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一行人在欧罗巴引起的风波, 就是邀请他过来的华夫也是惊讶的。他当然想过, 一位真正的东方来的尊贵夫人很可能引起佛朗吉上流社会的兴趣和追捧, 但是他绝对没有想过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这不仅是欧罗巴对于明国的好奇和尊崇,也是祯娘本身个人魅力的体现。
这并不奇怪,祯娘本身就是一位美人, 真正的美人。和欧罗巴本身的审美当然不同,但是谁也无法否认, 她确确实实是美的。在加上她的气质是这样出众,才华也相当惊人, 最后还有巨额的财富为她镀上一层华丽的金边。欧罗巴的贵族们追捧这位生面孔, 也就不会显得奇异了。
然而无论带来的风波有多大, 这一场旅行又有多愉快, 祯娘始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她的家在远隔重洋的万里之外, 短暂的离开之后她最终还是要回到那片土地的——华夫是在马赛港给她送行的,正如之前在这里为她接风。
这些日子仔细想想并不长,不过因为经历的事情, 经历的风景, 经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也就显得十分庞杂。以至于祯娘在船从直布罗陀海峡入出地中海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之前是什么时候经过这里的?
祯娘笑着摇摇头,不再管自己这一点奇怪的感怀, 转身就重新进了船舱。这时候洪钥洪钧姐弟两个正在下围棋消磨时间,祯娘在旁看了一回也不说话,只是等到最后收关之后才让人端些甜汤上来吃。
她指了指棋局, 让小丫头收拾,然后就与洪钥两个道:“船上费这个神,仔细头疼——且你要看看自己,和洪钧棋力实在差的太远了,这样还要玩这个?洪钧让了你多少,竟还是输成这个样子!”
洪钥是祯娘天资最聪明的一个孩子,然而在功课上远远比不上比她还小的洪钧。这当然是因为两人的天资差别本就不大,而同时洪钧又是生性沉静好学。特别是在围棋这样本就更要求耐心和计算的游戏上,差别就更明显了。
洪钥把嘴一抿,喝了几口甜汤才道:“娘果然就是比较喜欢洪钧!若是我有什么功课比不上洪钧,立刻就有这样的话。若是洪钧有什么功课比不上我,您却总是与他说‘差的不远,更加用心就好了’,同样都是您的儿女,我该不是您捡来的罢!”
祯娘拿手上的折扇轻轻敲了洪钥的头一下,瞥了她一眼道:“哪里来的这种念头?这个年纪说这种话,你去问人家笑不笑。且你自己说为什么不同你那般说话,难道你心里没有一点数?”
洪钥的性子没有什么长性,真的让她更加用心,那也是白说了一回。而洪钧就不同了,这孩子心眼实在,也格外认真努力,有这样一句话,之后是真的能见到成效的。
洪钥自己心里有底,刚才的话也就是顺势和祯娘撒撒娇而已。既然没的效果,立刻就收起了之前一副有些委屈的神色,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自己抱着旁边的洪钧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在乐些什么。
趁着这一会儿外头风浪起来了,什么都做不得,祯娘就询问两个人这几日船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虽然来时就坐了一路的船,但之前没事儿不代表之后也没事儿,祯娘这里总是有些担心的。
问过了两个人的生活,还叫来两个人的教养嬷嬷询问。放下心来后才与洪钧道:“你这些日子随着那位贝尔曼的西夷老师学些他们的知识,有什么进益?还是觉得没什么趣味,只打算跟着画画就是了?”
洪钧的西夷老师还是寻到了,是一位没落贵族家的小儿子出身。无论是在西夷还是在大明,没落贵族都是一样的。往日的荣光并不能带来太多现实的好处,就算有也轮不到不能继承贵族位置的小儿子。
不过这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至少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他受到了这个时代完整的贵族教育。简而言之,如果他能适应普通人的生活的话,无论做什么,至少起点就比平民出身的竞争者高了。
只是祖辈的一些浪漫特质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更想成为一位艺术家,确切地说是画家。只是在威尼斯呆了十年,最终也没有从穷画家中出头。就在他陷入困顿的时候,华夫看中了他。
“艺术家,是的,艺术家。不过艺术家也是要生活的,您说呢?更何况这份工作,成为一位东方贵族家小男孩的家庭教师,相信我,并不会成为您追求艺术的阻碍——我看过您的画,似乎有很多明国的风景,当然那只是根据传教士的日记和画册臆想的,但您既然对此有兴趣,为什么不亲自去一趟呢?”
华夫这样在商场上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交际明星,当然不是一个没落贵族出身没有混出头的小画家能敌得过的。很快就被对方说的晕头转向,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下来了这份工作。
不过事后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再呆在威尼斯的话,也看不到什么未来了,至少短时间内看不到什么艺术上的出路。然而在此之前他还要活下去,那么找到一份足够养活他的工作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去到远离家乡的地方,这种工作或许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个问题。但是对于本身并没有什么牵挂的人,还是一个想要到远方的艺术家来说,就完全不是问题了。或者从内心深处看,可能还是梦想。
这位名为贝尔曼的中年画家就是现在洪钧的老师了,他也确实是有学识的。洪钧点点头道:“什么都好,我是说那些西夷人的知识,或许有些不如我们大明,然而也有他们的独到之处。”
洪钧只要是真的有收获,祯娘便觉得满意了。至于说世人眼中儿子该用功的方向——四书五经才是该硬啃下来的,八股文乃是本业。至于一些诗词的东西,或者其他杂学,就算不是‘玩物丧志’,也该少弄一些,免得移了性情。更不要说是西夷人的杂学了,只怕在他们眼里是九流以下的行当!
以祯娘来说,绝不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在她看来知识上的东西,多知道一些总是有好处的。至于说真为了一个科举,成了只会啃那几本书,之外一概不通的,那才真是本末倒置了。
祯娘忍不住看向了船舱外面的大海,她向来觉得读书很重要,然而实际经历却是更重要的。而她想把她的孩子们都培养成那样的人——或许不是旁人眼中最该长成的样子,但却是很好很好的样子。
后来这样简单的谈话在一路行船的路上还发生了很多次,大概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真的很无聊。而回程甚至不比来路,那还有些每日的期待。等到回程,就真的只是回程了而已。
不过偶尔祯娘也会独自站在舱房的窗口上看向外面,有些心有所感,关于这一路——她想了很多,然而最多的还是少女时代在盛国公府附读的时候,一群小姑娘一起说到将来想要做些什么。当时她就在看一本地理志,她确确实实是想走遍这天下的。
不过只要头脑正常,就应该知道,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子,只要不是嫁了一个满天下外放的丈夫,基本没可能游遍天下山水。不过梦想着东西果然是要多想想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可以实现的啊。
当初祯娘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九边卫所子弟,只以为一辈子就要呆在九边,不会再有动位置的时候了。谁能想后来有了那么多的变故,她去了泉州,然后又去了吕宋,而现在的她走了一遭南洋,还看完了欧罗巴的风景。
她忽然扑哧一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了,当你以为能够得到某些看上去触手可得的东西的时候,最终可能是双手空空。当你以为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最终又可能兜兜转转毫不费力地握在了手心。就像现在的她,连儿时觉得最不可能的梦想也完成了——还真是满足了啊!
然而不管有多满足,多喜欢这一趟旅程。出门在外半年多,祯娘也确确实实想念家里这边了,这并不是指的吕宋那边的一栋宅子。在更换了那么多居住的房子之后,家对于祯娘来说和宅子没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是房子里的人。
她的年幼的儿女,洪钰洪锦洪钊,以及她的丈夫,周世泽。
这个季节南洋海面之下波涛不平,不过不要紧,因为一直航行地非常稳妥,基本是靠陆地航行,所以祯娘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到达了目的地——那个家人所在的地方,他们熟悉的家人在等他们。
实际上还是有些超出祯娘的意料之外的,因为来港口接人的家人里面有一个她没有想到的人。她的母亲,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在泉州的母亲,也站在她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只是没等祯娘说出什么,她转身就去看洪钥与洪钧了。
祯娘当年并没有将顾周氏接到吕宋这边来居住,是考虑到母亲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实在经不起折腾。若是因为强搬来吕宋有个三长两短?祯娘真是害怕这可能。所以宁愿让洪钥洪钧两个孩子长大后依旧两边跑,能够替自己陪伴孝顺母亲。
然而这一次,母亲怎么回到这里来?祯娘狠狠地瞪了一眼周世泽,周世泽则是感到了天大的委屈!话说他还一句话没说,这个事情就要算在他头上了?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若真是他从中促成了这件事,那么他受着也应该,可偏偏不是啊!就在腊月前后,岳母就突然来了吕宋,然后就帮着打理总督府,照顾洪钰洪锦洪钊三个。周世泽,周世泽他能怎么办,难道把自己岳母赶出去。
顾周氏查看了外孙和外孙女,确定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倒是比上次见长高了一些。有些满意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祯娘的神色,立刻清了清嗓子道:“你可别那样看世泽,我来这儿的事儿和世泽有什么关系?我自一人在家实在无聊地狠了,过来看看洪钰他们几个,再帮你照看照看家里。”
说到这里,原本有些心虚的顾周氏立刻理直气壮起来,板着脸用教导的语气道:“你也不看看如今你都多大了,孩儿也有了五个。眼见得洪钥要嫁人,洪钧要娶亲,就是要当祖母的人了。居然能风风火火地跑到那什么劳什子的欧罗巴,难道是大明小了些,装你不下?”
这样说犹嫌不够,继续道:“还好是在吕宋,要是在大明,不立刻传的沸沸扬扬?要是有人知道洪钥也和你一道去的,一个是要议论洪钥是不是太每个闺阁小姐的品性,另一个就是要议论你这做娘亲的给她什么家教了。洪钥可是还没说亲呢,你没想到这个?”
祯娘是真没想到这个,不过顾周氏提起来她也觉得索然无味,傲然道:“母亲可别说这种话,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洪钥长成了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真的会为这种事就不结亲的人家,不结也罢!难道还发愁洪钥嫁不得如意郎君?”
洪钥此时是在的!也是少有了,当外祖母的和当母亲的竟然同时当着小姑娘的面议论起如意郎君如何如何——顾周氏没想过这些,当年祯娘和周世泽还是自己成的呢,她本就不是让家里女孩子羞答答的人。至于祯娘,她比顾周氏在这些事上还要出格,不说也罢!
不过洪钥此时是在的,那又如何?由这样的外祖母和母亲教养长大,她自己的天性又是那样,难道她还能因为这样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害羞?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转了转眼珠,立刻笑着抱住了顾周氏的手臂:“外祖母,您千万别发愁!您看看我,生在咱们家,就是一个无盐也嫁的高门玉郎。更何况我还生的这般貌美,什么也不用想,您只等着看我嫁人罢!”
顾周氏简直哭笑不得,拍了洪钥几下,到底舍不得,手上越来越轻。最后假装恶狠狠道:“这说的什么话!这是你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该挂在嘴边的吗?说出去家里成什么了——不用说了,一定是你娘教的不好。”
最终居然还是落在了祯娘身上?祯娘只得抱住顾周氏另外一边的手臂,时隔不知道多少年,再次撒娇道:“没道理的啊,我们家大小姐小时候有她爹拦着我管教,稍微大一些了不是您管的多?这时候推到我头上,我不服,我不服呀!难道您真是有了孙女,就没得女儿什么事儿了?”
祯娘真是难得撒娇的,在二十年前就是这样了,何况在二十年后。然而她却没有那些疏于做这些事情的人那样生硬,不管顾周氏有没有因为这个动摇。在一旁的周世泽反正是无话可说了——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顾周氏呢,表面上依旧是板着脸,实际上心里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当然会喜欢自己的孙子孙女,但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才是她最疼爱的啊。曾经祯娘就是她的丈夫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了,她们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相依为命,可以说祯娘就是她的寄托,身上有她全部的美好的期望。
她也疼爱洪钥这些孙子孙女,但是这是为什么呢?最开始的最开始,原因只是因为这些孩子是她孩子的孩子,仅此而已。
最终顾周氏还是在吕宋住了下来,即使祯娘再担心她的身体,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她只能拉住自己女儿的手,就像曾经祯娘还没有嫁人的时候一样,母女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她与祯娘推心置腹道:“娘知道你忧心一些什么,只是这儿又不是荒无人烟瘴气丛生的那种南洋,说起来这里和大明又有什么不同。何况我还舒舒服服地居住在总督府里面,有大夫随时关照。”
摸了摸女儿在黑夜里也亮亮的眼睛,顾周氏道:“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来说,最害怕的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几年有洪钥洪钧陪伴倒还好,只是洪钥马上就要嫁人,洪钧也渐渐长大——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不是还有洪钰他们。”
顾周氏像是看透了祯娘所有的心思,格外柔软起来,温和小声道:“不只是孙子孙女的陪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就算有洪钥这个总是爱笑爱闹的孩子在,我也总是想起那个小时候安安静静,不爱笑也不爱闹的祯娘。”
母亲的身份始终是女人的最重要的身份,这是天性决定的。同样是血脉的延续,孙子孙女们当然也很重要,但是没有怀胎十月,没有一点点血肉交融,怎么能亲昵到那个地步。说到底,顾周氏还是想自己的女儿了,即使祯娘早就不是一个小姑娘。
别的理由祯娘或许还能有话说,但是这个理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当她已经做母亲之后感受到的母亲对她的爱,她当然明白这种情感的话,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幼年一样,在母亲的怀里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顾周氏留在了吕宋,作为一个家里的老祖宗舒舒服服地生活——每天都是一家人,还有孙子孙女把她围的团团转。至于各种各样的管家事务,当然有祯娘这个当家主母全权处理。有时候祯娘看她生活这样清闲快乐,也要打心眼里羡慕一回。
对此顾周氏只是道:“既然这样想清闲,那就快快把洪钥的婚事定下来,这样就能开始给洪钧挑儿媳了。再过的几年儿媳进门,你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可以拿来使唤?只是不能人家一来就把管家的权交出去,一来小姑娘初来乍到担不起,二来么,底下还有洪钰他们,可不能就撒手。”
说着说着顾周氏就畅想起来,明明还没有影子呢,四代同堂?且等等吧!不过为了安抚这位最近常常提起洪钥婚事的‘老小孩’,祯娘只得把之前收拣的经过初步筛选的,洪钥可能结亲对象的信息拿出来。
放在她面前道:“娘就自己看罢,可别说我没有用心,看看这是什么!为了洪钥的婚事,该说我是太用心了。之所以定不下来,也是因为可选的实在太多,这是挑花眼了。哪怕是剔除了再剔除也还有这么些,不然娘就劳劳神,帮着选一选罢!”
该说果然是女人啊,对于做媒、婚事、结亲这种事很容易抱有极大的兴趣。本来就一直挂心洪钥婚事的顾周氏立刻翻起这厚厚的一沓信纸,每一个都看的十分仔细——这时候祯娘倒成了多余的了,她还觉得祯娘在这里碍事呢!
只是等到晚间的时候,她忍不住拉住了祯娘道:“我仔细看了又看,怎么大都是江浙的人家?就算不是江浙也是临近的扬州、金陵这样。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洪钥自己的喜好?”
祯娘怔了怔,道:“洪钥从小就有主意,这大都是她的意思。不过——不过也有我和世泽的缘故。世泽与我说过了,等到他从吕宋总督的位置上卸任下来,到时候尽量去靠东南水师都督的位置,不然也该是个离苏州近的。等到告老了,也在苏州安定下来。这件事洪钥那孩子也略知道一个影子,所以才这般选的罢。”
这件事是出乎顾周氏的意料的,她本以为周世泽将来,特别是告老之后是要回山西的。毕竟那里才是他自身的家乡——只是顾周氏还是不够了解周世泽,周世泽为人之洒脱,算的一个奇男子了。相比起已经故去的人,他更看重还活着的。所以不是什么祖坟在的地方重要,而是祯娘想在的地方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