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做师爷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 有这样的本事, 只要稍有时运也就发迹了。伍太太当即就笑道:“若周奶奶是个男子才好呢!天下之大她什么做不得?若想经商, 就不必困于闺门,大江南北甚至海外都跑的。若想做官,真正好才学, 再配上这样精干, 首辅天官也是应当!”
祯娘知道这是与自己说好话,只是很有几分真心, 所以也不言语。只是转而摆弄手上盆景, 赏玩再三, 最终还是拿开手去道:“我如今做这些情趣也少了,我记得当年我极爱这些, 微观处是做盆景, 大处就是造园林。当时我家花园和我的小院子,都是我画的图也就是我家了, 不然谁家让个小娘子这样那般。”
等到四人散了, 伍太太与郭太太私底下商议道:“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别的人谁肯和外人说这些,就是说哪里能够说的如此透彻。我是说, 我们不能受了人家的好儿,却没有一点表示罢!若是这样,以后还能有来往?”
郭太太也不是一个木讷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眼前这就是一个机会了, 想法子谢谢人家也是一种搭上线的法子,总之来来去去也就熟悉了就是说,谢谢人家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为了以后。
祯娘给他们点明了道路,然而有一条道路她没说,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是看出来了的,那就是祯娘本身就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她在泉州说一不二,在山西影响深厚,在浙江亦是拥有一席之地。并且方言大江南北,竟是到处都能说得上话,搭的上路子!
退一步说,以后不走祯娘的路子,无论是靠自己闯荡也好,找别人搭桥也好,交好一个祯娘这样的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只是想到要有‘表示’,两人也是头疼,祯娘的身家摆在那里,人家缺什么需要你来表示?
郭太太就立刻苦笑道:“我们都是家大业大的,平常让我们心动的都不多了,到周奶奶那里又该是什么才足够!再者说,这时候再去搜罗奇珍,没得一年半载不能得。做谢礼,黄花菜也凉了。”
伍太太比郭太太灵活多了,皱紧眉头半盏茶的功夫就松开了,眉开眼笑道:“有了!就我来说,送礼这件事在于贴心妥帖,恰到好处最好。就你说的,到了这样的身家看什么奇珍能动心?搞不好得了就要抛到脑后,还是衣食住行这些最好。”
听到衣食住行四个字,郭太太便摇头道:“不成不成,衣食住行是足够贴心妥帖了,但是怎么拿的出手!衣裳吃食你能拿出来?我拿不出,说出去人家要笑的。至于田地住宅店铺这些,稍稍拿得出手了。但且不说好的一时难寻,就是能从自家产业里找出正正合适的,人周奶奶也不会收的。”
伍太太在这件事上是极有信心的,当即自信道:“那是你们不会打理,我在这上头却有新得!让我来说,也确实只能在田地住宅店铺上打转。只是一则这样的产业,一般没人会当礼物送出,人家不会收的,当然贿.赂是另一回事。二则是是好的难寻,不好的我们就算拿得出手,人家也看不上。所以呀,就要寻到一样,人家知道价值不高,然而又确实需要的。”
伍太太也不卖关子,紧接着便道:“方才周奶奶和同知夫人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花园的事情,可见是周奶奶是喜欢这个的。不过也不稀奇,周奶奶是苏州人,爱好园林这一样寻常的很。但感慨家里园子小才是重要的话说你可知周奶奶家里的宅子如何?住人未免委屈!”
祯娘家的宅子住人当然不委屈,伍太太这里也是夸张了说。要知道祯娘家里才几口人,顾周氏住了萱瑞堂,祯娘和周世泽带着才一两岁的周洪钧住正院,再就是周家大小姐周洪钥新单开了一个院子。这样下来用到的院子才几个!这边宅子是照着金陵的宅子大小来的,和他们一家在太原的宅子也差不多大。
而这座宅子总共有五个完整的院子,这还是完完整整。其实有许多大户人家,家里子孙繁盛以后,没得几个子孙可以单独开一个院子。讲究一些的,便把一个院子隔成两个或三个。没那么讲究的,便是几个人入住一个院子就是。
总之现在的情形是,祯娘家的宅子,怎么住都还大有富裕的。再加上重新修缮,大把往里头砸银子,房子早就不能以大小来论价值了所以祯娘家这种大小的宅子有些配不上她如今的位置,却也没有换的必要。
见郭太太还是半懂不懂,伍太太一拍手道:“那样的宅子若是一般的参将夫人是没什么住不得的,但周奶奶是一般参将夫人?远的不说,就是我们自家住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是没得个七进的宅子,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就这样还整日说窄呢!”
但是周家人口少,所以住着不窄呀!郭太太想这样说,但是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回过味儿来,立刻点头道:“就是这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这样如何配得上周奶奶的位置。果然是她贵人事忙,平常的事太多,因此也只能一拖再拖。”
伍太太见郭太太终于懂了,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要不是两家刚刚结盟共进退,她还真想踹开这位了。见她明白过来就接着道:“然而换房子是万万不可的,毕竟是住的习惯了的地方。况且听说周奶奶家的宅子打理的好,除了窄一些,比别人强出好多,这样就更不好搬了。”
郭太太听的连连点头,也跟着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倒是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些事上她远不如自己这位同盟,便对她信任道:“这上头我是远不如伍太太你的,一切就由您来拿主意,有什么具体要操办的就交与我。”
这是就差说出‘为您马首是瞻’的意思了,伍太太心中暗暗点头虽说郭太太在这上头不太聪明,却是个有自知之明并且只要信任就足够听话的。因此立即道:“说来也简单,去打听一番周奶奶家挨着花园那一侧的人家是谁家就是了。”
郭太太一想,明白过来也笑了。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便称赞道:“伍太太想的快!我就听周奶奶说自家花园小了,后来又说喜欢治园子。既然是这样,把个隔壁买下来扩大园子就是极好的了。”
当然是极好的,第一就是不用搬家了。话说你就是买的再好的宅子,人家住惯了了的宅子也不是轻易能给换的。第二就是解了祯娘抱怨花园太小,加个花房都不够的困扰。第三就是让祯娘有机会自己再造一回园子,也是满足她一些自己的爱好了。
况且这可是花园,自家宅子的花园。时常要踏足的地方,那也就是踏足一次就要想起一次,这是谁家送的?只要记得这一样,情谊就一直都在,可比那些迅速收到库房里去的宝贝好多了。
至于那边的宅子主人会不会卖,这个事情伍太太和郭太太是不会想的。毕竟她们也没听说周家隔壁住着的也是一位神仙,既然不是神仙那就是凡人了。至于凡人,哪有不为银钱动心的,到时候价码开的高些,谁能抵挡的住!
于是在一日祯娘与程内相商量事情之前,祯娘就收到了这份礼物。之后程内相见祯娘时有走神看向书案的动作,便停了一下问道:“周奶奶今日只怕遇上事了,打不打紧?我们内官人家还有一些权势,可不要与咱家客气!”
祯娘客气地笑了笑,说实在的她确实觉得自己运气够好了。别的地方不说,就单单说如今泉州下派的采买使程内相罢,在一众性子古怪的太监里头,他已经算的是非常好相处了。两个人一惯互相帮衬,如今已经到了能伸手帮忙的地步了。
若是真有用得着他帮忙,祯娘也不会客气。但是实在用不着,她也没有隐瞒把事情前后讲了出来,最后道:“本来也不过是妇人间相聚说话,硬说指点什么的也太过了。我又不是那等人,专靠这指点收钱。本心想退回这礼物,又觉得驳了人家面子,况且我还真喜欢这个给钱就更不成了,那是打谁家脸呢!?”
程内相听了笑起来,似乎有感慨:“周奶奶的性子不同于其他人,按理说你们这一行的人应该是最老于世故的,不然如何做的起来。可周奶奶呢,做成了别人不能做到之事,但内里其实是最清高的一个。”
清高?祯娘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还真是这样!其实应该说祯娘自小就是最清高的一个,等到成亲以后她还以为自己这毛病渐渐去了,其实不然。她其实做生意归做生意,交际的事情也只归交际,内心从骨子里来说依旧是最清高的一个。
程内相见祯娘明白过来便接着道:“其实这有什么好思虑的,这两位太太送礼,一个是为了感谢您,你们商场上不是讲究有来有往有所表示?这不是?另外也是为了日后多多结交您的意思,您凭本事走到如今位置才得到的尊重,为什么不敢受着!”
祯娘一想也是回神过来,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太不洒脱,也是失笑。于是很快放下了那张放在书案上的薄薄地契,与程内相道:“这回要多些程内相开导了,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在这种事上犯轴方才的事情,我们继续说罢!”
这一回程内相来找祯娘,自然和上一回一样,都是有事相求的。上一回是求供应东西和转给内府新炼钢法干股,这一回则是为了今年冬日里一些物资的调度。按说物资调度本来不祯娘的事儿,只是今年山东灾情严重,要从其余省份求援也是力有未逮,也只有求助于这些大户了。
本来这件事各地长官也能做,或者说还做的更名正言顺。不过这一回山东赈灾账目走的是内府也不知道国库是怎么哭的,总之至少是名义上由皇帝出钱,于是就交给这些各地采买使支应了。
方才这件事说了一半,程内相笑了笑就接着道:“这样的调运粮食、煤炭、棉花等过冬东西十分难。最怕的就是皇爷自己出了钱,中间有人贪了去,或者中间人没有坏心,却因为运输调遣的事,路上消耗过多。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周奶奶您这笔生意其实是赚不到钱的,毕竟皇爷的内府如今也艰难,能够拿出的银子不多。您但凡有个要求也可以说,我来看看能不能办到,也算是补偿您。”
祯娘哪有什么要求,而且这种事别说只是没的赚,甚至亏钱祯娘也是会做的。这就是既做好事又搏朝廷的好感,总之都是留好名。有些人觉得有好名声没什么作用,真等到不行的时候,人难道能因为你的好名声放你一马?
对于这样说的人祯娘只能说天真又肤浅,只看得到墙倒众人推。却也不想想,多做几件好事,最后总有有良心的人。即使没办法对抗大势,也能在最艰难的时候不至于众叛亲离。
而且,真的有好名声的话,特别是朝廷那里的好名声,也就变相地减少了被人攻击至无可奈何的可能一个是与朝廷的合作机会多,既稳定,又有靠山。另一个是好名声本身就是一张护身符,对付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和对付一个名声良好的人,哪个容易简直一望即知。
不过想想,自己总是不提要求也不好。于是想了又想,祯娘终是道:“可别说,还真是有一件事要求您,话说之前与宫里供应糖这一样的是哪家人,您知不知道?我想顶了他们的位置,这个难不难?”
若是以前皇商值钱的时候千难万难,不过也说了现在皇商不值钱。不然也不会有之前找祯娘给皇宫里紧急调运一批东西,还算是欠了祯娘人情的道理。因此程内相也是略想了想便道:“供红糖的人家似乎是潮州一家姓杨的,供白糖的人家则是福建赵家您说话的地方。总之都不难,到时候说句话就是了。”
虽然事情连报到上面都没有,程内相却敢打这个保票。一个是觉得这两家人都好处理,特别是赵家人,只怕听说是周奶奶接手他们的差事便吱一声也不敢了。至于杨家,那更是小人家,能有什么作为实际上也不会有作为,糖是俏货,不卖皇宫里,也有的是地方卖。
再有另一样就是他相信自己还是有几分面子的,如今在皇爷面前红得发紫的正是他干爹。每岁从泉州这边好东西孝敬不是白孝敬的,上头还能一直记着他在这里就是明证。有这样事在前,他的这么一个小事,有什么不批的。
不过他没想到这么个小事,本来内府自己就能处理的,倒是被皇上看了一回这位爷是个偶尔想奇招的主,忽然就想看看这些年那些商户最配合朝廷,也好做个榜样,让大家看看。
他倒是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个周门顾氏,实在是她帮忙从太原到泉州,一直不遗余力,而且甚少提要求。最近倒是提了一个,但是看看他都发笑了,与身边的大太监张四全道:“四全,我记得在泉州的采买使是你干儿子罢!你倒是调.教出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然这些人也不会这样服服帖帖。”
话是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调侃。从经历上看就知道了,祯娘为朝廷出力是从很早就开始的,那时候张四全的干儿子程内相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而张四全的反应也十分像那么回事儿,当即就叫冤屈道:“皇爷这可就说错了,我这里是最心软的一个,也粗笨好糊弄。因此底下的徒子徒孙也是有样学样,都是些没用的,那样的精明能干人哪里来!”
其实他们这些太监的争斗比官场商场都要惨烈,混出头的无疑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这样说不过是装糊涂配合皇帝那句话罢了。果不其然逗乐了皇上,脸上带着笑容指了指他。
这样他就更加卖力气了,又道:“这件事那孩子也给我写信说过,略提了提那位周门顾氏为什么只要这一样,原来是为了自家红糖白糖冰糖等能够卖的更好!毕竟是供给宫里的,拿出去是个好名呢!其实这些人也是精的!”
皇上却不是那些不通的,笑着道:“不是这样,这样的名声只对百姓有用,对他们自己人是没有用的。但是这些人正是要把东西卖给别的要货的才行,不然难道产糖的自己满天下零卖一包包的糖?”
张四全当即赞道:“皇爷果然是明见万里,所谓圣明不过皇上就是这样了!可不是就是这般。不过我那孩儿也与我说了,那位奶奶要着这个牌子不是为了与国内做生意,而是为了和夷人做生意。”
接着他就将程内相的信件拿出来了,上头果然写的清清楚楚当时祯娘与程内相解释道:“这些西夷人一想慕我大明文化,无论是茶叶、瓷器、丝绸这些出货多的,还是书籍、家具这样相对较少的,都是以大明所得为最高。至于这糖,实在来说并不比他们自己所产要好,所以要想卖给他们更高的价,就要有个好牌子,‘皇家御供’就顶顶好了。人家只要确定了这是能够供给皇上的,他们就会愿意高价买下,拿回去专门卖给他们的贵族。”
皇上听了一回也是感叹道:“这些西夷有的时候是极惹人厌的,但偏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有些可爱。譬如这一回,竟是这样倾慕我大明文化,而只要是大明皇家认可的,明明是一样东西,却能卖出两样价。”
这样说完又转而道:“不过那位周门顾氏也有意思,原来不仅为朝廷出力多,不看重回报,同时也是一个极诚恳的。按着那些西夷人对大明的了解,她真的让他们相信自家的糖是供给宫廷的又有什么难的,偏偏要把这件事办成真的。”
这就是看一个人顺眼,他做的什么事都是好事了。之前祯娘的事迹让皇帝心里十分赞赏,所以祯娘如今想要让自己糖变成宫廷特供,那才不是投机取巧,而是为人诚恳!所以才说,好名声是真的有用,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
他甚至又翻看了那信纸一回,道:“既然她自己是这样一个佳妇人,丈夫也是难得的英雄,一直为朝廷征战。我便许她一个不同,让她那生意更有底气!张四全,去拿笔墨过来!”
“皇家御供。”祯娘念着匾额上的四个烫金大字,下角还有一方小印‘秋水堂’。懂行的就知道,这是今上的私章之一。没错,祯娘得到皇帝的墨宝了。实际上当她知道皇上为自家糖提了一块牌子,她真是足够惊讶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祯娘还是把这块牌匾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家里当然要在家里,到时候可是要与一些合作者展示的,要是送到榨糖厂那边,这里怎么炫耀,怎么借此让人更加确信?
没错,正是那些要与祯娘合伙糖生意的西夷人到了祯娘的下一步计划,在南洋得到一两个比较大的小岛。当然,更多就更好了。而考虑到周世泽的位置,和迟早要对南洋下狠手的计划,这根本就不是难事。
到时候这些糖是在海外出的,甚至不用算在出关限额里,祯娘就能够无限度地卖给外国其实这样的话,只要用和一般西夷人甘蔗园一样的价钱卖出就能够赚的盆满钵满,只不过是祯娘自己不满足,这才有了‘皇家御供’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