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水生再看李巧儿, 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原本的样子了。原本自信洋溢的李巧儿, 被教导的卑躬屈膝,学会看人眼色, 学会改变自己去讨好那还未见面的丈夫公婆。
就像是一个为了讨好他人而创作出的附属品,可以将一个贤惠妻子、孝顺儿媳演绎的淋漓尽致的傀儡一般。
半个时辰前,李水生还在为这样的“作品”骄傲,现在再看,只剩下满腹的心酸。
“出了点事,你们别往心里去,你不是想去你四叔家里帮忙吗?你去吧。”李水生说完, 没脸面对他们母女, 快步走进屋去。
李巧儿跟水生媳妇面面相窥,都不明白李水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是平时,肯定是喜滋滋的回来,监督一会儿李巧儿的“功课”, 若是不达标还要狠狠训斥, 要李巧儿做到尽善尽美,怎么现在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巧儿不敢去触爹霉头,水生媳妇进屋,就瞧见李水生正翻箱倒柜的翻东西。那里藏着家里头的积蓄,水生媳妇就算再笨此时也猜到什么了。
“这是咋了?出什么事了?”
“我们……”被骗了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李水生只觉着嗓子眼堵着什么东西,叹口气, “算了,这事总要过去,等我弄完了再跟你说吧。”
要是放在之前,水生媳妇肯定是要闹一闹的,钱是家里头的,就算李水生是家里头的顶梁柱,要动也要跟家里头说一声吧。可是看着李水生,水生媳妇总觉得他身上带着很重的丧气,想要说话心里莫名的发酸。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不说是同心同德,好歹是连着心的。
水生媳妇没说话,看着李水生带着家里的全部银子,不到二两银子,揣进怀里出门了。
被骗了,先是难以置信,随后是疯狂,等疯狂的劲头过去了,就只剩下悔恨了。
早该发现端倪了,或许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了。
穷人家的姑娘那么多,可有哪家的姑娘真的嫁入宅门了?最多最多是个妾,那也是没有背景任由拿捏的妾。
怎么可能肖想正妻主母的位置?
揣着银子去找村长的路上,还遇到不少人瞧见了李水生都开口,说了两句恭喜甚至恭维的话。
若是李巧儿真的嫁给了富家少爷当少奶奶,那以后李水生也能水涨船高。不说那彩礼会是怎样的大手笔,就是以后给李水生在人家铺子里找个掌柜做做,那一年下来的分红就可能比全村的总收入还要高。
怎么能不恭喜?怎么能不巴结?
李水生越听越觉得心酸,越觉得后悔。所以谁的招呼都没停,闷着头往前走。
瞧着李水生走远了,打招呼的人啐了一口:“什么东西,攀上高枝儿了连人也不爱搭理了。”
李水生到了村长家,将家里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其实就是用绳子串好的两吊钱,多出来的都是散碎的,是这几年一文一文攒下来的。
李水生人虽说仔细,什么都舍不得花,可是家里头有儿子,若是有个什么难处,他就拿家里的铜板去接济些,这一来二去的,就剩这么点了,这些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以前打算给李巧儿当嫁妆的,现如今都拿过来打官司了。
村长点点这些铜板,也跟着上火。
“要是在以前,这些银子还不够进衙门的。有道是县衙大门八字开,有理无财莫进来。不过现如今的县太爷是青天大老爷,咱们去告状应该不难。我再给你添一贯钱,咱这赶快去县里试试。早点总比晚点好。”
李水生又带着村长去了李季家,跟李季借车。
李季瞧着李水生惨白的脸,就能猜出来这是知道了。努力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带着笑问道:“这还是下午,咋就这么急着进城里?是不是啥喜事?”
李水生苦笑着摇头,红着眼睛叹口气:“被骗了!那王八蛋根本不是什么王公子,就特么是个江湖骗子。只是他们演的太好了,穿着打扮也确实讲究,你借我的那五两银子,都没了!”
一想起那五两银子,李水生眼睛一湿,眼泪珠子没忍住从眼角掉了出来。
李水生忙将眼泪擦去,尽量不让李季瞧见他狼狈的样子:“小季你放心,说啥也不能让你吃亏。银子我肯定得还你。那挨千刀的骗子被抓回来就算了,要是抓不回来,我就来你家当长工,起早贪黑的也得把银子还上!”
李季头一回瞧见李水生这样。这么一瞧,心里头真不是滋味。而且这一切还都是李季算计的,虽说细节是皮货店老板安排的,可主意是李季出的。
李季的初衷是给李水生一个大教训,让他收收心,别再想拿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来折腾李巧儿,毁了李巧儿。可心里头想是一码事,瞧见李水生被骗后的样子是另一码事。
都是一个村的,李水生是看着李季长大的。村里头的人除了李季,没有谁穷谁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相互之间,谁家过得困难了,就过去送个仨瓜俩枣的接济接济。日子过的穷,但算不得苦。
五两银子,对于李季来说不过是十张兔子皮的钱,可对于李水生这样的人来说,可能死的时候枕头底下都未必能留下五两银子给子孙后辈。
李季想要伸手拍拍李水生的肩膀,可心里头又觉得亏心的慌。这事放在什么时候说,李季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而且他并不是真的要让李水生给他白打两年的长工还债,以后总会找机会补偿回去,他干多少活赚多少钱,李季一分钱都不会少他。
相对的,这五两银子的损失完全是李季自己的,他掏的银子雇来的一窝骗子。
如此,还在心虚什么呢?
“老话说得好,破财免灾。你也别上火,一家人谁都不缺不是挺好的吗?银子没了还能再赚,你要是急出个好歹来你老婆孩子咋办?巧儿今年都十八了,你要是急出个好歹来,巧儿还要留着伺候你,这一耽搁更长远了。”李季这话直接扎进李水生心里头去了。
若是他再出点事,以后李巧儿更不容易嫁出去了,若是他直接上火死了,那李巧儿还要守三年的重孝,再等出孝都二十一了,更嫁不出去了。
只能说李季抓住人心,李水生听了话精神了些,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五两银子是不少,可也没到要人命的道理,咱就是不甘心,总要把那骗人的孙子抓回来好好处理了!时候不早了,再晚了进城天都黑了,还要花银子找客栈。现在快些去,应该能在府衙关门前告状。”
将牛车套好了,李水生和村长坐在车上,鞭子一甩,牛车出了村子,直奔县里。
人走了以后,李季偷偷擦擦额角的汗水。亏心的不应该是他,他也没有恶意,那过来骗人的是皮货店老板帮忙找的,那人做事稳妥,应该不容易被查出什么来。
现如今那些人应该已经出了县了,就算李水生到了县老爷那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朝廷抓人也不容易抓到。而且是五两银子,对于县衙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应该不会花大手笔去查。
如此,李季放下心来。想想那从此再也不会被逼着学那些糟心东西的李巧儿。从这以后李水生应该不会再逼着李巧儿了,更不会好高骛远的去找什么宅门里头的金龟婿了。
李巧儿是二狗子的干妹妹,这二年来没少过来干着干那的,平心而论,李季想让她好,让她有个好归宿,不说富贵一生,好歹是一生安稳无忧。
这是大部分老百姓一辈子的愿望,李水生只是个个例。
可观来看,李水生想要向上攀的想法没错。这世界上如果没有野心,就不会有皇帝有官老爷,那天下就乱了。
可李水生不该的是用李巧儿去帮他争取。仗着为父,肆意用李巧儿今后的幸福为自己的未来建造基础,还美名其曰为了李巧儿好,却从未问过李巧儿她自己是否愿意。
大多数父母的眼中,包办子女的一切是身为父母的权利、子女的福分。却不知这份福气是有度的。若是维持在刚刚好的地步,那就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越过了这个度,不过是相互折磨罢了。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子女背负着孝道次次后退,换来的是父母变本加厉的无知的“爱”。
李季胡乱想着,听到了脚步声,李季看过去,是李巧儿。
“四叔!你看见我爹了吗?”李巧儿人还没走近,就开口问道。
“刚走,去县里了。”李季想想,悄声问道,“你爹什么都没跟你说?”
李巧儿点头,脸上担着担忧:“总觉的出了什么事,今儿爹回去的时候,竟然跟我说不用再学那些有的没的了,让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管的我了。你说,这不是出事了是什么?”
李季四下看看,招手让李巧儿进屋。
进屋关了门,二狗子刚割完了草回来,坐在炕上歇一会儿。
“怎么了?这么神神秘秘的?”
李季斟酌一下话,跟李巧儿说了个仔细:“你且等我说完。那王安生是我花钱雇来的。”
李巧儿满脸惊愕,难以置信道:“怎……怎么可能?”
“听我说完。”李季继续道,“之前你被你爹逼着狠了,你又那么可怜,我怕你真被你爹鬼迷心窍的送去城里给人当妾,就去城里找了人来演出戏,装成金龟婿给他个教训。如此,这教训是有了。那五两银子就是我雇人花的银子。不过你放心,这银子是我出的,你爹那边,以后我明面上让他干活抵债,暗地里都会还回去。”
李巧儿听了这消息,深吸几口气,勉强消化下去:“您的意思那小少爷是假的,是你花钱雇来的?”
李季将皮货店掌柜的摘了出去,这种事告诉李巧儿一声就行,以后就算是事发了,也不至于将皮货店掌柜的给牵扯进去。
“嗯,就是前几日进城里那回,用皮子换了五两银子。”
李巧儿心思转了几圈,这才勉强问了句:“那……那人究竟是谁?”
李季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李巧儿问的是王安生。
“你想知道,我不瞒你。王安生是随口胡编的,他大名我也不晓得,就知道个艺名叫小白玉,是从戏班子里雇过来的。是戏班子最近极力捧的小角儿。”
“小白玉。”李巧儿嘴里念叨一句,“确实配他整个人。”
小白玉人白如玉,面相精致,若说是被立捧的角儿,是让人信的。
“你也别怪我没提前知会你一声,实在是之前你爹看的紧了。而且我若是提前告诉你了,你跟你爹生活在一处,若有什么异样以你爹的心思肯定能看出来。所以我才等着事发以后才告诉你。”未告知就自作主张的给李巧儿安排。说起来李季跟李水生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李季是站在李巧儿的角度做决定,李水生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
李巧儿连连摇头,道:“四叔这么说是哪里的话。若不是四叔您,我爹现在可能还在想着教我怎么勾搭男人。您这么做,是为我解脱了。”
说完,李巧儿竟然就这么跪了下去:“我是个不孝的,又没有出息。多亏了四叔为我安排了这么多。”
李季吓一跳,忙将李巧儿拉起来。
“傻丫头,你这是做什么!我这么做也是因为你没少过来帮忙,又是二狗子唯一的妹子,当然见不得你被你爹那么糟践。”
被扶起来,李巧儿抹着眼泪将前些日子的事情都说了:“我不孝,按理说我这个做女儿的,不该对爹爹有丝毫的怨言,可……我到底是个普通的姑娘。之前爹一直逼着我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做派,让我觉得女人就是为了勾搭男人的,甚至买了些羞耻的脏画给我学,若不是被我娘撕了,现在……”
李巧儿说这话脸羞的通红。算是私密的事情了,能跟李季说的这么清楚,可见是跟李季掏心窝子了。
李季是尝过肉的,那里听不懂李巧儿的意思?而且他跟二狗子做过的,恐怕比那些春宫画多得多。
“那我这么做就没错,见过把女儿卖进窑子的,没见过在家里就教姑娘那些东西的。你也别多想,回去就是了。你爹是我哥哥,我不可能真的坑了他,给了教训就是了,后面的事情慢慢来,你是不用急了。”
李巧儿点点头,看看炕上坐着的二狗子,再看看李季。
经过了这么多事,李巧儿心里头对嫁人是真不抱什么希望了,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想这辈子都呆在家里头当闺女。可是这个想法恐怕是没可能了,李季或许支持,可李水生和水生媳妇他们当爹娘的,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所以,以后究竟会被嫁去何处?
送走了李巧儿,李季心里头的石头落下了。李巧儿没有埋怨,那李季就彻底问心无愧了。瞧着李水生那狼狈的样子,李季于心不忍,可这种时候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这些事情必须解决了,为了李巧儿,其实也是为了李水生。
宅门的老丈人,那里是那么好当的?
李季坐在二狗子对面,中间隔着一个桌子。二狗子熟练的给李季倒上一碗茶,茶香入鼻,李季吸了一口。
“你说,我这事是不是做错了?”
二狗子摇头:“你不会错。”
李季失笑:“在你眼里,我说月亮是方的你也点头是吧。”
二狗子顿了顿,眉眼带笑道:“月亮本来就是方的。”
李季一愣,笑的身子发软,趴在桌子上眼睛发亮的看着二狗子:“你是真会捧场。”
二狗子也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就这么盯着李季看,丝毫不掩饰眼睛里面的感情。
“你说的什么都是对多,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乱想别的。我觉得很简单,我相信你就足够了。我们是两口子,想法都是一样的。”
这话说到李季的心里头去了:“对,咱俩是两口子,夫妻一体。你信我,我也信你。”
二人隔着桌子抓住对方的手,费力的接了一个吻,李季满足的继续喝水,二狗子可不满足,站起身坐到李季近前,欺身上前使坏。
李季推了两下无果,无奈道:“咱晚饭还没做呢,你着什么急。”
二狗子咬着李季的耳朵:“可是我高兴。”
“高兴也得吃饭,乖,做饭去,我把牲口喂了,吃完了饭天黑乐的。”
对于那档子事,李季并不反感,甚至很沉浸其中。不过大白天的做这种事总觉得怪怪的,而且万一来个人什么的,屋子里弄得全是那味,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二人有猫腻。
所以虽说二狗子对于白天夜里没什么讲究,李季却是尽量避免的。
晚上二狗子忍的时间长了,就多折腾了李季一会儿,李季累的手指头都懒得动,刚要入眠就听到小尾巴在叫,很快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李季皱着眉毛咒骂一声,翻个身子不想动。
二狗子此时也要睡了,不过长期在山上养成了习惯,虽说快要睡了,但这时候起炕并不困难。
二狗子坐起身开始穿衣服,李季等二狗子站地上了,这才一脸不情愿的坐起身,慢悠悠的穿衣服。
刚做完剧烈运动,身上的汗还没干,后面的东西还没弄出去,羞耻的地方还带着异样感,这种时候实在不适合出门见客。
二狗子走的慢点,到门口打开门,脸上没什么表情,问道:“你们是谁。”
外面的人二狗子都不认识,二狗子只知道,这些人打扰了李季的美梦,就是坏人。
“你是叫李季吗?我们县老爷要见你,跟我们去一趟吧。”
二狗子摇头:“我不是李季。”
这时候李季睡眼惺忪的从屋里走出来:“我是李季,咋了?”
“我们县老爷要见你,跟你询问一下那骗子的事情。这银子到底是从你这里出去的。”领头的那人出示了令牌。
李季总算看清楚了来人,顿时打了个激灵。是官府的人,虽说不识字不知道令牌上写什么,但官府出来的那都是官爷!
“啊!是这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
找上门来了,李季是别想躲了。这事情必须过去,但愿别让县太爷查出来是他安排的,否则哪怕没有恶意那也是骗人,骗子按照律法是怎么罚来着?是打板子还是流放?或者两者都有。
李季心里头没底,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些,回头看一眼二狗子,笑道:“我跟他们去一趟,明后天就回来。你看好家,等我回家。”
别人看不出来,可熟悉李季的二狗子看出来了李季的不安。走过去拉着李季,皱眉道:“别走。”
李季摇头道:“人家官爷过来了找我,我还能不去?放心,就是说说我知道的,说完了就能回来了。”
“我陪你。”二狗子道。
“你去个啥,要是明天不回来牲口谁喂?咱家不是啥都没有,不能离开人。你在家里好好的,我尽快回来。”李季止住了二狗子要跟去的想法,回头对捕头道:“那官爷我们走吧。”
捕头搓搓鼻子,客气道:“哪里什么官不官的,你要是看得上我就叫我一声捕头吧,我姓封,刚上来没两个月,怪喜欢听别人叫我捕头的。你也挺不容易的。虽说受骗的是那人,银子确实从你这里拿的。瞧他的岁数,可能到死也还不上五两银子的钱,到最后还是你最可怜。”
确实,按照正常来说,李水生那岁数等于半只脚踏入棺材了,正常的家庭里头一年也未必能攒下来一两银子。要是李水生以后还,那是真有可能到死都还不上的。
“说不定能把骗子抓着把钱追回来呢。”李季笑一笑,尽量不要让捕头看见他在心虚,“而且就算追不回来也不碍事,我们签了合同,他在我这里帮帮忙,就当是以工顶银子了,都不容易,我家里头日子好些,这些损失虽说不少,但承担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