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氏几乎觉得自己看错了, 别人不了解祯娘只当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被个陌生男子看的羞恼了,但是知女莫若母, 顾周氏又怎会不晓得祯娘的性子!祯娘速来对这些事情冷淡,更是极少出现羞恼又不是第一回有人这样了。这时候祯娘偏偏像个寻常小姑娘, 本来就是最大的不寻常了。
顾周氏不自知地抚住心口,再去看周世泽这厮更加大胆了,原先还是偷眼看,现在几乎就是光明正大的。他神色也不同了,原来只是神思不属而是,这会儿祯娘就像是花朵开放,他除了眼睛外, 其余的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顾周氏忍不住咳了一声, 周世泽是十分坦然,祯娘却是惊醒了一样,立刻转过头去,这简直就是两人的反应反过来了。祯娘才改是不动如山的性子, 儿周世泽明显跳脱地多这会儿祯娘避开周世泽的目光, 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脸色也渐渐转成淡淡的粉色。
‘青春年少,小儿女情意’,顾周氏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沉默了半晌,就连心思乱了的祯娘也察觉到了不同。之后顾周氏只听见自己用若无其事的声音道:“祯娘,你表哥难得来金陵一回,家里做客就更少了。我记得园子里梅花亭那边花开正好, 你带你表哥去看看罢!”
这一刻祯娘是实实在在诧异的。这和之前说的可不同。说好的应付敷衍一番,说过几句话自己就能功成身退回宝瓶轩的。这会儿却是要带着逛园子,这不是天差地别么!然而只是逛园子不算什么,让人不能深思的是其中含义她做什么要带一个‘表哥’逛园子!
与祯娘的诧异不同,周世泽就是喜形于色眉飞色舞了。这个意思对他不啻于喜从天降也不只是让祯娘带着他逛园子的意思。就是周世泽再不通其中微妙,也该知道顾周氏对自己有不同了,原先多是敷衍,这会儿却让顾小姐带自己逛园子。想的多些,立刻就觉得事情显然是往好处去了。
这时候周世泽自然是立刻起身,笑着道:“那就有劳表妹了!”
说着就立刻起身,先到门口站着了。他步子宽阔,脊梁挺直,倒是风风火火的样子。直到门口才意识到祯娘还没起身跟过来,这才回头看向祯娘。
祯娘深吸一口气,没有看周世泽,而是看着自家娘亲。母女两个没有说一句话,然而眼睛里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祯娘有心问一问缘故,却有周世泽在不能发问。只能按下眼中种种疑惑,之间站起身要走的时候还看了母亲一眼,顾周氏却只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旁边有丫鬟上来,把祯娘来时穿的羽缎羽纱斗篷从熏笼上取来披上。被熏笼烘地暖暖的斗篷上身,又带上塞了小手炉的暖手筒。女孩子这样精心被照顾,周世泽则是简简单单披上一领秋香色斗篷。
三下两下便完了,周世泽就只看祯娘送上暖手筒后,顾周氏又和身边一个丫头耳语了几句,那丫头便让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丫鬟到里屋取出几样东西。这些东西也是为了保暖的,一个观音兜、一个狐狸毛围脖。
祯娘来的时候觉得是家里走动,几步路的事情,不耐烦戴许多东西。这会儿却是带着人逛园子了,顾周氏自然看得见她穿戴怎样,立刻让人拿了这些东西。
周世泽当然知道女子和男子不同。除非本身就是体弱多病的,一般男子都比女子身体健壮。譬如这冬日,男子火力壮,从来没见过用这许多东西的。至于女子,特别是那些千金小姐,这些东西还嫌不够。
他家只他一个就不说了,好容易去那边府里几次见到一些姑姑伯母堂姐堂妹,也曾见过这些排场。当初还觉得事多来着,这时候换了一个人便不觉得了是了,女子都是体弱的,不像他手下兵士皮糙肉厚,自然该小心照料一些。
祯娘周身打点完毕,祯娘深深看了周世泽一眼,撇开头去,似乎是望着门外道:“表哥跟我来罢!”
说着便带着身边几个丫鬟先出去了周世泽脸上笑嘻嘻的,只是被那一眼有些晃了神。这时候回过神来,立刻跟上。他身高腿长的,快速几步跨出,便追赶上了祯娘。两人并肩而行,似乎是在祯娘耳边道:“那今日就全听表妹的!”
顾家这花园子颇有几处可看的景,这冬日里花草自然没什么看的了,但是树木满园,枝头落雪,也是别样风光。祯娘不带他去往梅林那边,倒是沿着石子路走着,直往了玉兰花木那边。
这些玉兰花自然没得花开的,不过祯娘本就不为看景儿。在玉兰花木处停驻,道:“花园子在冬日里也没什么看的了,这些花木都凋零了。若是看雪的话,那么满园子都没甚分别。在这儿远远能看见湖边,又有赏花亭,倒还不错不然表哥就在这儿休息,让人送热茶来罢!”
周世泽点头,然后还不等祯娘接着说,就率先往赏花亭子去。又是走了两步路才发现祯娘落在他后面,只能同样回头看祯娘道:“表妹也快些!”
祯娘眼神略微闪了闪,然后才走着上前,并与身边的将离道:“你去让人送来茶水点心,火炉之类。”
整个花园就是冬日里各处都是有人打理的,譬如这些小路如果不是有人扫雪,不就早掩埋住不能行走了么。这亭子也是一样,里头各处不见一点飞落进来的雪花,桌椅也是干净净的。只是没人过来提前布置,倒是不合适冬日停驻。
将离的手脚很快,送东西过来的人也不干耽搁。祯娘和周世泽才坐定一会儿,就有将离带着人鱼贯而入周世泽都是觉得没见过这样麻烦。不只是茶水点心火炉这几样,来得下人实在是把这一会儿的休息也要打理成屋子里头一样。
有人手脚麻利地给亭子四角摆上火炉,罩上熏笼。有人则是给祯娘和周世泽的意思盖上棉垫子和厚厚的椅搭子,怕冷着两个人,就连桌子旁边也是炉子靠着。将离则是自己动手,给祯娘和周世泽倒了热茶。
周世泽也不看茶杯,随手就饮尽,中间只看祯娘而已。祯娘拿起手上的茶杯又放下,见周世泽干干脆脆地看着她,终于看回去,道:“其实今日来看园子实在没什么趣味若说赏雪的话,那又太怠慢了。金陵的大雪算什么?表哥在九边常见都比这个强。”
周世泽挥挥手不要将离动手,自己倾了一杯热茶,略吹了两口又是饮尽。道:“两边的雪也不同,景也就不同的,没甚不好,都好得很!不要说雪景,就是人也不同我在家那边的姐姐妹妹就和金陵这边的女子不同,这边我只见过表妹一个就晓得了。”
说着便笑着直直看祯娘,让他挑眉的是祯娘完全没有一般女子听到议论自己的害羞,而是反过来看回去,神色无波。这倒是让周世泽噎了一下,轻轻咳了了一下,然后微微避过祯娘的眼神。
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避开,立刻回转了目光道:“第一回见表妹是在东风园那边来着,表妹倒是喜欢看戏那时候只见表妹就觉得似乎哪里见过表妹,这大概就是面善,如今咱们竟然是了亲戚,显见得面善不是白来的。”
祯娘只觉得格外荒唐,这样的‘亲戚’关系如何来的,眼前这位心里没点儿底?也是睁眼说瞎话。一般人这样,要么是和祯娘无关,这样的祯娘都懒得理会。但是有些正关自己的事,她就难免生气了。
可这一回荒唐之外,她是不生气的,反而有种拿这人无法的意思。想是这样,嘴上依旧不肯放过,只得冷着脸道:“ 这便是那日园子里表哥一直看我的缘故?虽说是有本而来,也未免太不守礼了,以后可别这样!”
周世泽听出其中的情绪,反而有些高兴,他最怕的是祯娘是古井无波一样,那才真的意思也没有。这时候会生气、会反驳甚至警告他,这才是个鲜活女子不是,就像那一日在东风园里第一回见到的。
这时候他就笑着道:“不会,以后再不这样了。我也不是对人都这样,至今为止也只对着表妹这样过既然遇到表妹,怎么还有别人。”
这样露骨的一语双关真的是一点也不含蓄了,如果是这样,作甚么还要一语双关,干脆说出来罢。且不论祯娘觉得如何,几个近些伺候的丫鬟立刻就变了脸色。一个是为‘新来’表少爷的大胆,光天化日就敢这样‘调戏’自家小姐。一个是恍惚意识到这位表少爷不简单,太太让小姐陪着逛园子,难道是别有用意?
若是平常跟着祯娘上学的人在近处就能知道了,人可不是第一回这样大胆了,早就做过了。只是将离和子夜两个平常不跟着上学,这才一点准备也无,是完完全全的吃惊了。
祯娘也终于真正生气了,即使这时候有些情绪只怕比生气还多,但生气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了。她冷笑一声道:“表哥也不知是为什么,胡言乱语起来,这样的话可别再说,算什么呢?听着可不尊重!”
祯娘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位表哥可是个‘混世魔王’,自家只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如果是虚与委蛇,或者语带双关,都是没有用的。人家就是能装作听不出来,只按着自己的意思来,这样你又奈何呢。
周世泽这时候才慌了,回想一下也觉得自己太过了,不论哪里的女子都是不能受这样的话的罢。只是祯娘一直以来都是镇定的,因此他就随意说出这样的话了。虽然这是真心话,可是这是能直说的么!
不能的,在祯娘的冷笑里,周世泽立刻投降,看不出一点平常死不承认自己有错的样子。收了笑意,小意道:“表妹可别生气,我就是个说话随便的,学不来别人嘴上的谨慎不过这些话也是真心的,没得一点说谎的意思,不信表妹就看着吧!”
前头还好,到底是客人,真个收敛后祯娘也自然无话可说谁能想到后头大喘气一句又回到原来的意思了。这时候祯娘难道能直说是哪儿不对么,已经知道了这位不介意赔礼道歉,然后又接着大言不惭了。
祯娘这时候反倒不再脸色难看了,只立刻起身道:“这儿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况且天气寒凉的可别不把金陵的冷不当回事,北边是干冷,南边的冷却是带着湿气的。特别是金陵,风口里多呆一会儿,可是不好。虽说是逛园子,表哥还不若和我看看花房里头。”
说着也不再是客客气气的,当先走在前头。只是周世泽走的可比她快,立刻又是与她并肩走着。高高兴兴道:“表妹只管安排,说起来我家也有园子在,但是我平常哪有这样的心思,也就不懂这些。表妹是江南人,原来还是苏州人,生来就见过多少园林,是行家了。”
祯娘不理他,只板着脸到了花房那边,只与身边的丫鬟道:“你们就在外头罢,这花房本就不大,花花草草又多。我们两个进去,还有打理花木的婆子花匠也在,就已经挤地很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应‘是’。至于周世泽一个,他还巴不得少些人跟着呢,自然不会觉得失礼,因此也是没说话的。
然而还不只是这样,祯娘进了花房就道:“我带着表哥要去看看最里间我亲自养的那几株名品,你们也不用伺候,只照顾其他花草就是,各自依旧各司其职就是了。”
这就是要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意思了,周世泽再没想到今日能有这样的好事同时他也明白了必定是祯娘有话和他说,这些话可能格外重要,于是也渐渐脸色严肃起来。而花房里的人谁能驳祯娘的话,一时之间,花房最里间只剩下了祯娘和周世泽两个。
祯娘看了周世泽一眼,不再躲开目光。干脆道:“周小将军,咱们也别明人不说暗话了。咱们两家是什么‘亲戚’,表哥表妹那一套实在没什么意思了。咱们直说罢,你是什么意思,或者你对我是什么意思?你该知道我母亲已经拒了你原本的打算了,这就该事情结束了,也是大家脸上好看。”
周世泽心头一跳,晓得事情应该图穷见匕,或者说对着祯娘图穷见匕。但接着又是心头喜滋滋的他早看出祯娘有些地方和平常女子不同,她是异乎寻常的镇定和大胆的。但是他也没想到她是这样镇定和大胆,这时候有几个千金小姐能与人‘撕破脸’,还是一个陌生男子。
‘就是这样’,他心里头说。他本来就被祯娘吸引了,拿定主意娶她为妻,这时候只是越发肯定而已。他或许早先也不晓得自己喜欢女子什么性子,只知道不要那些娇娇弱弱格外造作的。这时候他知道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竟然能这样镇定地和他说这些,干脆直白又胆子极大,不见弱气了一点儿。
这样的欢喜是藏在心里的,周世泽表面上还是开始那样严肃。只是微微沉默了一下就道:“表妹,不是,顾小姐这样说倒是好了,我原来也就是个武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委婉迂回呢。说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是要想法子打顾小姐的主意老子真喜欢你,就想讨你做老婆!”
最后才是周世泽的本色,他说话就是这样。祯娘怔了怔,倒是没纠结那句话,只是神色不解道:“不是已经拒绝了么,这种事哪有回转的?你这是图什么。”
周世泽轻松地笑了笑,无赖般地道:“图你!反正你也是没结亲的,老子做什么不能上门?大不了到时候你家没个好脸色给我。话又说回来了,若是讨不着你做老婆,你家你和顾太太喜不喜欢我,对我有没有什么好观感又有什么不同?总之是没用了。”
周世泽这话倒是说的肆无忌惮又实际的很,祯娘倒是真不能拿脸面上的事情再劝说,那也没得用了。只得认认真真道:“说句实话罢,周将军。结亲本就是两家的事情,总要两家安好。周将军本来就是青年才俊,家里家世也好,在九边什么样的女子不能。但是我家家住金陵,我母亲只我一个,这要如何?她靠得着谁?”
周世泽确实一时无话,这样的理由就和他自己前头说的话一样实际,这不是那些虚的或者不要紧的地方,所以才说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不是顾家看不上他,而是顾家不把祯娘远嫁。然而嫁给周世泽就必定是远嫁了,这就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周世泽不说话,实际上他想起了要如何做,这还是当初‘十分谋划’里的主意。只是‘十分谋划’不成了,他自己也暂且把这个主意抛到脑后了,这时候想起来立刻就心里亮堂。
只是周世泽不把话说出来,这时候他知道祯娘最看重的原来是对母亲的孝顺。这样当着祯娘说出不算有用,真要把事情与顾太太通气,最后由着顾太太同意婚事,再告诉祯娘这件事才是好的。
因此周世泽不再说这个,只是点头道:“说的有理,也是应当。这件事我记住了,我会好好想一番的。”
祯娘以为他这是想通了,终于缓和了神色然而心中巨大是失落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不明了。然后就不再说话,假装认真打理了几株牡丹,便要带着周世泽离开。本来来花房就不是为了看花的,这时候自然没得必要逗留。
本来是祯娘走在前头,周世泽跟在后头。这时候周世泽忽然上前,又是来的时候两人并肩了。周世泽若无其事地问道:“顾小姐,顾小姐是这样干脆利落的,应该不会像一般闺阁千金一样没得主见罢。不晓得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这样的事,几个学里的朋友问过,那当然没什么。但是由一个男子来问,是相当不合适的。周世泽自己是无礼,祯娘要真是答了,也是不尊重。涉及婚嫁,随便对着一个男子说,这算什么呢。
但是祯娘只是看了周世泽一眼这时候祯娘才明白自己待这人不同在哪里。有些只在心里想的话,明明不该出口,可是对着这人,自己就格外大胆了,简直是脱口而出。这一次也是一样,仿佛明白他不是要窥探自己,也不会觉得自己答了就是失礼。
这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理解,于是又是不假思索地道:“一个是我母亲看得上就是这也不关主见的事情,总归母亲最疼爱我,选的都是最好的。再就是这人该是软弱一些的,这样的人不见得好,但至少不是最坏,翻了天了也不会如何。”
祯娘说到后头的时候没由来的一阵气短,这是她原来想的清清楚楚的,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名不副实了。她真的是想要这样的丈夫吗?那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点自以为是,这时候隐约已经不是这样了。
就算不把心思理清楚,她也知道变化在哪里,为什么有这样变化有人如她所梦见的对她伸出了手,然而她却没有抓住。实际上,这个梦本就说明了一些事情,自己确确实实在意了一个人。虽然不见得有多重,但正是没有抓住这手,反而让祯娘更加在意了。
周世泽深深看了祯娘一眼,他实在不懂为什么祯娘这样的女孩子会有后头这个想头。只得放下这意思不管,只道:“你且等着罢,无论你想嫁甚样丈夫也是没得用了,将来你的丈夫已经是定下了。”
周世泽镇定自信的很,忽然他晓得了自己为什么会迷上这位顾家千金。忽然外面看上去千差万别,但是骨子里两个人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喜欢直击要害,一样看重实际,一样镇定大胆,也一样的冷淡内心里。第一次见她,他其实就看出来了,只是他自己都不知而已。
谁又能不爱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