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簇拥着到了门口, 李季瞧见县太爷正在跟一人说话。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道袍,看着有些消受。五十岁上下, 胡须到胸口,半白的头发, 瞧着人有些沧桑。
二人走过去,县太爷道:“这是我专门请过来的先生,你们凡是听他说的办就是了,李季,迁坟的时候你靠不靠近都没什么,记得要尽快跟村里人解释清楚。只要让他们信了,后面的事情都好办。”
李季点头表示明白。李季心眼够用, 也不用县太爷嘱咐太多。
县太爷看着一身素白的二狗子, 伸手拍拍二狗子的肩膀:“去吧,带你娘回家。”
二狗子听到了李嫣,眉宇有些落寞,点头应下。
除了李季, 二狗子最熟悉, 最在乎的人,就只有李嫣了。
三十多个人井然有序的一路往李季村的方向行去,李季和二狗子跟那道士坐在马车上,开始有些安静,谁都不认识谁,还是李季先开口说话。
“我这年龄小,啥也不懂, 不清楚迁坟的规矩。还得麻烦道长告诉告诉,可别一会儿犯了忌讳。”
那道士没什么架子,倚着马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很多的规矩的开始,是用来防止死者有什么冤屈、怨气,成了冤魂恶鬼。或是怕影响子孙后代。这在夫人的身上是都不怕的。白日迁坟,需用红布遮阳,将尸骨请出来装进准备好的小棺材就是了。”
李季点头,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
三十多个人,还是县太爷不想被村里人怀疑,缩减过人数的,否则请县太爷夫人回去,怎么可能是这区区三十人。
本来就不算太远,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
也没着急直接去李嫣坟那边,而是先去村长那里。
此时李季还几天都没回来,村里人都谈论着肯定是在城里头过好了日子,就不打算回来了。
村长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瞧见李季回来了,还真有点惊讶。
“这不小季吗?咋还有这么多人呢?”
李季走过去,将提前跟县太爷想好的话说出来。
“这些是二狗子本家的人。你是不知道,二狗子还真是大户人家里头出来的。而且还是个大本事的。这二狗子认祖归宗了,这嫣姐总不能还在山里头当个孤坟。二狗子本家爹拍来人了,将人接走入人家祖坟,这以后二狗子就是人家名正言顺的孩子,还是唯一的种。”
村长微愣,要说猜想,都觉得二狗子是私生子,就算找回去了,那也只能算是外室生的孩子,连庶出都算不上。可听李季这么一说,二狗子爹家里头没有孩子,或者说没有男孩,只有二狗子这么一个留在外头的独苗,那兴致就不一样了。
那以后二狗子是要继承全部嘉业的,李季说是大户人家的,大以后二狗子至少也是个富豪了。
这么一想,李季的运气真的是太好了。
当初留下了谁都觉得是累赘的二狗子,结果二狗子会打猎力气还打,转眼的功夫发了家。都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结果这二狗子爹找到了,还是个大户人家。这李季以后何止是发家啊,那兼职就是一飞冲天啊。
那大户人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要是做买卖的,以后记住李季的恩德,指甲缝里头流出来点好东西都李季一辈子使得了。
在看看李季这一声流光的衣服,那是村里头一辈子都瞧不见的好料子,在看看李季这红光满面的脸色,显然这几天过的很好。
“那可得道声恭喜了。那二狗子的爹可来了?”村长往人群里头寻。
李季道:“他哪能跟来?倒是给请了个好道长过来给看看。先把嫣姐请出来,先去宅子里供奉几日,还厚直接送进人家祖坟里头。这嫣姐生前苦命,这死后不做孤魂野鬼,她在地底下能瞑目了。”
“可不是。”村长亲眼目睹了当年的那些事端,当然清楚李嫣的不容易。不过当初李嫣若是肯说这孩子是大户人家的,村里也能聚集些人去那人家里头闹一闹,等孩子一出来,人家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怎么也能给李嫣一个妾的位置。
如果是那样,二狗子就是在人家宅子里养大的大少爷,就不用中间这些事端。整个村子的人都能跟着沾光。
当初李嫣为啥不肯说呢?
“不过给李嫣迁坟这事是不是得吧李家长辈都叫来?你这算一份,这老太爷那边也要知会一声的。李嫣到底是李家人,不能一声不吭的把人家坟迁了。”
迁坟是大事,更何况李嫣迁去的地方是大户人家的祖坟,这本家的长辈,恐怕都要有所算计的。
村长这么说,李季多少明白点其中深意。李季沉吟片刻,低声道:“别觉得我是吓唬人,您有空跟他们说说。这二狗子的爹……是个手眼通天的。当年能让李嫣一个字都不敢提,那就是因为怕到骨子里头了。宁愿被村里头戳一辈子脊梁骨,也不愿意找村里帮忙去二狗子爹家里头讨个位置。李嫣那时候可是怀着人家的骨肉呢。”
这么一说,村长也反应过来了。人一哆嗦,抓住李季的袖子:“你可知道什么?”
李季脸上带着敬畏,低声道:“我也是个胆小的,那里敢说?我也只能请你帮帮忙。你跟旁人说……就跟人家说,二狗子爹就算是把咱们村子屠了,那县太爷也管不了。”
这么一听,村长更是吓了一跳。这会是什么身份?要么是更上面,比如知县的亲戚,甚至是有更高的背景,能让县太爷都管不了。
“小季,咱可别说笑。真有这么厉害?”村长再三确定。
李季抬起袖子扯扯布料:“你看看我这穿的是什么?这料子满县划拉也就县太爷府里头才用得起吧,人家都是用来缝被子用的。我瞧着这一身,都觉得这辈子都穿不起,可也就比人家奴才穿的好些。一会儿我拖延些时间,你先去跟他们说一说这事!可别叫那个不知好歹的得罪了去。人家原本念着咱们村里头出了人家的一道香火,能记着咱们好。要是咱们拿着威胁人家,那是半点好处都没有了。”
李季这话说的诚恳,村长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李季说的都是好话。
村长脸上带着认真,重重点下头:“放心吧,我这就去找人,会把这些话说明白的。”
村长急急忙忙走出去了,李季唇角多了些得逞的笑,对着二狗子点点头。
这些人就在村长家门口待着,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村长带着三个男人过来。这三个人跟李季是平辈,是李家为数不多的平辈。
这村里李季只有一个长辈,就是本家的老太爷,七十多岁的寿星。
“呦,这到底是过上好日子了,都快认不出来了。”李水生笑呵呵的声音传过来,瞧着比之前见着开朗些。
李季都快忘记这会是了,只能说是县太爷府跟这里差距实在太大。这回打进村开始,李季都有类似“怀念”的情绪在里头,好像很久没回来似的。
“就别取笑我了,我还是想回来种地自在。咱这人都到期了,还得说说这嫣姐的事儿。长辈里头除了咱家老太爷,都去了,在做的都是嫣姐的堂哥哥,算是当舅舅的,这事儿怎么也要只会你们一声。”
不论是道哪儿,舅舅这个身份都是至关重要的。谁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按理说旁人家除了什么事,女方娘家是无权干预的,因为女的嫁进男方就是男方的人,生是男方的人,死是男方的鬼,葬入男方祖坟。
但做舅舅的,就是孩子的舅舅,孩子爹的舅子,哪怕是上门指手画脚的,也有情理在里头。
若是女方受了什么委屈,舅舅过去给讨说法。但凡有些脸面的夫家,都会好生招待,说两句软和话。甚至若是孩子爹忽然没了,留下来几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分配家产,都是舅舅过去给主持。
有时候,舅舅在夫家,比娘家爹娘还说得上话。
有人靠过来,低声问了句:“这李嫣似乎啥名分?总要知道她葬在哪里吧。”
什么名分,跟葬在那里是有关系的。妾室是半个奴婢,地位低贱些的,根本没有资格葬入祖坟,只有受宠的,或是留下子嗣的,才有资格在祖坟里犄角格拉的地方草草葬了。
能跟主人家葬在一处的只能是原配夫人,继室虽说是正妻,也只能葬在主人家身边。那些正室继室一起跟主人家合葬的少之又少,那必须是主人家生前遗愿,且对家里头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继室才有资格。
这葬在哪里的说头可大着呢,直接影响母族在夫家面前的说话力度。
李季当然明白他在乎什么。这一点也跟县太爷商量好了:“按理说,是没资格入祖坟的。不过二狗子到底是人家唯一的独苗苗,加上原配夫人去了。这嫣姐就是以继室入得祖坟。不过说到底,嫣姐跟人家也没什么感情,二狗子能生出来也是纯属偶然。若不是为了给二狗子一个正经八百的身份回家里头,他们恐怕根本不会认李嫣。”
打消了他们沾光的心思,李季还不忘给补一颗甜枣:“不过怎么说二狗子也是在咱这里长大的,人家还能不记得好?只有人家想起咱们来,咱们没事可没有上赶着去邀功的道理。这里人多等着呢,咱们也别耽搁了。先去把嫣姐请出来装好,这是要先送到本家去供奉两天的。”
李嫣当初是自己许的人家,若是按规矩来讲,是不作数的。必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好。不过现如今正经的长辈都死干净了,留下个老太爷还差了几层血脉。
这李嫣究竟是自己许的人家,还是家里头点头的,就看这平辈的哥哥们怎么说了。
李水生点头道:“那就别麻烦人家等着了。李嫣生前没少吃苦,相信她也等急了要去夫家享福去了。走吧。”
一行人一路上山,引来不少村里人的瞩目。村长媳妇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很自然的被人拉着问情况。
村里头没有秘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李家本家的人,听到本家出了个大户人家的姑奶奶,脸上都带着喜色。甭管是活人还是死人,只要生了人家的种,还是人家未来唯一的爷,那李嫣的亲戚们都能跟着水涨船高。
这喜事一来,就免不了相互道喜。这件事也就越传越广了。
到了李嫣墓前。这里李季还是李嫣族里头的堂弟,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也是同辈分的。所以李季到哪里什么都不用,只管着找个地方站着就是了。
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县太爷家里头的家仆,此时面对李嫣,那就是面对正经的主母夫人,一个个都跪地磕三个头正经大礼。
一行人直接用红布搭起了一个简单的帐篷将坟包罩起来,二狗子放了鞭炮,上了香磕了头。听了那道士最里头念念有词的说了一通,这才拿起锹要挖第一锹土。
李季看着李嫣的坟包,想想这些年来在村里头听到过的关于李嫣的过往。心里头有些唏嘘。
这么多年以来,李嫣一直是村里头教育姑娘贞洁的教训示范,有的甚至会把姑娘拉到李嫣的坟前,指着李嫣的坟教姑娘,做女人就要守妇道,否则这就是下场。
现如今,李嫣是风风光光被迁走的,生下的所谓“野种”二狗子,也是县太爷唯一的儿子。从今以后,李嫣再也不用背负骂名,反而会成为整个村子里津津乐道的骄傲。
几百年来,村里只出过给大户人家作妾的,头一回给人做媳妇的,而且儿子以后还是人家的爷。
李季心里头是痛快的,可一想李嫣是在死后才享受的这些,心里又有些惆怅。
在么样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没了。
二狗子凝视这李嫣的坟包,眼睛有些红。心里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二狗子刚要下铲子,就听到不远处一声住手。这一声住手没什么力气,带着些衰老的颤音。众人都将目光转过去,就瞧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扶着一个佝偻老人过来。
那人一步旁人,正是李家本家的老太爷。
李季一瞧,心里头暗道了声麻烦。全村人谁都好对付,就是老太爷不行。仗着辈分,甭管有理没理,只要是老太爷想要的事情,那就是对的,那就要作。
孝字压着,谁还能不听?
只能说但愿这老头不是过来搅局的,若是过来很火打劫的,那可就难办了。
李季过去两步道:“老太爷过来了。这嫣姐是您小辈,您就是不过来也是应当的。再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过来见这些总不太好。”
李季先开口,打算堵一下话头。不过显然,老太爷并没有这个打算。
老太爷走路都走不利索,靠着孙子扶着,眉毛却是皱着,脸上带着不满,道:“我能不来吗?不来就任由你们胡闹!这李嫣是咱们李家的姑娘,似的时候也只是个姑娘,一没聘礼二没出嫁的,哪能说迁就迁。”
这话一出口李季就能明白他的来意了。再明显不过,就是来要银子的。
李嫣到死都没出嫁,却生了人家的长子嫡孙。如今为了二狗子的名分给李嫣提了个继室的位份。这大户人家聘妻,那可都是流水的银子。
李季跟村长说的时候,确实说了利害关系,只是村长找的都是跟李嫣平辈的,根本没打算惊动老太爷,这其中利害关系老太爷当然不清楚。
老太爷也是听到旁人去他家里头报喜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
这族里头出了嫁去大户人家的姑奶奶是大事,竟然没请他这个老太爷出来说话,这一点本来是引得老太爷不满的。而且一听说四个说得上话的长辈包括李季在内啥都没说就让人家迁坟,顿时觉得整个李家人就他老太爷自己一个聪明人了。
这是多大的机会?人家要迁坟,而且是大张旗鼓的过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要请李嫣回去的。这时候不抓紧了机会多讨下来点利来还等什么?
老太爷倒不会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地道的,本来娶妻给彩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当初李嫣是啥都没得着,还白给人家生了个香火根。这些年来二狗子又是在李家长大的,他们既然想要认回儿子,那就得把当初欠的加倍补回来。
老太爷选择性的忽视二狗子从小到现在没吃过李家一口饭,而且其中13年是在山中度过的。也选择性忽视当初李家对李嫣何等的刻薄,等于变相逼死了李嫣。
李季忙给老太爷身边的李宝使眼色。李宝收到李季的颜色,会以苦笑。
虽说李宝没听到李季传出来的利害关系,也觉得夫家应该补偿李家,但真觉得打扰人家迁坟的吉时不地道。
死者为大,就算是仗着辈分,也不能耽误人家死者的事情。可哪里能拦得住?本家的老太爷一句话的重量多重谁都知道。李宝只能说是老太爷宠爱的孙子,但也只是宠爱,根本没有违背老太爷意愿的资格。
若是老太爷真认准了一件事,连李宝劝说的机会都不给,那李宝也是什么法子都没有。
老太爷不清楚其中的前后,这其他的长辈可都清楚。听了老太爷说的一通话,脸都快白了。李季这边特意警告别居功,别主动要东西,老太爷这边连掩饰都没演示,开门见山的就说了。
李水生忙开口道:“当年的事情还有好多说不明白的。老太爷您当时不是也不知道其中的事端吗?再说咱这根李嫣都差着几层关系呢,人家正经的侄子都没说啥,这李嫣能进人家祖坟是好事,总好过在这边一个孤坟,怪可怜的。”
李水生话说的合情合理,在老太爷的眼里无疑是吃过药了。老太爷也是奇怪,怎么好好的帮着外人说话?
李水生旁边的李家长辈也忙接话道:“就是。这死者为大,咱有啥事回头慢慢说好商量。左右这李嫣迁过去了就是自家人。啥事都能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李嫣现在正高兴要回家了,咱总不能这时候打扰人家。”
老太爷那里肯?若是等李嫣迁走了以后再说话,那就少了谈条件的筹码。李嫣在这里,主动权就在李家。可要是没有了李嫣,那人家就说什么是什么了。
老太爷皱着眉毛带着些训斥的语气道:“糊涂!好好的姑娘出嫁还要对娘家舍不得呢,何况李嫣就是死在咱们这儿的,突然离开,我可不信他就乐不得的要走。迁坟是大事,哪能说迁就迁?来都放一放,这事慢慢来,着什么急。”
老太爷身子往前,李宝知道这是要往前走,就扶着老太爷往前走了两步。
这老太爷的出面打乱了立即对整个计划。这时候不好拉着县太爷压着,否则前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而且一旦把县太爷请出来,以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李季正在思考着怎么解决,就看见家丁里头走出来个人。
这人一身腱子肉,看着很壮实,个头也高,刀削似的脸很有棱角,看着很有威严。
他说话的声音都是中气十足,开口道:“您这话就说笑了。话不能乱说。夫人是八抬大轿娶进我们家里头的正房继室,若是老太爷您真的有心为大爷(指二狗子)好,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负责有心的传出去,会说您贪那几两银子,连堂外孙的名声都不顾了。”
这话说的有力道,若是老太爷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那就坐实了为了银子过来闹事。
老太爷也活了七十多了,不算糊涂。听清楚这话,直接将李嫣的亲侄子搬出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嫣的儿子是人,可李嫣兄弟也是人。现在李嫣兄弟家的孩子都在吃糠咽菜呢,我这话没有旁的意思,既然你们说李嫣是你们家正经的夫人,总不能眼看着夫人兄弟的家人活活饿死,还压着彩礼舍不得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