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吴开国四十三年
年龄:李季六十岁, 二狗子六十五岁。
背景:山中养老。
圣祖驾崩,当今皇帝已在位二十余年。大夏最后隐患剿灭, 世间再无大夏。四十多年来变化颇多,举国上下一片欣荣, 已有了盛世之态。
也就是在这开国已来的鼎盛时候, 安国公沈天湛忽然上奏告老还乡。沈天湛不光是安国公, 同样也是帝师。当年皇帝开蒙便是沈天湛教导,这么多年劳苦功高, 可以说是满朝文武的集大成者。
忽然告老, 皇帝自然不答应。驳回后继续上奏,一连三次皇帝才在朝堂之上勉强同意。同时赐下明珠千斛,锦缎千匹, 良田百亩,金银无数。
那浩浩荡荡的恭送队伍送出去好远。身为安国公,本有安国公府养老可在京中。奈何沈天湛心心念念两个儿子, 不顾京中一再挽留, 扯着好长的队伍回去了。
已是八十高龄的沈天湛,当年三十多岁离开, 这一走,便是四十三年。如今,总算要回家了。
小土豆结成爵位, 坐上了一人之下的丞相之位。生得两儿一女,听了沈天湛的意思,两个儿子尽数从武, 入伍参军,唯一的姑娘也早早寻了不高不低的人家嫁了。
走之前沈天湛再三告诫小土豆:一不得做太子之师,二不得让子孙作文官。旁人得了势,定会借机培养后代、党羽稳定身份。沈天湛这样的好势头,换了旁人早已跻身世族大家,给子孙后代打下强大基础。
而沈天湛现在做的,却是切断了后代的退路。
旁人不懂,小土豆却明白。沈天湛这么做,恰恰是保全了所有人。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现如今的得势,有可能是子孙后代遭殃的开始。全身而退,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满心盼了四十三年的家,总算能回了。八十出头的沈天湛身子骨愈发不济,可一连几日的赶路,归心似箭,除了夜间在客栈休息外,白日里头马车慢了都舍不得。
一路车马劳顿,让沈天湛的脸色不是很好。可眼瞅着熟悉的景色在眼前闪过,沈天湛心里头的根,才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土壤。
村外,二十几个人早早的等候着,六十多岁的二狗子领着众人翘首以待,只等着最开头的那辆马车驶来,脸上的紧绷才松缓下来。
上了年纪,时间在他脸上的痕迹很多。白了大半的头发,日渐多出来的皱纹,鬓角瞧瞧露头的老人斑,无一不在显示着,这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现在老了。
马车停下,下人搬来了马凳,两个丫鬟搀着八十的沈天湛小心的下了马车。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二狗子笑着喊了声爹。
父子俩七八年没见了。人老了以后,身子骨经不住折腾了。从当年一年见一回,到后来三五年见一回。再到后来人老了,干脆就不过去了,只是写信上面更加频繁写。父子二人都已年华逝去,相对竟多出了许多旁的滋味。
“小季呢?”沈天湛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前些日子摔断了腿,现在还下不来炕。所以没过来。”二狗子人老了,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亲自扶着沈天湛,进了村口已经重新盖起来的宅院。
院子盖得很大,是个三进的宅子。二人就住在第一进,进了院子正房就是李季跟二狗子的住处。
此时李季坐在炕边上,眼睛顺着窗户往外看,瞧见他们进来了,心里也激动的跟什么似的,奈何身子不争气,尤其是上了年纪,这骨头断乐,至少一年半载是起不来的。
进了屋,都能闻着那浓重的药味。沈天赐皱皱眉毛,瞧见炕上坐着的李季。
“爹!您可算回来了。”李季动了动,奈何腿不方便,也只能在炕上蹭。
“你就甭动了。可怜见的。好好的怎么腿折了?”
李季有些不好意思,道:“到底是不中用了,前些日子帮孩子摘挂树上的毽子,没站稳摔石头上了。郎中说了,怎么也要养个一年半载,这以后怕是要瘸了。”
许是六十来岁了,对于以后成瘸子的这件事儿,李季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沮丧了一段时间,道现在完全不在乎了。除了每天在炕上枯燥了些,啥事不干享清福其实也挺好。
沈天湛打开李季被子瞧瞧,干枯的手碰碰李季被包着的腿,心疼的说教道:“你也是,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孩子似的。不过说你也没用,左右以后你是没工夫上树了。”
下人们摆上了各色瓜果,李季抓起一把葡萄吃的来劲。岁数大了,这好零嘴的爱好没变。不过也正是这样最里头不闲着,吃的东西多,这身子养的也好。换个老头这么摔一跤都抗不了,李季这边还能做炕上谈笑风生。
一家人□□年没见了,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晚上的一顿饭,是七八年来一家人第一次在一块吃饭。饭桌上素菜居多,肉也是炖的烂烂的,不用什么牙口也能吃的。
李季做的椅子是特指的,被二狗子抱下炕放椅子上坐在桌子前头,基本上就被困在了一点地方里,想吃什么够不着的,也只能靠别人帮忙。
李季喜欢吃什么,二狗子是最清楚的,将李季平日喜欢的才挑出来一盘子放到李季面前,随后开始用筷子夹鱼肉将鱼刺一点点摘干净。
俩人在一块大半辈子了,直到这时候还能这么亲厚。沈天湛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是暖和的。
“当年爹一走,我知道总会回来,让我们给您养老。只是没想到一走就是四十三年。也别怪我多说,爹您也忒狠心了些。我跟二狗子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您回来。您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八十多了,才能正经回来享享清福。”李季瞧着比二狗子老,顶着这么一张老脸,说起话来眉眼精神,瞧着倒是年轻许多。
“许是为父天生就是操劳的命,不然当初大夏灭,我就清闲一辈子了。虽说操劳是真的,不过我也活了八十多岁。”
沈天湛这一生树敌无数,可点如今活过他的又有几人?功名利禄算得了什么?人死撰空拳,沈天湛这一辈子的精彩,是其他什么都换不来的。
他这一辈子,够本了。
“这日子还真不抗混,小土豆都五十多了。上回见面才见到他大孙子跟个小豆丁似的,现在肯定七八岁了。”李季这么一想,真觉得自己老了。
越是上了岁数,越是喜欢回想年轻时候的那会儿。他还记得八九岁的小土豆是村里头最淘气的孩子。李季刚有钱那会儿,小土豆鬼精鬼精的,时长上门蹭零嘴吃。
哪一年霞光正红,小土豆还是个孩子,被沈天湛领着离开了这山村,这一走就是四十三年没回来。
“我想我的重孙子们都学武,莫要从文。可这小玄孙活活一个小文曲星。三岁识千字,五岁写诗文,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我走前跟定贤说了后背儿孙莫要作文官。不过这老天爷意思说不准。弄不好十几年后,咱家里能出个状元来。”
信里头蹭说过沈天湛玄孙的事儿,也是李季的侄玄孙,二狗子名下的重孙子。
这辈分甩出去多了去了。李季本来辈分就搞,现如今又上了岁数。单说这村里头按辈分排下去,李季都成祖宗了。下面的七八代的都有。平辈的一个都没有。小辈的也就寥寥几人。
有的刚生出来的孩子都不知道该叫李季什么,干脆都是清一色叫老太爷了。
岁数大了,辈分上去。莫说李季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李季还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现如今在村里头也有了说一不二的资格。
李季想起他年轻时候,当时的老太爷轻飘飘一句话都能决定小辈的婚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李季站在了他的位置上,只能感觉孤单的荒。
这满村的找,他连个叫哥哥的人都没有。
“那是老天爷看中咱家。就好像爹您注定了是当大官的。”李季就被强制戒了,茶也不准喝太多,平日里喝的都是滋补的花茶。端起花茶敬沈天湛,“差点忘了说了。爹,欢迎回家。”
桌子上放的都是茶水。仨老头若是喝酒喝出个好歹来,也是得不偿失。
“回家了。”
茶水一饮而尽,沈天湛眼睛有些湿润。
沈天湛是天大的人物,在本地都快传成老神仙了。第二天一早,沈天湛刚休息妥当,就听到有人过来拜见。
打开门,来人很多。到了磕个头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特别是有些还带着孩子的,直接求着沈天湛能摸摸孩子脑袋,就等于给孩子开了智以后能有出息了。
这人进进出出的,活像寺庙一般。沈天湛被迫当了一天的活菩萨,也就是他满心仁爱,这一天受着朝拜,除了吃饭的时间,都没闲着。
头一天沈天湛的慈爱,让第二天人数暴增了一倍,十里八村人山人海的赶过来,都像一睹这老神仙的尊荣。
李季再屋里都能听到外头的热闹,还幸灾乐祸的道:“也算是让爹瞧见了咱从前是什么日子。”
现在的沈天湛,就是往日李季的夸张版。李季是附近几个县城的首富,为人又随和,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加上平生福气大,不少人都带着孩子过来想要沾沾福气。
李季还常说,也就是自己还活着,不然怕是附近的人能专门盖个庙出来供奉。肯定便福禄寿的,庙还热闹。
就这么一连三日,李季都看不过去了,就干脆安排人堵着些,别太折腾沈天湛这一把老骨头。
李季也不全是在炕上躺着。无聊了想出去了,跟二狗子说一声,去哪儿二狗子都背着他去。下人里有的是人想要代劳的,奈何二狗子看的紧,这种事谁都抢不上。
骨折以后洗澡都不成,只能用湿手巾擦拭,这才是李季最不能忍受的。
足足过去两个来月,才得了郎中的准许,能好好的泡个澡。
罩子里头盖了个浴房,专门用于沐浴。有个专门的浴池,人下去泡在还能游泳,水质干净不怕脏东西,奢侈些的,往里头撒些花瓣,也够养人的。
浴池里的水是两三天换一次的,因为下池子前都是先洗干净再下水,所以水一般不会脏。且水是循环着的,大池子旁边有个小池子,小池子地下是个炉灶。这边活点起来,不许多久,连带着大池子里的水都能热起来。
家里就三个老人,有时候洗过了,舍不得浪费那一大池子水,李季也会家里下人,或是村里头小辈进去洗一洗。特别是往里头撒花瓣的时候,好多小姑娘结伴过来好好泡一泡。许是因为李季提供了这么个好地方,村里头的小姑娘肌肤比附近村里的姑娘都白许多。一白遮百丑,长起来的姑娘愈发受追捧了。
如此良性循环,只要李季这边放出消息让人有空过去洗,村里头当爹娘的都带家里小姑娘过来。
新换了池水,李季迫不及待洗干净了下水。腿断了,不过没有伤口,接上骨头好生养着就是了。以后瘸是瘸了,不过好好养个一年半载,往后走路是不成问题的。
李季心态极好,在水里头单凭一条腿也能游起来。
白头发散下来,李季跑在水里头看看已经发鳖的胳膊,微愣,抬得高些,摸摸皮肤都是松弛的。
二狗子生怕他腿脚不利索呛到水,一直在他身边护着。
“二狗子。我老了。”热气腾腾,李季眼睛有些红,“日子真不抗混。还没浪够,不知不觉人就老了。”
“我也老了。不怕,咱们都老了。可老了以后日子也长着呢。”二狗子伸手捏一捏李季的胳膊,“你最近躺的太久了,就没力气了。”
二狗子伸手托着李季,李季也让他托着,下巴垫二狗子的身上,摸摸二狗子身上还紧实的肌肉,心里直抽抽。
他虚弱下去,二狗子还很健壮。岁数越来越大,李季真怕自己先走一步。那样的话二狗子一个人该怎么办?是不是太可怜了?
越是这么想,李季越是不能说,伸手抱着二狗子。人总要老了去了的那一天,谁走了都是舍不得。
自那以后,李季愈发喜欢孩子。村里头的小辈没事的时候会开门让进来玩玩。遇到喜欢的,给孩子穿上好衣裳带上些收拾,装扮的跟小瓷娃娃似的。
尤其喜欢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李季给他们分糖吃,给他们讲故事。跟孩子们混一块久了,总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多。
年龄越大,李季越理解当初沈天湛对孙子的执念。身子越是走向衰老,就越是相望年轻的活力。尤其是这如同幼苗一般最富有生命力的孩子面前。李季总能提起十足的耐心,感受着孩子们身上传过来的活力。
沈天湛也喜欢孩子,父子俩没事一起看看院子里疯玩的孩子,光是这么看着看一个下午都不够。
二狗子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本来他就是孤单惯了的,眼睛里只放得下李季一个。
刚得着的信儿,李巧儿去了。李巧儿上辈子波澜不断,后来的日子算是顺风顺水的。当年李巧儿的婚事没少波折,后来再李季的店里头当了掌柜,生意经营的红火握了不少银子。
只是当时李巧儿对成亲不抱什么幻想,二十五以后,受不得爹娘一再逼嫁直接梳起妇人头直接成了自梳女。自梳女自梳头之日,任何人不得逼婚逼嫁,这是规矩。再后来李水生夫妻俩老去走了,李巧儿忙碌于生意,一直到三十二岁才遇到了心仪人。成婚那日没有嫁娶,店里头点了两根红烛,便是二人的洞房花烛。
夫妻俩一生平淡,每个孩子。不过到死的时候都是恩爱有加,李巧儿这一辈子,算起来是个享福的。
年龄大了,最大的打击莫过于认识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李巧儿的丧事李季过去看了。李巧儿没有孩子,夫家派出个男孩过继到李巧儿夫妻俩名下,成了他们孝子给她送葬。
李季看着心里难受,坐在四轮推车上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不远处有偷笑的声:“别看这绝户活的时候没干什么好事,死了倒是留下不少好东西。爷们都走了还攥的死死的,这一走不还是归咱们?”
李季看过去一眼,那边感觉到李季的目光,忙躲开了。
李季回头瞧瞧那棺木,想起来有人曾跟他说过。李巧儿跟丈夫俩一声恩爱,却与夫家的亲戚关系并不好。尤其是上了岁数以后,没个孩子,丈夫家里头一心让他过继孩子别让家里绝户,李巧儿倔脾气一直不肯应允,因此闹得很僵。
只是李巧儿有李季这边庞大的家业做后盾,闹僵了人家也不好说什么。
李季不差李巧儿的那些家产,只是人家刚走,在人家灵前就说这些风凉话,倒是当真不怕李巧儿魂不安宁过来找他们。
李季打小小心眼,跟李巧儿的关系又好。现在斯人已去,银子走向李季本不想管。既然他们得了好处还骂娘,李季也舍不得让李巧儿夫妇这辈子的心血便宜了王八蛋。
也无须他多言,只需他跟手底下旁的掌柜的说一声,年轻人脑袋零活,总有法子名正言顺的将他们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
李巧儿才刚下葬,便多出来几个“债主”上门来要账。只说李巧儿或者时候账面作假贪了墨,报出来的银子足足谁听了都打哆嗦。偏偏还是一对拿着兵刃讨债的,谁都不敢得罪。
生怕有生命危险,只能破财免灾。刚揣进口袋里还没热乎的银子,又拿出来了。
尤其是那孩子给李巧儿当孝子的人家。本来抢了孝子,换来李巧儿打扮家产,知道是白捡了便宜。哪成想孩子白交了人家爹娘带了重孝送终,到头来险些惹上祸事。
让他们一再证明李巧儿死了只留下这些银子,“要债”的这才作罢。
李季派人连夜将李巧儿夫妇俩的份迁进山里。怕她夫家没得便宜一气之下对她做什么冒犯的事来。左右跟族里关系不好,另寻了风水好的地方,二人合葬以后也不怕被人打搅了。
“巧儿啊,这是四叔能为你干的最后一点事儿了。”听了后续结果,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李季叹了一声。
现在他做得四轮推车是请来的能工巧匠做的,人推着行,李季自己转轱辘也能用。平坦地方速度还挺快。等习惯了,李季不用腿也能四处遛弯了。
溪边,二狗子推着李季再一块被晒热的石头旁停下来。就坐在石头上,陪着李季一起晒太阳。
听着潺潺流水声,李季享受这安逸。溪边种上了主子,风吹摇曳,颇有意境。李季一生文盲,可对美景还是欣赏的来的。
“这时候的笋都没春天时候的嫩。那时候的笋尖炒上被犒干了的肉片,那滋味才叫没。”
二人这么些年来对牙的保养一直很好,平时有漱口剔牙的好习惯。旁的同龄人,就算或者牙也掉了好几颗了,二人的牙都健在。李季只要不是太生硬的,都吃得动。二狗子这边牙口更好。
“现在虽说差些,但炒出来的味也不错。咱去挖?挖出来直接炒了吃了。”二狗子提议道。
李季被暖烘烘的太阳晒得犯懒:“算了,我就这么一说。来年冬天我能走的时候咱俩一块吧。”
二狗子摸摸李季的腿:“能好起来的。”
李季腿刚断的时候,二狗子还哭了几场,比李季这个断腿的害惨。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李季自己都不在乎,二狗子也逐渐放下了。
“左右都不干活了,不可能上山下河的。瘸了就瘸了。”李季张开手,“来,撑着我走两步。”
二狗子双手扶着李季的腋窝把他拎起来。李季一条腿点地,另一条腿尝试落地,尝试几次敢用力了,拄着二狗子费力的走了两步。
“其实就算再也站不起来我也不怕。就像现在这样。你推着我去哪儿都成,也挺好。”
“我的腿也是你的。四轮车能到的地方我推你,不能到的地方我背你。你去哪里,我都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