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生这事还要去解决, 不能有耽搁。第二天瞧着天晴了,套上牛车直奔县里。
路上泥泞, 牛车走过去还好,也不急着赶车, 就这么晃晃荡荡的往城里去。路上牛若是瞧着哪儿的草可口吃上两口,李季也不在意。
家里头养的牛伙食好,膘肥体壮的,李季也舍不得杀。可惜没时间给它配种,这么一头母牛配了种再生小牛多好。家里头牛崽子有两个,倒是有一头公牛,可惜这头小公牛是母牛的崽, 不能给她配种。
这母牛在家里没少干活, 真要是杀了吃肉挺舍不得的。
就这么胡乱想着,一会儿的功夫到了县里。因为今天下雨,县里头路上行人不多,有几个孩子相互追逐着, 有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个大人训斥着别弄脏了衣服。
李季揣着银子, 先慢悠悠的去了皮货店所在的那一条街,去了皮货店里。
伙计太熟悉李季了,老远先喊了两声爷,过去帮着停下牛车,让李季下车进屋,他将牛车牵去牲口棚喂些草料。
“掌柜的昨儿还在说爷的,爷您今儿就来了。”伙计也没问为啥来没带皮子, 直接过来了,那肯定是去找掌柜的。最近一两年店里头可以说是指着李季吃饭的。因为皮货收购的多,上头赚的多了,像他这样底层的小伙计也会得到些赏银。虽说这里是个小地方,但只要皮货上的去,待遇并不比省城里头的差。
“行啊,还知道想我。掌柜的呢?前几天欠了银子,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这得了空就赶快送回来了。”李季熟悉的坐在椅子上。
伙计喊了一嗓子要掌柜的出来。掌柜的挑开帘子一瞧是李季,顿时眉开眼笑。
“呦,哪阵香风把爷您吹来了。”掌柜的过去坐在李季的对面,指挥着伙计奉茶。
若是不熟悉的时候,掌柜的说这话是把二人弄生分了。可这一二年二人没少有交集,关系多少是熟了的,再听这话就觉得掌柜的是在打趣了。
“别闹,这不是还你银子了吗。”李季从怀里头拿出个小布包,里头是数好的银裸子。李季将布包打开放桌子上,“你点点。”
掌柜的将布包拿起来掂一掂,收进了袖子里:“要我说你这人忒客气,这才几日的功夫就忙着过来还银子。咱这生意那么多,我还怕你赖账不成?”
掌柜的是真不怕李季赖账的,而且说真的,掌柜的现在手里的银子基本都是从李季这里赚到的,他给李季的价格是高了,可他供给上头的价格能更高。这中间的利润除了房租和给伙计的,剩下的都是进了掌柜的口袋里。
要是一二年前,让掌柜的拿出五两银子是挺费劲的,可现在不同了,就是李季借个十两银子,掌柜的也舍得。
“你不着急用是你的事,我这边还了债心里头舒坦。”伙计送上茶水,李季端起茶碗撇撇茶叶末子尝一口:“我喝的好茶基本都是你这里喝的,但要我自己去买好茶叶,怎么都舍不得。”
“茶水喝个情调,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也好。便宜有便宜的好处,贵也有贵的好处,买些好茶心情好的时候喝两碗,心情能衬的更好。”掌柜的跟着喝了一口,带着点笑意。
“说的是有道理。”李季点点头。
在皮货店喝足了茶,也休息好了,就出门赶着牛车直奔县衙了。
县衙门口有衙役看门,瞧见李季过来,上下打量李季一眼。府衙的衙役不少,李季当时只是夜里来过一趟,所以认识的并不多。
“来干什么的?”一个衙役问道。
李季下了牛车,笑道:“麻烦官爷通报一声,就说草民李季前来求见县太爷,前几天说好了我要过来的,县太爷知道的。”
这种事情很少有人敢开玩笑。衙役用眼神告诉另一个衙役看着点,他进里头通报。
衙门口的地上铺着青砖,这时候基本干透了,踩上去很舒服。等了一会儿,那衙役又出来了。
“老爷让你进去。”
李季忙整理一下衣衫,跟着衙役进去了。
直奔后堂,是县太爷办公的地方。进了书房,县太爷还在埋头看着一本书。
李季跪拜道:“草民李季叩见大人。”
“来了。”县太爷抬头,“起来吧。”
李季站起身,眼观鼻鼻观心的,没抬头。县太爷道:“来送银子的?”
李季点头,从怀中掏出包好的银子,打开后捧在手里:“银子都数好的。”
“拿过来吧。”县太爷道。
李季将银子捧到县太爷身边,等着县太爷将银子拿过去才放下手:“您点点?”
“不用,你也没必要少拿,毕竟还是要回你手里的。”
县太爷将布包放在桌子上,抬头瞧瞧李季,看着他拘谨的样子微微皱眉:“怎么又端起这幅样子了。前几日不是还聊的好好的吗?”
李季想了想,苦笑道:“草民只是不知该怎样跟大人您相处。当日是草民多喝了两口酒,胆子大了才信口胡说。等酒醒以后十分自责,可又不知该怎么跟您相处,所以只能这样了。”
县太爷笑了:“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如今本官也成了那让人生畏的大老虎了。”
李季连连否认:“您言重了,您是我们县的父母官,那里是老虎。”
“心存敬畏是好事,不过太见外了对相处也不好。行了,别绷着身子了,瞧着怪别扭的。”县太爷拿起茶碗才发现茶已经凉了,吩咐衙役送新的过来,“坐吧。”
李季坐在县太爷的对面这个距离能让他看县太爷更加清晰。上一次见面灯光下瞧的不是很仔细,头一次见面虽说看仔细了,只是那时县太爷穿的是便装。今天穿的是官服,县太爷被官服衬托的不怒自威,那份威严震人心魄,非说是什么,也就只有一身正气能够形容了。
“那李水生回去怎么样了?”县太爷问道。
“我去劝过了,他们也想开了。要是等您说骗子抓到了,银子追回来了,相信很快他们就能彻底出来了,这以后就算是这事没发生过了。”李季如实道。
“那个姑娘呢?”县太爷问道。
“姑娘?啊,您是说巧儿吧,已经无碍了。李水生也想通了,以后不会再难为李巧儿了,我还劝过,这以后儿女的嫁娶一切随缘,他应下了。”这才是李季的最终目的。
只要李水生以后别再出什么幺蛾子,那李季就算是没白忙。
县太爷点头道:“能有此觉悟,总算没辜负了你的一番忙碌。”
李季有些不好意思,没说话。
县太爷看看李季,想想才说道:“我来这里两年了,自觉算是尽心尽力了,可惜城里还好,像是村镇的事情所知甚少。”
县太爷话里有话,李季没敢轻易应声,低着头等着县太爷的后文。
县太爷一看李季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道:“你无须多想,我没有旁的意思。对于村里而言,氏族的规矩可能高于府衙。”
“这怎么会。”李季摇头。其实这也是事实,但是说出来,谁又敢承认?
“我的意思是,你大可信任本官。”县太爷道,“很多时候,氏族的传统未必都是对的,交给我按照大夏律法,也许会更加应允。与其关起门来滥用私刑,受人怨气,不如送到我这里来,怎么判的怎么罚的,全都是压在我身上的。”
李季心道县太爷定是另有所指,像村里头的事情,要说是滥用私刑是有的,现在家庙的祠堂里头还关着一位呢,之前的高猎户也是,完全可以送到官府来,不过村里头自家关起门来就解决了。
只是因为大部分人都觉得去府衙是天大的事情,什么丢人了,什么重罚了。所以哪怕是犯错人自己都宁愿受村里头的私刑也不要去官府。
这也就造成了村里事村里解决,除非是杀人放火的大案,否则村里的长辈聚集起来说一说,怎么解决怎么个惩罚就定下来了。
从前李季也觉得这很正常,只是听了县太爷的一番话,心里头是暗自点头的。
只是李季的想法跟县太爷合得来,村里人会吗?以后出了什么事,就算李季愿意过来打官司,村里人会愿意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会。
因为有句老话压着: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个村里头的,谁对不住谁关起门来打骂都使得,要去抓紧官府蹲过大狱,那以后一辈子就都毁了。
这样的思想一辈传一辈。若是有哪个因为邻里矛盾上报官府的,反而会受到指责,因为他可能毁了人家的一个家。这种情况下,告官者自身的损失就没人注意到了。
李季心中转了几圈,终究是叹了口气:“草民想起了您之前讲给我听的故事。有时候律法未必适用于所有人,公平的判决,可能会给受害的那个人更大的伤害。”
李季这么说,县太爷心里就懂了。县里头的他身为县太爷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听见,可对于村里头来说不行,甚至发生什么事情还会捂得死死的不被外人知道。比如当初那孩子淹死一群孩子见死不救的那件事情,一旦被告到了县太爷这里,那些孩子就是全家降为贱籍,那可是比奴籍还要下贱的籍贯。
谁能忍心?最终也就是赔偿些银子了事。
若是当初那失了孩子的夫妻执意过来告状,那么状告下来了,村里头也容不下他们夫妻俩了。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县太爷点点头,便不在提这件事了。
能让村里人主动过来告官的,要么是杀人放火的大案,要么犯人是外村且无人管的。比如当初的那个二流子,再比如这次的骗子。二铲子家的那次,人家娘家是外村的,本村管不着,谈不和,就只能让官府来决断。
随后,县太爷转移了话题:“你现如今以买皮货为生?”
李季点头:“可以这么说。皮货是主要收入,也卖些牲口肉。我跟我侄子力气大能干活,自己开荒了些地,种出来的基本都是喂了牲口。”
“种出庄稼不是自己吃的,可见日子是过的好的。皮货交易上可有不公平的地方?”县太爷问道
李季摇头:“没有,算下来,还是借助了您的威严。”
“我?”县太爷饶有兴趣的挑挑眉,“你那时还不认识我吧。”
“是。”李季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草民与大人当然不认识,不过因为我曾与贵府的采购管家做过交易。后来跟皮货店做交易的时候就给拿出来了。只跟他说要他尽管开价,若是公道就卖了,若是差些,我也不嫌麻烦。尽管送到您这边来,您给的价格肯定更公道。从那以后到现在做了许多回生意,每次都比预想中的价格高些。”
听了李季的话,县太爷摇头失笑。没想到李季能想出这么个法子给自己撑场面:“你就不怕他真的不再跟你做交易了?”
“不会,我的皮货多,他做生意的总要吃饭。反正我也跟他说了,我只跟您府上做过一次生意,只是家里头的皮货没什么能有您看得入眼的,不好意思送过来。要是实在没处卖,厚着脸皮送到您这里是没办法的选择。”
“做过一次生意?什么生意?”县太爷随口问道。
这场生意可是让李季记忆犹新的,那是他家的第一笔巨款:“说起来也是缘分。那张皮子是先送到皮货店的。只是当时掌柜的想要压价,非要十八两银子,我说不成他也不拦着任由我走。那时我就知道,掌柜的是料定在这县里头没有人会出更高的价钱了。刚要回去谈妥十八两就十八两,就遇到您府上的采买管家了。”
县太爷点点头,示意李季继续。
“那时候我没见过市面,还以为是遇到了骗子,他让我开价,我就说是22两,结果他满口答应了,当时付了银票,我没见过银票,还不放心的一起去换了银子。当时尊管家热情得厉害,我心里头就越不安,他要我以后有皮子再往这边送,后来我就再也没敢过来过。”
这是人之常情,在双方地位悬殊的情况下,高位上的那个越热情下面的那位就越不安。更何况当时李季初出茅庐,啥都不懂的时候。
县太爷微愣,恍惚间好像抓住了什么。
“你……你卖的时候什么皮子?”
李季还沉浸在当时单纯的自己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县太爷语气中的怪异。
“是一张有点杂色的白狐狸皮。就是可惜了不是纯色,要不可真是值了大钱的。”
“啪!”茶碗落在地上碎裂,茶汤撒了一地。
“白狐狸皮?”县太爷站起身问道。
李季被吓了一跳,没明白过来县太爷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跪了下去:“大人息怒!”
县太爷哪里还管得上这些,伸手拉着李季抬起头问道:“你说是一张白狐狸皮,是不是有点破损!”
李季还以为那张狐狸皮出了什么事,吓得身上发颤脸色发白:“是……是!”
县太爷身子一抖,愣在那里一会儿,竟然笑了出来:“甚好,甚好!”
李季差点被县太爷吓尿出来,好好的这是患了什么失心疯?怎么就甚好了?
李季被吓得够呛,外面的衙役听到声音忙进来问怎么回事。
县太爷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也忘记扶李季起来了,激动的来回走了两圈,这才道:“找了这么久,总算是找到了,没成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声音忽然停顿住。李季更加不知缘由,只好将头埋起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县太爷再度开口。
“你,是我失礼了,你莫怕,我只是想起来陈年的往事罢了,与你无关。”县太爷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话说出来让李季暗暗松了口气,不关他事就好。
陈年旧事?能有什么陈年旧事?
县太爷又道:“你先回去吧,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过来找我。你我聊天能聊到一块去,做个忘年交也是一段佳话。”
李季忙不迭起身,退身出了屋子。
李季一走,县太爷跌坐在椅子上,深吸了两口气。
他必须冷静下来。仅仅是个猜测罢了。那天采购管家的原话是瞧见了一个带着相似玉佩的男人,是两个人一起卖的皮子。
虽说找到了当时卖皮子的两个人,就是李季和二狗子,可还是无法证明二狗子就是他多年来寻找的孩子。
而且二狗子是孤儿,在山里活了十多年下山后被李季收养的。她怎么会让他们的孩子流落山林?
若二狗子就是他的孩儿,那孩子他娘……
县太爷不敢深想下去。
一块玉罢了,那种玉质地并不好,花样也不算是独特,也就是在这边见不着,在县太爷老家那边是很常见的。所以若是有旁人带过来这边又因缘带到二狗子的脖子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件事还不能完全确定,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件事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不论是于公于私。
所以,必须要等到完全确定下来以后才行。
还是要查,可从哪里查起?对了,县丞不是有个通房丫头是一个村的吗?应该会知道点消息。
如此一想,县太爷勉强稳定住自己的心情,叫衙役去把县丞找来,同时将那个通房丫鬟一起带过来。
李季出了县衙,赶着牛车心里头直犯嘀咕。刚刚被吓坏了,不过离开以后理智就回来了。肯定是某句话刺激了县太爷,不然正常人怎么会有那样的反应?可要真的是那张皮子有问题应该是立马认罪啊,不应该是这样好好的让他离开。
而且也就激动那么一会儿,随后又跟没事人似的让他走,莫不是这县太爷突然失心疯又突然好了?
纵使李季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想到县太爷心里头想什么,赶车回去,远远的嗅到了肉香。李季顺着香味赶车过去,是之前吃过饭的那家县里头最大的饭馆。
李季咽口口水,刚刚在县太爷那里被吓了一跳,这会儿还真饿了。
进屋伙计还记得李季,态度热情极了:“呦,爷又过来照顾生意了,您这是一位?快这边请,想吃什么尽管说。”
“你这什么这么香啊。”李季直接问道。
伙计脸上笑容加深:“其实就是猪肉,咱这最近新雇了厨子有祖传的秘方,做的猪肉那叫一个香,最近不少人都嗅着香味过来的,爷您要是闻着喜欢来一份如何?”
这味道李季闻着都馋得慌,二狗子肯定喜欢。
“来三份打包带走。”李季出门揣了些银子,那边现做好了付了款李季赶着牛车就回去了。
肉是用荷叶包着的,热腾腾的肉熏热了荷叶,李季不敢用力,生怕弄破了。
嗅着从荷叶里面溢出的肉香,李季肚子就忍不住打鼓,可一想起来家里头可怜虫儿似的二狗子,还是等着回家一起吃。
回去的心情总是那么急切,李季的鞭子轻轻碰着牛,牛就能知道主人的心情,步伐就跟着快了。
二狗子将要干的活都干完,剩下的李巧儿他们就过来帮忙干了,二狗子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就站在院子里随时看着院子里的动静。
没有等待过的人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就站在那里,仿佛下一秒那人就回来了,可就是这个一秒的距离,就十分难熬。
二狗子有些烦躁想要出门去等,又怕李季生气。上次雨中二狗子等着李季,结果李季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是被说教的厉害了,弄得二狗子觉得出去等人都是错的了,就站在院子里不敢出门。
就在二狗子坐立难安的时候小尾巴忽然站起往门口跑去,尾巴摇的欢快,二狗子清楚小尾巴,能让它这么兴奋的就只有李季了。
二狗子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打开大门往外一看,路的拐角处,一辆牛车慢悠悠的过来。
二狗子瞧见了人,顿时眉开眼笑,好不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