歉。”
唇角虽是礼貌笑着,但那眉眼漆黑漠然,天生便带着懒洋洋的随性散漫。说着抱歉,也不见他脸上有半点歉意。
霍崤之结完账便收回钱包,拿了搭在座位的衣服起身。
“再见。”
他推门而去,背影干净利落。
林欣澜移回视线,看着面前一杯失去温度的水,唇角饶有兴致动了动。
“会再见的。”
坦白说,如果今天对面的人没有一张精致的脸,这杯水的结局可能是淋在他脑袋上。自有记忆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不买她的账。
两家长辈的面子,他居然也能说不顾便不顾。圈子里传言说他桀骜难驯,今天总算领教了。
不过大抵也只有霍崤之那样的出身,才有这种无畏的底气。
女人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
霍崤之出了西餐厅便接到徐西卜的电话,声音如临大敌,“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回来!微微姐找的,弹贝斯的那家伙来了。”
“大惊小怪,来怎么了?”
继飙车这爱好被自家母上剥夺后,徐西卜便只剩下乐队这一个能让他提起兴趣的地方了。假期没有学校的束缚,他便整日泡在据地里练习。
季圆和凌霖早上练了一会便溜出去约会,他们前脚刚走,贝斯手后脚便寻着地址找来了。
那人年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技巧却已经纯青炉火,最重要的是,星目剑眉,长得比他帅!
关于乐队里最后空缺的位置,徐西卜的理想型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长相可以沧桑些,给他的颜值垫底,顺便拉高一下乐队的平均年龄。
谁料来了这么一个人。刚才还想炫技刁难他一下,结果被打脸,不仅自尊心受挫,还败的一塌糊涂。
可想而知,技术不如人,长相也不如人,同年龄层的粉丝全部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这个主音吉他手在乐队还有什么存在感!
“那家伙长得可标志了,又年轻,现在都流行姐弟恋,要是微微姐喜欢他,你就等着哭吧……”
徐西卜躲在厕所,不留余力煽动自家二哥的危机感,希望在大家正确认识到贝斯手的水平之前,就把他赶出乐队,他才不要做垫底!
话音没落,厕所门便被人敲响了。
“你好。”
徐西卜一个激灵,手机差点没掉进马桶池,清咳了两声站直,强作镇定,“有什么事吗?”
“你进来很久了,我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习,还有……”少年顿了顿,又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乔微姐?”
听没听见?听没听见?
徐西卜恨不得把听筒贴在他嘴巴上说给二哥听。这口气,听起来便有猫腻。
徐西卜把手机揣回兜里,这才慢条斯理把门打开,“主唱出差了,微微姐生病在住院,人要见齐得等几天,不过别担心,住的地方会安排,即使没有演出,工资也会照发。”
袁律书并不多关心工资的事,反倒问起来,“她生病了?”
“嗯。”
“生的什么病?严重吗?”
徐西卜也不知道,皱眉低嚷道,“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怎么这么多问题?”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袁律书沉默不再说话。
他孤身来g市,身无长物,只带了那把新贝斯。
乔微临走前留下的钱买的。
***
乔微在床上躺到第三天,终于感觉升白针的药力消退了些,起来走走,身上没那么难受了。
早上,护士采血,易医生例行查房。
“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
“不错,”易医生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各项指标和病例,笑着通知她,“就保持现在的心态,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就可以开始第二疗程了。”
临出门,护士长又叮嘱,“对了,爱干净的话,今天就得洗个澡,明早就做植入手术了。”
长期频繁的浅静脉注射化疗药物很容易发生渗漏,静脉炎还可能引起并发病症,像乔微这样的患者,一般都会做穿刺置管,导管顺着血管的方向穿到上腔静脉,方便输液。
但她不行,她的病瞒着别人,不想留段管子在锁骨上叫他们发现。而上肢picc置管后又后不能提重物,她还得拉琴,因此只能做port植入。
洗澡时候,乔微不敢用梳子,只敢用手稍微理顺。齿子太密,她怕稍微一用力,便掉下来许多头发。
擦了擦浴室镜子上的水汽,镜中的人面颊上是淋浴后的红绯,眼神清明,稍微有了些精神气。
放开一切之后,乔微有时甚至会觉得,现在的精神状态比治疗前那段时间还要好一些。虽然身体吃了不少苦头,可是生活内容是丰富充足的。
她仍然对化疗后的副作用心有余悸,可却不再畏惧了。
她有了新的乐队,一群真心的朋友,还有她想要为之努力的事,她抱着万分迫切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够快点好起来,
思及此,乔微又想起了霍崤之。他走时只说回帝都两天,如今却是第三天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号码拨了个开头,席越的电话便进来了。
环海最近遇到了点麻烦,先是霍氏那边派来的人出了问题,项目停滞不说,又被稽查局盯上,这几天都在进行查账,全公司上下都绷着一根弦,不敢出大气。
上林路的事情,倒是稍微有了些进度,审批已经走了大半程序的地,上头原本是不愿大费周章再生波折的,但乔微那封信写得好,条条入理,情深意切,给出的建议也很有可行性。
领导们不愿出尔反尔,私底下便有人悄悄建议,这事儿需要位德高望重的人牵头来做。
定居在g市那位建筑大师,就是最好的人选。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怀旧的,更何况那位院士本身也是建筑历史学家,早年曾主持过几项重大的城市设计方案,说话很有分量。倘若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上林路的拆迁一定会迎来转机。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席越约她详谈,乔微不能离医院太远,便把地方定在了两条街外的一家茶餐厅。
解掉病人腕带,换了外套就要出门时,乔微想了想,还是又折回来化了个淡妆,口红擦得比平日要浓一些。
席越聪明,带着病容见面很容易叫他看出端倪。
此刻,乔微倒是开始庆幸植入手术约的不是今天。
***
寒风冷冽,乔微披着黑长发,戴了针织帽,裹着厚重的围巾步行两条街,像是走了两个世纪一般漫长。
才迈进茶餐厅,席越便已经站起来迎她。
“微微。”
环海最近太忙,乔微又从家里搬出来,同在一座城市,两人见面的次数竟是越来越少了。此刻瞧她出现在眼帘里,席越连心情都轻快了几分。
待到乔微坐下来,才抑住欣喜,抬手隔着帽子,摸摸她的头。
“怎么还是这么瘦?一个人住没有好好吃饭吗?”
乔微摇头。
天地可鉴,这段时间,她的饮食绝对是一生中最规律的时候了。即便再没食欲,吃完就吐,乔微也想留些东西在肚子里,快点让病好起来。
席越大概先点了菜,乔微落座便陆续开始上。
这家茶餐厅有些名气,小碟精致,色味俱全,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只可惜,乔微扫了一眼便知道,许多菜她现在不能吃。
上林路的事情只聊了二十来分钟,席间,乔微的手机响了几遍,因着在说话,都按掉了。
倒是席越,瞧见她的新手机还奇怪,笑道:“从前怎么说你都不肯换,现在怎么又换了?”
“摔了,修不好。”乔微简单带过。
……
结束后,席越拿出个细长的礼盒递到她手里。
乔微打开来看,是那条银色细链。
她之前戴了许久,是在离开席家那天才还给席越的。
“怎么又拿来了?”
“这既然已经送你了,它便是你的东西,你戴也好,扔掉也好,都不要还给我。”
席越叹了口气,隔着桌,握上她又冰又凉的手,眼神认真瞧着她的轮廓、眉眼。
“微微,不管你离不离开席家,对我来说,你都一样是你,不要总是急着同我划清界限,好吗?”
这么多年相处的情份,就算是养只猫狗,都生出感情了,更何况是人。
乔微对席越的态度,其实更多是有些惭愧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他。
这些年,她母亲的后妈当得并不好,席越却并没有因此、哪怕是一次迁怒过她,总在帮忙,关照她,费心帮她解决事情。即使她再不愿意领情,也不得不把这份关怀记在心上。
“好。”
乔微点头,轻轻抽回手。
想让乔母的愿望落空,她唯有离他远一些。
临别时,乔微低头垂眸,认真把银链放进盒子装好。
合上包,她忽然感觉一片阴影投下来,才抬头,便被席越俯身吻在额头上。
触感凉凉的,蜻蜓点水的一下。
乔微没来得及从错愕中回神,目光越过席越身后,落在了门口的霍崤之身上。
霍崤之不知什么时候从帝都回来了,大抵刚进餐厅门,身上还夹带着外面的冷风,巧的是,偏偏这最后一幕,让他给瞧了个正着。
他冷厉精致的五官几乎要结出冰块,漆黑的眼睛气势汹汹燃着一团火。
这一刻,叫乔微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种偷情被抓包的负罪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