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祯娘传 >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全文阅读

“‘后浴五蕴七香汤, 踞通香沉水坐, 潦降神百蕴香, 昭仪仅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娘, 这《飞燕外传》真是伶玄所作?也不知道五蕴七香汤、通香沉水坐、降神百蕴香是不是真有其物。倒是豆蔻汤最常见,露华百英粉听过些许。”

今岁虽还未到往年洪钥洪钧两个到马尼拉小住的日子, 洪钥却先到了。在洪钧未到之前,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恍惚间当初还是坐在周世泽身前骑马的小姑娘, 如今渐渐长成。豆蔻之年, 已经是要谈婚论嫁的。

祯娘在这件事上谨慎, 周世泽甚至比她还紧张, 因此并没有在洪钥小时候就结一个根本不知道将来会如何的娃娃亲。而到了如今,凭借着周家越来越水涨船高的门第,再倚靠祯娘这个母亲的财势, 全天下的人家竟是没有洪钥不能去的!

而打探到祯娘和周世泽儿女们渐渐长成的人家这时候心思都动了起来, 特别是洪钥,这眼见得正是定婚事的年纪,一切就在这一两年了啊!因此明里暗里,凡是家里有适龄男儿的都递了这个意思。

若不是此时风气, 凡是男女结亲,都要先达成默契再有媒婆上门说和——这也是为了不出现一家上门提亲,另一家拒绝的尴尬。那么真是一家女百家求, 吕宋总督府的门槛都要被踢破了。

而这件事更是到兴业钱庄办纸钞之后更加夸张,到处递过来有意结亲的意思不断提醒祯娘,洪钥的婚事迫在眉睫。就算按照周世泽和祯娘的打算,多留几年,到了十七八再放她出门。那么订亲呢,至少订亲要先完成。不然且不说好的都被挑走了,就是这许多打主意的不死心,也能烦死人。

这等情形下,祯娘自然让洪钥早早来吕宋这边。一则是教导她更多一些顾周氏不能教导的东西,为日后做准备。另外也是为了更好知道关于婚事,洪钥自己的意思。正如当年顾周氏比起合适更加看重祯娘的意思一样,祯娘也觉得将来过日子的是洪钥自己,当然要符合她的心意才好。

洪钥自己倒是个不管的,应该是她开窍迟,似乎对这事并无兴趣。只是无所谓对祯娘道:“一切但凭娘亲与爹爹做主就是了——实在来说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总之都会捧着我的。若是娘亲和爹爹来看,自然不会害我,为我挑选的都是最好最合适的。既然是这样,我费那个神做什么?”

祯娘无法,她和周世泽成亲之前那般两情相悦的实在可遇不可求。而自家又不是那等在一个地方钉死了的人家,以至于洪钥连一个从小认识到大的青梅竹马都无,更不要说从中找一个有情谊的了。

这个时候洪钥这样说,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那些各家少年,并各家的情形与她说,问问她有没有一些偏向的。洪钥也不愧是周世泽和顾祯娘的女儿,一点不见扭捏,每日听祯娘说这些大方的很。

有些兴趣的时候也会说一说基本的偏好,譬如是喜欢哪样男子,文雅的还是大气的,稳重的还是跳脱的,能文的还是能武的。又譬如是偏好哪样人家,东南沿海大家族?京城里面的实权勋贵?或者书香气多一些的?又或者似周家一样的武将人家。

在可选范围渐渐缩小的时候,祯娘当然也不只是和洪钥说这些。祯娘还在教导洪钥之外和洪钥讲究生活,带着洪钥有时读书,有时研究美食,也有时做些胭脂水粉,讨论如何制新衣衫、新首饰。

近日洪钥就自己看书,看的十分庞杂。看到《飞燕外传》——这样的书当然只能做传奇、话本之类,当不得正史,不过有趣味就够了。况且作这本书的人颇有才华,文字读来有些意思。

看到其中‘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潦降神百蕴香,昭仪仅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一节,前面皇后说的自然是赵飞燕,后面昭仪说的自然是赵合德。里面提及了好些香粉、香汤,一些心驰神往起来,这才有这个问句。

这本书是从祯娘的书籍里翻检出来的,也是祯娘小时候看过的。略想了想才回忆起曾经看过的内容。祯娘一面翻阅一本琴谱,一面道:“早就有本朝名士做过考据,这本《飞燕外传》正是汉晋之间正多此种流传之故事经后来人纂集而成,最后加以伶玄一名托为撰者,应当是没有伶玄其人的。”

祯娘看书最细,颇喜考据,哪怕是这些传奇、话本之流也不放过,随口就回答了女儿的疑问。然后放下琴谱与身边一个叫琉璃的小丫头道:“你去把上月苏州‘一合香’家送来的那些粉都拿过来。”

‘一合香’只是店铺名而已,这家也是苏州传承百年以上的胭脂香粉世家了。为了和苏州同行竞争,打算把生意做大,决意在两京十三省多开几家分店了。只是银钱上不凑手要借贷,因此找到了兴业钱庄。

‘一合香’的东家也十分精明,本来这件事只要直接去兴业钱庄就好了,并不需要和祯娘说。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打算——送些礼物来给祯娘,若是能借机多走动几回,拉上关系那最好。若是不能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礼物大都是‘一合香’自家生产的胭脂水粉之类。就算再是精品,用了玉屑、珍珠、名贵药材做原料,实际价值也不见得多高。

一会儿有三四个小丫头捧着填漆托盘过来,这‘一合香’送来的香粉之类都是论打的,祯娘又不说是哪一种。所有送来分量自然不少,只有琉璃一个如何能带的来。因此竟是每个人托盘上都磊了好几盒。

祯娘略看了看就向洪钥招了招手,道:“你不是问五蕴七香汤、通香沉水坐、降神百蕴香是不是真有其物,这些东西是没有的,最多就是照着一些已有的香方,望文生义,自己试着配一配——就算最后也得不到什么好东西,也消磨了时间。豆蔻汤没甚说的,你想试一试,今晚沐浴安排用这个就是了。露华百英粉?当然熟悉了,这个不就是。”

祯娘是指着几盒粉说的这些话,洪钥立刻就看过来了。这托盘上有两样粉,一样是宫粉,一样是爽身粉。宫粉自然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方子,主料是珍珠,因此也叫珠粉。只是不能叫成‘珍珠粉’,因为珍珠粉另有其物,并不是以珍珠为原料......

另一样叫做爽身粉的东西洪钥则是更熟,这是沐浴后洒抹在身上的东西,效验是清凉爽滑。这东西夏日里用的多,而到了吕宋,自然几乎是日日在用——只是洪钥没有想到露华百英粉就是爽身粉了。

把玩了一会儿香粉,明明不缺这些东西,洪钥却是把‘一合香’送来的香粉都要走了。也不知道要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能用的完那许多?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祯娘也不会管女儿用几盒香粉的事情,随她去就是了。

日子就是这般不咸不淡过着,只是偶尔会在周世泽在家的时候商议洪钥的婚事。祯娘往往把一些人家子弟的讯息摊在书案上与周世泽道:“这都是挑出了我看不好的,以及洪钥也不喜的,剩下来还有这样多。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周世泽这些年再忙碌也是不会忽略祯娘和几个儿女的,何况洪钥是他的长女,小时候就是在他怀里在他膝头抱着长大的,真是如何疼爱都不为过。这时候的婚事,他自然格外上心。

一点也没有一般父亲潦草了事,而是把那些写着各家子弟情形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却道:“就是这些了?不成,不成的。这些人家里,有的是家族繁盛过了,让洪钥做这样人家的宗妇可有罪受。有的是家里表面上看起来好,其实内里有苦处...”

周世泽不停地数落,几乎每一家都能说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好不容易一家看不出什么问题了,他又缓缓道:“这个也不成,我们离这些人家远隔山山水水的,哪里晓得这些讯息有没有错误。他个人品性里说的模模糊糊一笔带过,我放心不下。”

这既是理由,又让人觉得有些‘歪’,祯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这样挑剔下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了。然而一想到这事洪钥的人生大事,又被周世泽说服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那个可能怎么办?

说了一回到底没什么结果,叹了一声祯娘只得先放下。正收拾着那些信纸,好好存放起来,就看到周世泽忽然在书房里一张传教士最新画的世界地图上比划,回头与祯娘道:“我记得半月之前有个西夷人请你去欧罗巴那边看一看?”

祯娘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手上依旧不停,语气平和道:“的确有这样一件事,那人是我在欧罗巴一个合作伙伴家族里的重要人物。不过我自觉去欧罗巴那边还是不必了,这边的事情一大堆,哪里放得下!何况那边的事原本没有我也办的好好的,并没有一定要去的必要。”

祯娘的话是这样说,周世泽却并没有相信。这不是祯娘露出了什么破绽,只是周世泽实在太了解她了。不然他刚才也不会突然又那个问句了——华夫邀请祯娘去欧罗巴之后,祯娘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什么来,一切如常,然而一切都瞒不过多年夫妻的周世泽。

既然周世泽能在祯娘日常里看出她其实很在乎去欧罗巴这件事,那么现在的一点不动声色自然也不难识破。他已经内心有了答案:祯娘是想去欧罗巴的,说的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周世泽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说服自己。

周世泽向来是一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当即挑眉就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想去的。既然是这样,也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只管去就是了!至于那些顾虑根本不算什么,难道你还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你只是没去想而已。”

不得不说周世泽确实是世上最了解顾祯娘的人之一,祯娘所有想到的不能去的理由,都没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些当然也是理由,但是都还不够,只要想的话,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而这些理由不管再多,只要遇到祯娘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是想去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祯娘也只能相当无力地反驳周世泽道:“你说的倒是简单,当是从苏州到杭州么!这可是去到欧罗巴。况且我有多少事要忙,你不知道?算了,你们就足够我心烦的了。”

祯娘依旧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若不是周世泽认准了,怕是就要被她的虚张声势骗过去。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逼迫,难道他还能硬要祯娘承认她就是很想去欧罗巴。因此只得先道:“这件事你自己想,你想怎么样我都觉得很好。”

祯娘笑着点点头,当时看着似乎没有什么事。然而第二天和洪钥看银楼送来的一批首饰的时候屡屡走神,甚至洪钥都担忧问道:“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看一看?”

祯娘回过神来,立刻摇头,掩饰一样道:“这些东西有没有喜欢的?我见今年新找来的几个师傅手艺好,做出的东西倒有些样子了。这一次几支桃花簪格外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洪钥并没有追问,只是眨了眨眼睛道:“桃花簪确实还不错,做工精致,比一些娘和外祖母压箱底的老首饰也不差。至于样子也新,有些苏州那边的品格。还有那两个花开并蒂戒指也不错,其余的也就平平了。”

笑着指了指另外一个托盘道:“那些平平的倒是还好,至少看的过去,只是那样的我的首饰盒里多的不得了,并不用再收一些进去,收了也是不会用的。但是这些是什么?是娘要来赏人的么?”

她指的另一个托盘上的首饰和之前两个人看的那些差别十分大,工艺就不说了,既然是自家银楼出来的,自然不会差。只是样式十分老气,洪钥拿起一个韭菜叶式的金镯,咋舌道:“这一个只怕有三四两重,就算只带一对也很压手了,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味?”

洪钥的喜好是在真正的富贵之家养出来的,这些首饰最看重的是工艺和宝石之类,至于重量就十分轻视了。甚至对于一味加重的金银首饰不解,在她看来除了过于沉重,坠的慌之外,难道会很好看吗?不要说祯娘和她了,就是家里的丫鬟婆子,也没有那样穿戴的。

这其实就是富贵人家‘厌金玉’的风气,人家珍之宝之的金玉在他们眼里是不适合用太多的,不然就是堆砌过了,倒像是暴发户的做派。村气很了,只有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地主老财才这样。不只是家里的主人这样想,而是上上下下,仆人也有一样的想法。

祯娘,祯娘她其实也是在这种风气里长大的,当然不会觉得女儿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教导她道:“这些都是银楼里首饰的式样,一起来看的。不要看式样老,就是这样的样式才是卖的最多的,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有时候和你自己的喜好没什么关系,要看客人的喜好才是。”

“哦哦。”洪钥胡乱应了几声,倒是对那些首饰有了兴趣拿在手上把玩,还从中找到了一个拧三股麻花的金镯,竟有六两重。与自己的贴身丫头画眉道:“这都有金钏重了,只是人家是臂钏,戴上一个也就够了。镯子的话一只手至少两只,一斤有余了,还能抬得起来?”

画眉是个性子活泼的,当即就笑了起来道:“大小姐没见过外面的首饰呢!除了夫人和老夫人挑拣最精最好的与大小姐添妆,也就是一些外头人孝敬了。只是那些外头人为了讨好也算十分费心,纵使时常被大小姐说工艺不够,宝石也没得上品,忒粗糙了,其实也很不坏了。哪里晓得外面的首饰是如何讲究的!金银之类,当然是越重越贵,于是这些首饰求大求重也是常理。”

洪钥的头脑里,所谓首饰,第一当然是要看做工精细与否,雕凿镂刻成各种楼阁花草,都是美轮美奂栩栩如生才好。这样才不是以重量论价值,那些手艺只怕比的过金银的论价了。第二就是少有素金素银的收拾,除非是工艺实在太过出色,不然的话,嵌宝石、镶美玉、托珍珠,都是要装点起来才好。

不过她并不是傻的,问不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她读的书多,自然明白不过是个人情趣不同而已。所以明白过来之后就丢开来,不再多想。反而兴致勃勃另看了几样首饰,与画眉道:“也有有些意思的,我叫银楼与你们几个每人打两对,叮叮当当腕上镯子响也好听。”

祯娘看她实在对这些不大中意,便吩咐送首饰来的一个银楼妇人道:“这一回手艺倒还算长进了,然而样式还是不够好,只几样还过得去。你去与你们徐掌柜说去,若是依旧做不出苏州杭州那边的风流,那也就罢了。到时候大小姐的嫁妆采买,让买办走一趟江南就是。”

祯娘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本来就没有对名下为了囤积金银而开设的银楼有太多期待,只要经营上不亏钱也就罢了。至于做的有多好,她可没想过,也就谈不上因此有什么责备了。

只是那银楼来的妇人哪里能这样想,当即道:“东家这样说实在是打了我们这些人的脸了——家里开着大银楼,若是大小姐出嫁之前却是去了别的银楼订嫁妆,我们在同行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东家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掌柜的最近想着去苏州那边找些会设计的,只专门画首饰图纸就好。到时候再来看看,说不得有些长进,看得过去。”

洪钥的婚事都还没有定下来,准备嫁妆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急,因此祯娘也没有多说什么,也就应下了。晚间周世泽回家还与他说道:“他们的心思也多,不过这一条倒是让我又找到一件事来做,洪钥的嫁妆除了平日积累的,其他的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世泽正在换上更加舒适凉爽的家里衣裳,听到这个话就道:“你不用突然说这个,洪钥的嫁妆有平日一直积攒,剩下的都是要到临出门再买的脂粉头油这些。你忘记你还和我说过的?这时候说这个只怕还是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为了去欧罗巴的事儿?我猜就是这个!”

祯娘想说什么驳他,然而仔细一想又无话可说。关于这个这几日两人实在说过太多次了,这个过程中祯娘也越来越看得清自己的想法,她可没办法说自己并不是如他所说那样想的。骗周世泽骗不过去是原因之一,骗自己骗不过去也是原因之一啊。

周世泽看着祯娘低头不语,便抬起她的肩膀,看着祯娘道:“这几日你越发纠结低落了,我就奇了怪了!去欧罗巴这件事,你去或者不去,其实我都没什么好说的。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就是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需要考量?”

这就是周世泽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他几乎是困惑地道:“我不拦着你,也没有其他人拦着你。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提前安排又不是不能解决,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周世泽并不是擅长说服人的那种类型,特别是这人还是祯娘。对于祯娘的话,他甚至不能使用有些强硬的语气和办法。而就在他以为祯娘依旧会不做回答,他却听到祯娘清晰道:“去,我想去,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