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交, 气候最是无常,只觉得昨日还有暑气残留未消微微寒凉, 但真个换了厚衣裳,多行动几番又觉得背后芒刺, 有些发热了。直到这几日看天时是正经要入冬了,只见打过一遍薄霜,万物枯黄萎缩,真个是‘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的深秋景象。
明明是天气寒冷起来,祯娘却越发烦躁,仿佛是盛夏时候也是前头那一回流言惹的祸!说过学堂里其他女孩子因此对祯娘存了十分的愧疚, 言语行动上就显了出来。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 又有盛国公府的嘴碎婆子偶尔还嘀咕一两句,倒是不敢在祯娘面前说话,但是大家拿着不同的眼光看她,祯娘岂有不察觉的。
因此祯娘只觉得自己心绪格外不平静, 要是有个不顺的事情眉头要皱起来了。祯娘的样子顾周氏看在眼里, 正好原来方家抄家时候得的一座小小茶园已经整治完毕,就是在那儿的宅子也修建完毕也不需怎样讲究,农家大院的格局,就是宽阔爽朗干净就是,因此这时候已经完工了。
前几日被派去做庄头宋庆,让他媳妇宋庆家的来回话:“禀太太,我家那个已经在溧水县乡下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一切规制都是按着吩咐来的。又有茶园的事情也一应打点,前头那些在茶园里做事的都做主留了下来,想着还是原先的老人知道茶树的性情。贸然换了不说一时难以找齐全人,误了这茶叶农事,只是还不如老人好使!”
顾周氏当时就点头称赞:“做得好!我原就想着你家宋庆早些年家里就是种茶的,那是天时不济,遭了天灾这才到了我家。之前没得合适的差事,只得让他看仓库他性子老实细心,做这个我是放心。只是那样又是屈才了,这一回家里有了茶园,虽则不大,但是一下就想到了他,现在看果然是做的不错的。”
看仓库这样的活计但凡是家里的都能做,那是最清水的衙门,只有安稳平顺可以形容。但凡是上进的谁肯一直在那儿虚耗?这一回顾周氏点了宋庆的名字去做庄头,无异于是高升了。虽然做庄头的远远不及那些宅子里听差的管事风光,到底比清水衙门强了许多。
因此宋庆家的一直是满脸堆笑着,道:“这是太太吩咐下来的事情,再不敢错一点儿的。只是如今庄子修好了,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什么时候去住几日。听说贵人们总觉得城里呆得腻烦了就要往乡下庄子去的,太太和大小姐若是能去,一个是看看乡下的风光,一个也能看看我家那个事情办成了什么样子。这并不是表功,只是太太去了,不是让咱们脸上有光么!”
顾周氏‘唔’了一声,她倒是没想过自己要去。这时候事情忙,她哪里有闲工夫跑出金陵城。况且这又不是夏日,还要去乡下避暑。不过想到祯娘最近的形容,她就道:“我便罢了,这时候是忙碌的很,再没有那个悠闲的。只是你让宋庆也准备着,过几日只怕祯娘要去。”
宋庆家的如同得了凤凰儿,她之前请顾周氏与祯娘过去看也只是试着说说而已,也知道这时候谁会去乡下。顾周氏不去是意料之中的,祯娘能去就是意外之喜了!但凡做奴仆的谁不愿意多亲近主子,就是没有别的好处,只是在主子面前混个脸熟就受用不尽了。
如今顾家也算家大业大了,家里奴仆也多。在顾周氏和祯娘面前连个照面也没打过的都有,更不要说是留下名字印象的了。如今趁着办好了差事,正当时候地让主子看到,可不是就能记在心里?有了一个能干的印象存着,以后有个好差事才能轮得着么。
顾周氏不去,但是祯娘也是一样的。家里就只有一个大小姐,他们这些人将来还不是听后大小姐的差遣。因此宋庆家的格外欢喜,道:“原来大小姐要去!太太只管放心,我这一回回去一定和我家那个细心督促着,再没有一点纰漏的,只让大小姐如家里一般。”
因着有这样一件事,顾周氏过了几日便对祯娘道:“你这几日心绪不好,我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样的事情正该遮掩着,绝没有宣扬的道理,又是事情在公府里,更加没法子追究了委屈我儿了!不若你去溧水县的茶园庄子消遣几日,那儿是宋庆和宋庆家的打理好了才修好的庄子,你只当是散心,发散发散。”
祯娘听了这样的意思倒是极喜欢的,不只是因着想避开这些日子的盛国公府自她进金陵一年多,除了之前生病几日算是悠闲度日并专心读书外,其余日子一个要点卯似的上学堂,另外一个则是要和玉浣她们玩玩乐乐。
倒不是与有了一班相亲的姐姐妹妹时常在一处不好,只是偶尔想起在太仓时候自己没得姐妹也就少有交际。那时候自己有大把时间悠闲消磨和认真读书,现在是不能了,也是可惜的。所以这一回去茶庄那边才是‘一箭双雕’,正合了她的心意。
于是第二日祯娘就要带着身边的一些人去溧水县茶庄了,宝瓶轩上下因此立刻忙碌起来。这一回祯娘乡下去,短则半个月,长则一月余,要住这样久,可不是要事事妥帖用心?因此事情可不比上一回去太仓来得少!
这样琐碎暂且不提,第二日祯娘就要走,至于上学的事情,自然有顾家人去盛国公府告假。礼仪上的事情,顾周氏一向打点地一丝不苟,不肯让人有半分说道。
祯娘和随去的一行是用完早饭再动身的,大抵是因着心绪不同了。祯娘用早饭全然不似前几日那样惫懒,其他珍贵菜肴没怎么动,倒是四碟小菜儿,拿里外花靠小碟儿盛了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 、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 、一碟香喷喷的橘酱 、一碟红馥馥的糟笋。配着投了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的粳米粥儿,添了好几碗呢!
吃罢早饭,祯娘由着将离等扶上了马车。这是她常常用的朱缨华盖大车,除了她还有子夜和将离同她一同在这车上。后头跟随着其他丫鬟婆子乘坐的四五辆青油大车,一色的干净整齐。各个丫鬟婆子都有各自的分派,随行看管着一两样包袱、箱笼,这样多的人物、事情、东西,难得的是上上下下还是一丝不乱井然有序。
祯娘与子夜、将离主仆三人乘坐的朱缨华盖车走在前头,这朱缨华盖车里头十分宽敞,就是坐了三人也一点不局促,倒不像是一般马车,就连手脚也伸不开了。
这马车分作了前后两厢,中间拿珠帘和轻纱分隔了,前头地方窄,放着小火炉以及其他杂物,还可坐着一个丫鬟。总之是为了坐车的主子舒适,但凡用什么都用得着,且不必在眼前。后头则是宽阔的很,有座儿、桌儿,那小矮桌还可拆卸下来收到里头去,这样给座儿铺上褥子,又是一张榻了。马车上行程远的时候也不耽搁休息。
这一回去溧水县不算路远,但也绝不算是路短了。用不着路上过夜,但中间或者要睡个午觉,倒是用得着这个了只是祯娘睡眠不算深,在车上睡觉怕是不能的。况且想她要在车上松散头发衣物,只怕她是不肯的,宁愿到了溧水县再休息罢。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祯娘没得事情做,车上看书又是伤眼,只能和子夜将离两个说说话儿。
子夜本来带着几样针线,打算偷空做一做,祯娘见了奇道:“这是做什么?什么针线这样打紧了,到了车上还要赶着做,这样伤眼睛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倒是记得换季的针线已经备齐了况且就算不齐,也没得赶这一会儿功夫的罢。”
子夜不说话,将离替她说道:“这本不是咱们屋子里的事儿!是子夜的姐姐,就是早几年太太身边的海珠。不是得了太太的恩典,放出去嫁人了么!如今也是当家主妇了。秋冬换季,可不是要缝缝补补裁裁剪剪的。上上下下一家子指着她一个,竟是忙不过来了。只得托了娘家姐妹帮着做。”
这也是子夜不说话的缘故了,在主子屋子里不忙别的,倒是帮外头的人做事,实在是不妥的,难道主家给月钱是为了你做这个的么!但是子夜也不能拒了不说自小姐姐海珠对自己的疼爱,只说自家姐妹遇到了难事儿,自己不帮忙,谁来帮忙呢。
祯娘不是不通情理的,又再不管这些小事,也不过是因奇怪问了一句:“哪里来的这许多针线做?听意思竟是上下一大家子指着一个人来了。这才出嫁几年,以前婆家的针线难道就没人做了?这一回也该有人一起的。”
子夜听过许多母亲的念叨,因此十分知道,便道:“小姐不知,那些小门户里自然不像家里养着针线上的,又有咱们来做一些,只有自家女人四季忙个不停。如今姐姐嫁过去了,原来媳妇熬成婆,自然是要享婆婆福了。至于小姑们,那也是该爱着敬着的,她做一些是她的勤劳,若是她只推脱做不得,那做嫂子的也不能说什么。”
祯娘怔了怔道:“我原先想着高门大户里规矩多事情烦,贫寒人家的苦处更是提也不用提。只有中等殷实人家最好,一家人上下亲热,既没得麻烦,也没有窘迫。现在听你这样说,竟是也有其中的难处了。”
将离和子夜本是话少温和的,这一回倒是像了红豆,只听将离道:“大小姐这一回是说了孩子话了,天底下的人家哪个不是各有各的难处的?我姐姐家这个都算不得难处,至多是一大家子过日子的一点小事罢了。”
“我海珠姐姐原来也觉得这是些委屈,头一年还同母亲哭诉来着,只说家里上上下下只把她使唤,不是丫鬟了倒是比当初是丫鬟的时候像个丫鬟。母亲当时只道‘做人媳妇哪有顺当的,全家上下只有你不是骨肉至亲,全得尊敬周全’。”
祯娘一下听住了,她原来想过一些婚嫁上的事情,倒不是她刻意多想,只是母亲常常说道,她自然也会思虑一番。但是也只是想过丈夫该是何等样子的她为了图省事还想要个软弱些的呢!这时候才晓得不周全了,将来过日子自然不是只有丈夫,还有另外一大家子。
只是这样想来立刻不同了,考虑的从一人到了一大家子,想了这个就不能顾及那个。一时之间她倒是觉得有一脑门子官司,再不能理清了。等到到了溧水县乡间,已经是夕阳西下晚霞抹云的时候,她依旧没个所以然。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时候,茶园所在的村庄名为上河村,景色与其他江南乡村没什么不同都是田间地头难见青翠,稻田里只有打成捆的稻草,以及一些烧过的痕迹。至于村中的大路旁树木也是一样,枯黄凋零。只有一些常青的树木才能依旧,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 ,只觉得这样的树木也和夏日不同,绿得没有精神。
祯娘掀开车窗帘子已经看过周遭的景儿了,倒是不觉得没什么可看的。诗句里一首一首地咏秋,这可比春夏冬这三季多,这样萧瑟的景象她还看的起兴呢!只觉得在城里一直呆着已经觉察不出四季变化了就是自家有花房暖阁,培植的花木也有是精心挑选的,到了深秋也是花团锦簇。
祯娘这时候也把之前的官司丢开了,只是由着几个丫鬟把自己扶下车。茶园庄子这边宋庆家的和另外两个女人早就等着了,等到祯娘下车立刻就上前问好,只道:“可算是盼着大小姐到了!大小姐一路上可还好?”
一路坐车也有一天了,身软体乏是一定的。祯娘只是点点头,旁边的将离就帮着道:“宋庆嫂子可别忙,这一路小姐就是坐车多了,实在乏的厉害。别的准备都暂且靠后,只是屋子打扫干净,热水立刻上来就是。”
宋庆家的立刻道:“这是我没得眼色,多亏姑娘提醒!我就领着大小姐去居处屋子早就打扫干净的了。提前好几日逢着见日头的日子,只把屋子门窗全都打开,带着几个妇女上下清扫,这时候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另外被褥之类也是早有准备,一色全新,还拿太阳晒过。只是想到小姐有自己使得惯的会带来,全存放在柜子里,倘若要用开柜子就是了。”
这就带着祯娘一行人往庄子后院走这庄子是个三进院子的格局,也有三十来间屋子,前头是宋庆一家并几个顾家奴仆带着长工居住,后头正院则是空着的。这自然是留着顾周氏和祯娘来住。这本就是主家的屋子,主家就是一辈子不来居住也要留着,空着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有下仆窃居主家正院,这才是乱了规矩。
这后头正院自然是还没有住过人的,祯娘要住的自然是除了正屋以外最好的西厢,至于正屋,那里是顾周氏的地方。同前头下仆不能住在正院一般,祯娘也不能居住,哪怕顾周氏没来。
祯娘不必说话,只是有红豆微雨两个服侍着洗漱休息就是了。其余的有子夜将离两个最妥帖最稳重的打理,其他丫鬟婆子住在哪儿、安放行礼、分派晚饭等等事情都是她们安排地清清楚楚。
宋庆家的在一旁协助,她才是这儿的老人,有什么要询问的都要问她。她只看子夜将离两个年纪不大,却已经十分能干了。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再看自家两个女儿,也是差不多年纪,却是只知道玩儿。不要说太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就是粗使的也没选上。这一回宋庆得了茶园的差事,也就一同到了乡下越发野了。
想到这里又可恨自家儿子才八九岁,不然到时可以想主意求得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配。既是人才品貌十分好,又能多得内宅的关系,十分美妙。只是按着自家小子的年纪,也不用想了。
这一会儿也只得赞道:“姑娘们好生能干,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安排地妥妥当当,再没有不好的了。我家两个也是和姑娘们差不多大,但是如今还是我在操心,这几日只想求着姑娘们能带着她,既是让她们跟着姑娘们学学,也因着她们对这里熟悉,大小姐要玩耍消遣也该有个向导不是。”
子夜将离两个如何不知这是宋庆家的有意再让她女儿露脸,这种事情若是在宝瓶轩里,红豆和微雨两个就要拦着可别以为做丫头不要争宠!主子面前得脸的就只有那些人,人多了可就没自己的位置了。除了即将出门的年纪大的丫鬟会给主子身边培养接着的帮手,其余时候都是对着底下丫鬟严防死守的!
不过如今到了外头,怎么说也是宋庆家的地盘了,人家让两个女儿来作陪,再不能说个不字,况且小姐在这里生活确实是要个熟悉本地的作陪。因此子夜便道:“宋嫂子何用这样说,咱们又算什么人物,这样夸了,倒是不好意思只让两个妹妹明日来见小姐就是了。说不得什么学不学的,只当是大家一处玩儿罢了。”
外头正在忙碌,只有祯娘身边最悠闲。微雨红豆两个,一个在祯娘洗澡的屏风后头等着,或者准备添热水,或者防着祯娘要东西。另一个则是带着丁香整理屋内行礼箱笼都有带着的人放进来了,但是细碎的收拾还有的是呢。
不过她们手脚利落行动有序,等到祯娘泛着热气换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有两个丫鬟给擦头发时,一切就已经安然地像是她的宝瓶轩了。
等到头发半干,微雨给打了一根大辫子垂下来的时候,宋庆家的便带着两个女人来给祯娘以及她身边的丫鬟送饭。这一顿饭倒是简单地让祯娘诧异了,只见先拿上一个方漆盒,里头盛了四个靠山小碟儿,有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另外还摆上了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
宋庆家的笑道:“原问过将离姑娘了,只说小姐是吃这猪肉卤面的,因此大胆做了这个。是想着大小姐这一路实在劳累了,不见得有多少胃口,这个最是开胃。再有就是这边有位帮佣的章嫂子,厨艺好的很,其中这样猪肉卤面最是得意,因此进给大小姐。”
祯娘见眼前碗碟几样虽然简单,但是浓香扑鼻,又有面条白软晶莹,猪肉卤酱□□人,其余配菜也是恰到好处。便道:“这个倒是很好。”
说罢祯娘也不要丫鬟帮忙,自己便取浇卤,倾上蒜醋。尝了味道,心里已经觉得不错,便对身边将离几个道:“晚饭备下的是这个,味儿不坏,你们快去吃吧,这面条经不得放。”
得了祯娘的赞,宋庆家的越发满面笑容,赶紧道:“姑娘们不用急,这些面条都是一锅一锅出来,什么时候都是有的。况且防着有些姑娘和妈妈是不吃这个的,还备了其他吃食。等到要用的时候,只管让人去厨房要就是了。”
如今茶园庄子这里无论是顾家的奴仆还是请来的本地帮佣妇人,谁不知道这家的大小姐来庄子里消遣了,只看下车来的排场就惹眼极了。上上下下哪里不知道要好生照顾,不只是祯娘,还有祯娘身边带来的,也不能给人为难这是宋庆家的再三叮嘱的。
她可是清楚的很,主子或许好伺候,但是下头的人才是难得个好呢!可是这些人全都能在主子身边打转,这回要是怠慢了谁,说不准有了空儿就要让自家有苦说不出一回了。至于那些帮佣,或者不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宋庆家的可是管着她们的。
她们可好不容易得了来庄子里帮佣的活计,这活计轻松,钱也比在自家做针线来的多多了,正是大家争抢的美差。要是宋庆家的不快,换个人来顶了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