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年年末, 朝廷下发明文新一年将改年号为‘同德’。就在同德元年这一年, 开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私人经办纸钞一事’。这件事刚刚宣之于朝野的时候可以说满朝轰动, 紧接着就是一片质疑之声。
这些质疑的人许多都没有注意到,凡是和这件事十分相关的官员中握有实权的,都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而和自己摇旗呐喊的同僚, 要么就是毫不相干的,要么就是人微言轻的。
这当然是祯娘和自己合作伙伴们的布置了, 不要怀疑可不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世道已经变了,商人们已经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了。这当然不只是花钱的事儿, 还有这些年苦心经营积累下的人脉在起作用。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先在朝堂上做出议论起来的声势——其实这有什么用呢?这只是一个开始, 表明有这件事而已。至于事情本身, 不到尘埃落定谁也不敢放松。
很快, 这一场本来以为会雷声大雨点小的议论就发酵开了,开始成为每回上朝都要争论一番的焦点事件。原本处在中立位置,以为避过这一段时间就不必趟这趟浑水的旁观者总算意识到, 这或许不是陛下在试一试口风, 而是背后有其他人在推动。
当然是背后有其他人在推动,祯娘最遗憾的是不能从马尼拉到京城,亲自坐镇这一回的大事。既然她不能去的,和其他几位合伙人一起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就很有必要了。祯娘这边过去的是自己的大掌柜苗修远, 以及主管负责钱庄的李在业,已经是她能够派出的最恰当的人了。
这两人去到京城,要做的主要有两件事。一件是和早就在京城活动的人一起, 把其他还没有打点到位的人打点到位。这种时候,哪怕是没有实权的官员也不能随意放过了,万一到时候这样的人多了,在这件事上说闲话,几句祖制,几句规矩,可能这些年这么多人的心血就付诸流水了,这是祯娘决不允许的。
另外一件事则是代替祯娘联系北边的各大豪商,包括山西那边的。至于东南那边自有顾周氏帮忙,这些是已经做了的。联系的豪商都是有数的大豪商,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两手之数。
而联系这些大豪商的目的也简单明了,首先是为了在如今还没有在朝廷达成这件事的时候形成默契——当然会有这个默契!虽然他们不见得愿意看到祯娘和她的几个合伙人的家族做到一笔好生意,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想要做这笔生意。为了保证自己要做的时候能够做,捏着鼻子也要认了祯娘的所作所为。
然后也是为了日后这笔生意成了,有些在钱庄上没有投入的人家能够加强合作——不是说家大业大就可以随便做任何生意的,到了这些大豪商的地步也是一样。他们手底下又没有那种规模遍及全国的钱庄,把钱庄开到两京十三省就不是简单能够做到的。
何况开钱庄对于这些实在有钱的人来说只是最简单的事情而已,真正难的是人才和经营。一家钱庄要有掌柜的,要有账房,要有柜台,要有伙计。若说伙计还算容易,其他的想要找到合衬的人,就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了。想要靠谱的话,绝不是临时拼凑起来能够的,非得是慢慢积攒不可。
还有经营,若是开个钱庄经营不起来,那自然也就不必说发纸钞的打算了。然而经营起一家钱庄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现如今从山西到东南,好多人家都看出了开钱庄的好处。然而却不是人人都能开起来的,钱窝子里头的平遥还不是每年都有有历史的钱庄关门,而钱庄越来越活跃的江浙一带每岁都有许多新钱庄出来,能活到几年之后的又有几个?
就是这些没有钱庄产业,在这上面也没有野心的人家,这就是天然的盟友了。到时候到人家的地头开展纸钞的营生,要是有了他们的帮助,甚至只是默许,那也会顺利不只一点点。
于是同德元年,才不过开春的时候,苗修远和李在业并其他伙计助手直接乘船北上,在天津港下的船。这里已经有人等着接他们了,来人是原本在京城活动的话事人周通。本来这种接人的小事只要派几个手下的人来做就好了,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哪里能随便走开。
然而到底是苗修远和李在业两人身份不一般,一个年纪轻轻已经是大掌柜了,说的明白些,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东家之下苗修远就是最高了。而李在业略弱一些,却也不容小视。如今谁不知道东家把个钱庄的纸钞生意看作了掌上明珠?而经营钱庄一块的李在业自然水涨船高。
而且就算没有这些,两个人也是东家派遣过来做事的。这就好比是朝廷往地方派的钦差大臣,就算品级有所不如,下面也没人敢怠慢——到时候一个不好,人家往上面随便说几句,就有的他们受的了!
身上是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子,要知道在这个时间,北方可是十分严寒。大概是考虑到大掌柜和钱庄掌柜都是从吕宋过来,料不到这边还是这个气候,等着的周通还让人准备了几件厚厚的大氅。
果然,见到大掌柜苗修远一行人的时候,虽然已经尽力穿的严实了,却依旧有些不足。便赶紧让手下人拿出大氅替苗修远等人围上,笑着道:“大掌柜和李掌柜只怕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这边的气候,实在是冻人的很!咱们这些一直在这边的都受不住。”
说着又把两只手炉递给两人,道:“可别在这里耽搁说话了,有什么话咱们上马车说去。那边好歹生了炉子,还热了茶水,暖和的多——幸亏天津开港这许多年,使得天津与京城之间运输需求增多了太多,中间修了直道,不然从天津到北京有的是罪受!”
当下一行人没有在繁华热闹的天津港口逗留,而是绑了行礼,就急匆匆地好几辆车去到了京城。而到了京城,苗修远李在业一行人就被安排在了京城官员聚居的一带居住。这是为了图这里清静又安全,同时也好走动将来要走动的人。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苗修远李在业一行人迅速地和周通等人熟悉起来——本来就死活在京城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只有这些自己人可以倚靠。而周通那边则是十分看重这位大掌柜和李掌柜,所有事情都是尽力配合,没有一处敷衍的。两边是这个样子,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自然不会生疏。
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一开始所有人就互相体谅配合地这样好,那么即使中间再累再难也是积极向上的。果不其然,在苗修远李在业一行人来到京城之后,之前重点攻关,拿下几个关键人物的做法变成了普遍撒网与重点攻关并行。
所有的人分成了好几组,每天每组要拜访的人,少则两家,多则五六家。在出了正月,朝堂里渐渐开始办事之后,这近一个月的功夫,所有人几乎把该拜访的人家都拜访了一遍。
只能说,他们能做的已经做到了极致。在这样的使力之下,整个正月即使忙于过年过节,兴业钱庄也成为了所有京城官宦人家都会谈论的了。实在是不谈论不行啊,人家就是不停的出现在你眼前提醒你。
上门拜访不过是一部分而已,正月里节日多,凡是这些日子就会借这个送礼。特别是周通这些常年在京城活动的,可以说是深谙其中道理。也不必说什么请托办什么事,实际上又有谁不知道?重复地说也只会让人厌烦,那才是适得其反。
其实送礼本身就是一种提醒了,提醒对方自己的事儿。而这种提醒方式,妙就妙在不仅不惹人厌烦,反而让人心生一种愧疚,好像不帮人家办好这件事就对不起人家一样——要说这些官员不见得是什么十分有脸皮的,但最多也只能做到‘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至于端碗来一边吃肉一边骂娘,那真是少有的!
就在这种热闹与议论里,苗修远与李在业第三次往当朝首辅大人夏大人府上递了帖子——这位夏大人该说是个十分谨慎的了,或者说不谨慎也做不上这个位置。只是少有坐到了这位置的人,依旧保持着以往的谨慎。
正是因为这份谨慎,那些常常进京述职的官员,冬夏两季送冰敬炭敬的商人,拉关系的勋贵人家,这位当朝首辅都是一概不见的。既然他已经权倾朝野了,在别的事情上就该做孤身一人,不然让天子怎么想?看遍史书里宰相们的经历,大明帝国实质上的宰相心里如同有一面明镜一样。
所以过去对于祯娘手下人的联络,夏大人的府上一直都是不咸不淡。规矩以内的好处自然是随大流收着,至于规矩以外的,一概不要。既然不打算替人办事,他也就不会留下这种首尾。
也是这样的过往经历,让周通对于攻关这位首辅大人一直觉得相当头痛,到了后面几乎就是放弃了。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如今东家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大,无论如何都是绕不过这位的。就算不能把他拉到同一条船上,也应该让他保持中立才是。
所以在苗修远李在业他们到来之后,周通才会和他们毫不气馁地递帖子。之前两次是毫无意外地被拒了,毕竟他们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这位一惯小心的首辅不见人才是正常的。
而那边管家出来说话倒是好声好气,要么是夏大人公务繁忙,要么是入宫见驾去了。但是这样说又有谁不知道就是暗中拒绝的意思?难道软和一些的拒绝就不是拒绝了?如果有意的话,哪怕是真的忙碌,也可以再行商量一个时间,哪里能没了后文。
不过事情也不是没得转机,就在周通几乎已经放弃,只是因为大掌柜苗修远依旧契而不舍,所以也只是尽人事一样第三次递帖子——本来是没有抱期望的,谁能想到在二门外的茶厅里略等了等,就有之前见过的管家笑着过来了。
相比之前两次的礼貌,这一次显然是亲近了许多,小声与两人道:“苗掌柜李掌柜,你们略等一等,我们大人正在待客。来的是江西巡抚的幕僚,这时候实在无法。不过等到这之后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到时候就请两位掌柜的进去一见。”
苗修远和李在业面面相觑,同时也是心中一喜,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事情明显是有了转机!
大概是那位江西巡抚与夏大人关系匪浅吧,就苗修远这个月做的功课,自然知道夏大人同江西巡抚是同年来着。而在官场上这已经是很近的关系了,只比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弱了一点点。所以苗修远和李在业实在等了许久,不过都是值得的!
大概在首辅府上的下人上到第三道茶的时候,先前的那管家脚步忙乱地重新出现。然后就拉着苗修远的袖子道:“两位掌柜的快一些,我们大人才送客就让我来请二位,真是十分重视呢!”
这是苗修远和李在业两人第一次见到首辅大人,但却不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级别的人物。之前见到的一些塔尖上商人家族的家主、勋贵里的顶级豪门、皇亲国戚,与这位首辅大人在地位上是差不多的。不过即便如此,也被这位老人锐利的目光所摄,只苗修远勉强维持了镇定。
两边见面,并没有那些寒暄周到。不是苗修远这边不想,而是才开口那边的首辅大人就抬了抬手,显然是不想听那些的。又静了几息功夫,以至于苗修远心里都沉了沉,才听到夏首辅沉声道:“你们也不必多说了,这些日子听的最多的事情都是那件事,不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家里。”
这样的开头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到了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了。只是苗修远哪里知道,夏大人的决定已经有了,或者说不是他的决定,而是居住在紫禁城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的决定已经有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位夏大人一惯是紧跟皇上的脚步的,若不是当今天子是个明君,夏大人只怕就要得一个佞臣的称号了。所以往往夏大人的决定不见得是他自己的决定,但一定是天子认可的决定。
在这里,夏首辅也只能感叹这位新近崛起东南豪商好运道!造出这样大的声势并不难,至少没有难到别人做不出来。那些可以排到大明前十的富翁要是打算做件大事,只怕也有差不多的排场。
但是得到天子的支持,就算是当今天子出了名的优容商人,这种事情也是极为少见的了。或者说历数大明朱家连续几代优容商户的皇帝,这样的事也不多见。而依靠这一件,加上本身声势也不俗,基本上已经可以说铁板钉钉了。
所以在大明同德元年,一个新年号的第一年,至少在商界似乎有了改元换代的苗头。大约在年中的时候,从去岁开始,已经被讨论了近一年的纸钞终于有了结果。在这个问题上,祯娘一朝得偿所愿,近二十年的想法总算得到了完成的机会。
至于说为什么在天子都有了倾向的时候,还能拖延半年。问这个话未免太不知道国情了,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朝廷岁收的大事,这是能轻易决定下来的吗?不多拖延个几月,那些科道言官怎么的都是有话说的。
何况决定可不可之后,还有怎么做这件事。甚至可以说后者比前者还重要,一点点的细节不同,或许带来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朝廷的官员要为了朝廷和自己的利益打算,祯娘这边的人自然也是尽可能争取更好的条件。
不过不管两边如何,最终还是在年中得到了两边都认可的结果。中间有许多细节十分复杂,不过最简单的就是兴业钱庄可以以库存的真金白银价值的两倍发钞,而超过价值的发超额则需要向朝廷缴纳一定比例的纸钞税,这就如同之前的银币的铸币税是一样的。
朝廷上下十分满意,总之就是兴业钱庄做得好,户部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拿钱了么。若是这兴业钱庄做的不好,那也不要紧。不同于朝廷的宝钞是朝廷的烂摊子,朝廷没办法自打嘴巴。兴业钱庄做的不好的话,就算背后的人物再硬,也要背起责任来啊。
不过这样办下来,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如今朝廷的岁收多,同时开销也大。干脆的说,其实就是扩张期的王朝,不论是不是昏君当道,钱总是不够用的。只是昏君们是把银子用在了骄奢淫逸上,而明君则是为黎民百姓生活地更好花钱。
所以在不到年中国库预算已经花完的情况下,祯娘和几个合作伙伴按照兴业钱庄干股占比,总共拿出了三百万两银子——收获的是第一年发钞八百万两银子,以后逐年可酌情上升的发钞权。
这也差不多是为以后定下了一个价码,虽然时移事异,肯定不是一成不变的,但至少是一个参照的基准——随着纸钞市场的打开,其实是只有上涨的。不过考虑到兴业钱庄为了办成这件事之前已经投入了那么多,又背负了巨大的风险,同行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
消息自然是用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吕宋,当时正在总督府里教导洪钥管家的祯娘难得情绪十分激动外露了一回!手上端着的茶杯当即就跌落了,这似乎是祯娘一直喜欢的一套茶具,不过哪里顾得上呢!
十几年的夙愿一朝实现,就连祯娘这样的性子也露出了‘喜不自胜’的样子,当即拍手道:“做得好!这下总算能把事情真的做起来了——家里有大喜事,红豆!你去料理,这一月家人都拿双月钱。再去派人与各大掌柜的通气,所有伙计也月钱翻倍。”
然后又吩咐给家人做衣服,给伙计发些粮米,给还在京城辛苦的功臣准备厚厚的奖赏。一通风风火火下来,祯娘这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忘形了。若是平常只自己和几个贴身丫鬟,那便也罢了,偏偏十几年忘形了这么一回,就有女儿在场!
不过洪钥很有眼色,才没有让祯娘这一回尴尬,反而欢欢喜喜道:“这是娘准备了这么久的生意成事了?好事多磨呢!恭喜娘——既然有这样好事,那今日咱们就暂且放放假么,娘也要去料理这事罢?”
听起来是女儿对母亲的贴心,但是哪里能瞒得过祯娘去?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儿!这分明是找到个理由歇息一日,不用理会那些管家的条条框框!这才有了那些话。
洪钥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学东西也快,只是坐不住的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老话说三岁看终身在这上头倒是有些道理。这些日子祯娘是日日教导她管家的事项,每一日再忙也不改变,一个是祯娘生性认真,另一个就是为了杀一杀洪钥的性子。
不过今日,实在是事件不同,最终祯娘终于在大女儿满是期盼的目光中点点头,道:“罢了,今日确实是有这一件事,不方便再教导你。不过也不要紧,明日再把今日的功课补上就是了。”
说到前一句的时候,洪钥已经是满脸喜色了,却没想到后面竟还有一个转折,当即就苦了脸——娘才不管女儿的变化的神色,反而觉得更高兴了。
转过身就与几个大丫头道:“你们去让外头小厮去各位掌柜家里,这回是真要开始做事了,知会各位掌柜来商量如何用其他产业与钱庄方便,支持钱庄。这一回可不是一项产业的单打独斗,所有人都有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