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道关外苦寒, 这是真的,也是假的。关外地少人稀, 种植渔猎是随着人的,不似中原地区, 土地多不过是极少数的一伙人。且山林之间,物产极丰,这些年和关内做生意,人参、鹿茸、木材,还有祯娘收获的很大一部分兽皮,都是来自这儿。这样就是富足了,哪里能说苦寒。
但白山黑水之间, 生存艰难也是真的。漫长而严寒的冬季日子难过, 没有汉族那般善于耕种,且生产工具匮乏,种植不比中原。同时,实际掌控本地的女真也不是铁桶江山要和蒙古人打生打死, 还要受到中原往常不断的打压, 临近的高丽也不算安分。甚至内部也不算平静,要知道女真可是分了三部呢!
不过这三部是大明这边的说法,人家自己不一定这这样分界的大概就是结成海西四部的海西女真,由建州三未组成的建州女真,以及这以外的,更加落后,形同于野人的女真人, 通称为野人女真。
之前的态势是建州女真同海西女真形成联盟,一方面对外地域大明、蒙古、高丽,另一方面也是一起‘收编’野人女真作战也好,耕种渔猎也好,人口总是需要的。并且野人女真对建州女真、海西女真来说,就如同游牧王朝对中原王朝,小股来劫掠自家也非常厌烦。
不过现在来自大明的压力陡然增大,对野人女真的‘收编’做到一半就只能被迫停下来。然后三部联合,共同对抗大明这个‘外敌’。不过这个联合其实也就是说说,不说野人女真对另外两部的女真有没有这个观感,能够结盟。只说野人女真的组织,往往是几百人结成一个部落就算很大了,这样的野人女真谈什么和另外两部联盟,谁能做主?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大明大军就是在和这样的女真对战原本以为应该是轻轻松松就能拿下的一场仗,毕竟比照对战蒙古,人家军队不比小小女真多?又有许多年的家底,还是不是轻易就被拿下了!轮到女真又能费多少功夫!
现实却给了这群骄兵一击,右路受挫,中路僵持,左路进展缓慢。本来一个月灭亡女真也就成了一句笑谈,如今唯一能挽回军队颜面的做法就是获得最终的胜利了,胜利者不受指责,之前再大的过失也能被遮掩过去。
也不管中间到底经历过多少,从周世泽的经历来看,左路这边甚至打散过建制,就为了化整为零,和敌人打游击。中间伤亡不小,可以说这是周世泽经历过最艰难的战役了。好在最后他们赢了,不管胜利比预计的迟了多久,终究是到手了。
最后决战的时候是攻城之战,现在三路大军已经会师女真腹心之地,辽阳和沈阳这里是中原自古有的城池,只是被这些女真窃居。即使是现在也在大明的地图上也有这里,只是单论关外地区的武力、人口等女真超出大明,成为实际的掌控者。等到大明对女真用兵,这里自然城头变幻大王旗,被女真完全占据。
周世泽最后检点了一番自己手下的兵士,比起之前分兵游击之前,人数减少的明显,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之前他的战功少了吗?经过的大仗硬仗也不是没有,早就不是那样心慈手软见之感伤的了。
穿好甲胄,对着副将等人点点头,最后吩咐了一声今日他们这一支队伍攻城的安排,然后就把面甲扣上了军旗猎猎,他是行伍出身,不管朝廷本身的考量是什么,为了帝.国更加强盛,为了被侵占的国土百姓,出征!
自古以来,攻城战就是最为惨烈的一种。一寸又一寸的高城,就是拿人命一寸一寸填上去的人家仰仗城高楼坚,护城河阻隔,又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你不拿人命,凭什么?很多时候就是沙包混着尸体把护城河填平。然后再用云梯、撞木、投石机等,不过同样是顶着上面敌人,赔多少性命,看敌人是什么人罢!
不过如今好一些,铜管的大炮已经是军.国重器。不同于过去那般沉重,且不能校准变向等,只能当作城楼炮,其他时候对战就是起个震慑不能变向就足够恼火了,人家知道落点,只避开就是了。
现在军中的大炮比起以前轻便不知道哪里去,靠着牛马车就能到处拖拉。靠着专门设计的,简陋而着实有用的校准工具,炮兵们确定了攻城方向其实攻城么,也没得太多校准。一片城墙,大家只要往一处集中,狠狠打就是了!
城楼上有女真军士,其中还不乏他们的贵族,贝勒贝子这些。没什么奇怪的,这都到了腹心之地了,当然见得到大人物!还不出来的,那就只能是逃了!不过如今的女真,悍勇之气是有的。下面低阶的参领等可能带着几十人蹿入深山老林,如他们以前看不起的野人女真一般,总比送死强呀!这些大贵族还是没得出逃的,打算‘决一死战’!
也确实是死战,这之前历次战斗,大明的火炮他们早就知道了,这是他们全然不知道的世界打仗为什么会有这种花俏?大炮不就是有些威慑的钢铁疙瘩?既昂贵有没得用,从中原商人那里买来的一些都丢在了城楼做摆设。到底最后还是要靠着女真儿郎们拼命流汗流血,这才能打胜仗!
但是经过半年多的对战,他们早就知道了。对战,特别是攻城之中,这样的炮能有多大的威能!先把城池打出缺口来,地动山摇。然后再打人或许原本的守城优势还有些吧,然而不能抹平与大明军队的差距。
大明,大明不是一般文弱书生治国?为什么先是打了蒙古,然后又是来打他们女真?这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事儿啊!
大炮装填,然后发射,再然后清理残余□□,使用白醋等擦抹炮管,最后又装填炮弹。这就是一个轮回,知道炮管烫的不得了,有了很大炸膛的风险,炮兵才会停下轮换后一排的火炮。
周世泽身为先锋官,不同于一般将领,一般不会在军阵后方,而是统领士兵杀阵。只是这时候正是炮兵发挥效能,他们这些人也就在后头观看。等到差不多了,才要上去收拾‘残局’,或者说白刃见红。
旁边的副官手搭凉棚,看着前头地动山摇的,大声道:“好阔气的火炮营!这一轮下去不得了!说的是打的时候痛快,主官往兵部要弹药的时候麻烦。往工部采购,一发弹药要五两银子呢!怪道这样好使。”
周世泽不说话,另一个千户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过这也有兵部和工部都在其中吃拿卡要的关系,这里面水深着!周将军,听说你浑家是浙江人,那里听说好多造炮.弹的作坊,该知道这东西出来的时候什么价儿罢!”
隔着面甲,周世泽闷声道:“不知道,我从不过问这种事儿!况且我家也没得这门生意。行了,你们不用打听这个。不说看得出来这行里水深,就说现在什么情势,正要打仗攻城,别说这些!”
说了这句话,大概是一点小心思看透了,几个原本打算搭话的都颇觉尴尬。还好有副将出来打圆场道:“说的是,这些日子真是劳累。以前知道我们是刀头舔血,但都不如这一次体会深。难啊,实在难啊!这些女真人野性未驯,打起仗来,特别是最后贴身白刃,死了多少弟兄。”
这话说的心有戚戚,有一人就道:“确实邪性!就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我们打仗死人很寻常,死的人多了就不寻常。肉体凡胎的,周围同袍都倒下了,敌人还如狼似虎,哪有不溃败的?就是有,那也是传说中的了,譬如岳家军之流。实际上眼睛见过,谁见过?反正我没有。偏生人家就做到了,是真能打的七零八落。”
然而不管多邪性,到了这样的关头,都会被绝对的实力压制。前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欢呼,是城楼,城楼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城上的女真士兵如见鬼神,城下的大明士兵却知道,到了自己要上阵的时候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军之间的厮杀终于停止了。不是一方投降女真怎么投降,他们多的就是女真当中的贵族,与女真这个部族本就是一体同休。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就如同中原王朝的都城。打到都城的话,只要稍微有点气节的朝廷,都没有投降的说法,殉国而已。
大明其实也没有停手的打算,女真人活着值钱这边经过战争的城市要重复修建,用得着他们。但是也有许多麻烦,这些女真贵族,女真核心,留着弄不好就是隐患。再加上这些日子新添的仇怨,人家投降就受着,人家不投降也没得喊话。打吧,反正现在就是大明大军人多欺负人少,列成军阵,赶在一起慢慢消灭而已。
最终还是有人撑不住了,从第一个丢下武器磕头投降,很快被头领砍杀,到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大声吼叫着丢下武器局势如同潮水,再也控制不住,说到底高层,并且死忠的也只是一小撮人而已。普通的士兵回去以后也就是百姓,想到家中妻小,无论如何也是要接着过日子的。
对女真用兵结束,胜了!这个消息立刻乘着快马送到了京城,京城上下都在议论。果然的,瑕不掩瑜,就算有几个人背地里说几句穷兵黩武,更多人却被利益晃花了眼女真没得蒙古底子厚,然而东北之地的利益依旧很大。之前虽然这里是大明的土地,却因为女真势力的渗透,其实是捏不到手里的,现在大家都看到了。
这些消息同时也很快发到了天下,山西也不例外。近是一个缘故,有许多子弟兵在那里生死不明才是更深的缘故,官府很快把这件大喜事发布出来东北胜师正在逐步返回原籍,只有辽东的卫所才会驻留原地。
“奶奶,奶奶,打听到了,从官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如今大军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半月到一月之间,老爷就能到家!”有个小厮连帽子也歪了,从外头进来,才到院门口就这样叫起来。
祯娘这时候正教女儿说话,听到这个眼前一亮。之前是已经知道东北事了,然而兵事完了是兵事完了,离中间要回来还好远呢!就祯娘知道的,只怕要和辽东卫所‘商议’不知多久,中间有的是利益归属要划分。
和上一回纯是这边一些卫所同蒙古打仗不同,这一回三路大军,分属不同的势力当然,这也是朝廷大佬们有意掺沙子的缘故,谁也不想由一股势力独得军功呢!这样的大战,打一场少一场,不晓得能提拔多少人!
是的,就是这样实际,或者说浑浊。或许在战场上大家都是有一颗报国之心,并且悍勇不畏死。然而,这并不会改变其中的利益纠葛。就像周世泽,他本性已经算是讨厌这些的了,但身处其中,他同样随波逐流。
祯娘这边得到消息,总算彻底放下了心里的担子。虽说见不到人在跟前,总不能全放下担忧,然而现在已经很好了。战事最吃紧的那几日,祯娘一直在日忧夜虑不能入寐,有心想做些别的转走关注,却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半个月,半个月。祯娘起身自言自语道:“明明已经兵事毕了,为什么还没得一两封家书?该不会是哪里不好,顾不上写信!”
自言自语之间又添了一种忧虑,只是很快又正色对几个管家媳妇吩咐道:“既然是半个月,很多事情就要准备起来,毕竟是凯旋的事。上一回是我不知道事,混过去了,这一回不能。家里上上下下打扫起来,就像过年一般扫尘,还有要准备的东西,开列个单子,让买办们经手办下来。想来这一回子弟们回来,这些东西又是物价腾贵,不过也管不得了!”
这边正说着,就有个婆子小跑进来递话道:“赵千户、张千户、宋指挥娘子到了,正往正院过来,奶奶吩咐是在哪里待客。”
祯娘把女儿交给了奶娘看着,起身想了想,道:“这倒是赶在一起了,难道还是约好了不成?我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左右就是那一点子。只是真是心急,这才收到要回来的消息,就这般迫不及待起来。罢了,你们把玩花楼那边收拾起来,今日那边坐坐。”
收拾玩花楼简单,因为是阳春三月时候,花园子里祯娘常常带了女儿去看去玩,赏花亭玩花楼常常收拾,这时候就是一道手功夫,略准备准备,并不费什么事儿。等到祯娘出正院迎了迎三位娘子,往赏花楼去的时候已经样样准备齐全。
玩花楼上下两层,下层是一明两暗花厅,上头做了个观景台,四周没得遮拦,只是有竹席帘子罢了。又因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春末到秋初过来,倒是一个赏花的好所在。
这时候祯娘携带三位娘子坐了,有小丫头上香茶等。到底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恁早就过来这里,张千户娘子搁下茶碗便道:“周奶奶的好茶,只是这会子也没心思消受。我是个不懂得转弯的,有心想要问问周奶奶知不知道这一回男子汉们回来有什么章程。”
说着张千户娘子手指了指上面,祯娘自然解她的意思。虽说真的鲁莽了一些,但是关心丈夫前程不是坏事,祯娘不会瞒她们。照着知道的道:“我说我一概不知,你们是不信的,我也确实有些信息,然而也就是那样。到底是上头神仙打架,没出来结果,谁能打个保票?不过我想着,我们这边,若不是有大功的,分润不会太多,就是钱财也一样。”
静了一息功夫,宋指挥娘子才道:“是这个理儿,我们是关系则乱急吼吼上门,却连这样简单的都没想到。人家是中路大军,又是坐地虎。我们是一支偏师而已,打完了就要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上一次相比。”
不过几个人很快明朗起来,相比起城里一家家挂起白幡的人家,有心思来祯娘这里说这些都是要平安回来的。不管到时候各样好处,战功也好,钱财也罢,都是要当家人活着才有的,不管怎么说,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福气了。
赵千户娘子就摇头道:“那些都不想了,这一回多凶险啊!陆陆续续传来消息,好几家不是都在哭?战报送下来说人没了,这还是武官呢!下头兵卒不知道死了多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这就要去云间寺还愿,你们去不去?”
宋指挥娘子和张千户娘子都是说要去的,祯娘想了想道:“我倒不是在云间寺许愿的,还愿用不着。这几日我还是亲自去几家人家参加白事罢,大家都是平常走动的,帮着乱一回。”
几个妇人在这里说着,之前一味关心的封赏之事却已经在朝堂之上渐渐定了下来也确实如祯娘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差。无论怎么说中路就是中路大军,如今更是镇守在此方。中间虽不说有奇功,好歹也没什么差错,自然得了最大好处。
然而却不是说其余的九边卫所和山东军做白工,当朝廷里没有这两线势力?那当初也难得挤进去做这一回了。何况有功必赏,人家战功是实打实的,总不能把所有好处包揽,那是自绝于朝堂。
之前争的凶,其实也就是在一两分上寸步不让。等到尘埃落定,结果出来了,大家又是‘和和气气’的。只有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科道官员忽然道:“这下东北再无忧虑,算上蒙古平靖,其实陈兵北方的卫所现在就太多了,朝廷这些年花钱也到头了,若是可以转入普通百姓籍贯,不知省了朝廷多少米粮。”
这一句话一出,大殿上先是一静,然后就是轩然大波。话说军队的路子让文官说话,在武宗皇帝以后本就是大忌,何况这是暗示要裁撤一部分卫所!这话如何说得出来,武官大佬们不常常在朝堂上说话,仿佛隐形人,然而动到人家盘子里还指望安静这可是过了界了!就算内阁首辅也不见得会触这个霉头。
这实在是因为,相比成系统的文官官僚,武官更像是整个朝堂里的孤岛。他们内部是事情绝不会拿到朝堂上解决,不然这就是让朝堂文官有机会插手了,无论如何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当然,作为回报,他们也轻易不会迈出这个孤岛,插手之外的事情。
果然,还不等武官那边说话,先就有兵部左侍郎道:“此言不妥,不说蒙古平靖是因为咱们用蒙古人治蒙古人,这样的法子要等一两代才能全然稳定。就是北方无虞,也断没有即刻裁撤的道理。许多兵丁在,贸然撤去,不怕闹出乱子来?”
这就是了,裁军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减轻朝廷的负担,说的好听!只怕到时候收拾乱子都不止这一点负担了。要知道,以往闹个水旱灾害,灾民逃难都要十分小心应对,赈灾是赈灾,却不敢随意开城门让进来。不是冷心冷肺,而是聚众起来,饿的急了,怕有乱子!何况这本就是一班受过训的军士,哪里是平头老百姓可比。一但出事,那就真是大事。
只科道言官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会儿偏生要犟,昂着头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谁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如同一团乱麻,不是轻易解开的。但是朝廷事多,那也碰不得,这也动不得,拿什么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