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的确是了解周牧云的, 她在邓教授夫妇面前说的这番话,若是教周牧云听见, 也只会暗暗点头,晓得阿俏已经全明白了自己。
他是个男人在完成危险任务之前, 在有能力有资格承担这个女人的一辈子之前,他不想再贸贸然去表达,只有等到他平安降落,一切才有机会。
可是有时候周牧云心里也痒痒的,这份心意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他也想让她知道万一阿俏也在等着他表白呢?
只是这念头在周牧云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他会立即抛去杂念, 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试飞的准备工作上, 毕竟只有顺利返航,安全降落,才有机会说其他。
因此在试飞之前的两天内,阿俏与周牧云碰了几回面, 但是两人都什么也没说, 不过打个招呼而已。
试飞这天,天气情况良好,能见度很高。本省督军沈厚此次到惠山来,没有事先大肆张扬,只是带了几名军部官员,和几名随从。沈谨因为身上担着军职,也随父一同前来。
沈厚听说这次试飞的试飞员竟然是周牧云, 暗暗吃惊,赶紧唤他来见。
“牧云,你……你这是,”他见到周牧云穿着飞行服,戴着头盔与护目镜从机库赶过来,忍不住问:“你家里人是不是还不知道……”
周家与沈家原本是世交,沈厚是看着周牧云长大的,将他当成是子侄一般。而周牧云在学校做试飞员,原是瞒着周家长辈的,周家人都只知道周牧云在飞行学校参加集训,集训出来之后将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飞行员,却不知道周牧云在这里执行的任务有多么凶险。
“沈伯父,”周牧云笔直站着,冲沈厚端正行了一礼,大声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您教我们念古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想我泱泱中华,已经能独立造出自己的军用机,怎么能没人有这胆色,将它开上蓝天呢?届时在天际自由‘牧云’,方不负我为中华之青年,应有的壮志与豪情。”
沈厚听他这番话说得激越,点了点头,道:“试飞的危险性你想必已经了解,既然你有这般豪情,我也不拦着你。只是这次试飞之后,你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必须让令尊令堂知道。”
周牧云赶紧点点头,这位沈伯伯能让他飞一回,他心中已在暗叫谢天谢地:若是换了自己的父母在此,晓得他要上天……那他估计真就上不了天了。
旁边站着向来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沈谨,这时候走过来拍拍周牧云的肩膀,说:“好你个周牧云,有志气,佩服你!”
沈谨话一向不多,肯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为这位幼时相识,从小打到大的“兄弟”感到骄傲。
“祝你一切顺利!”沈谨最后说。
周牧云点点头,转身就往机库走去,在那里,教员和其他学员们正用牵引车将他今天要驾驶的新式机型从机库里牵引出来,缓缓带上跑道。
耳机里无线电“滋啦滋啦”地响了起来,周牧云调试一下,指挥台的声音很清晰,一切都很顺利。
飞行学校上上下下的人全立在跑道一侧。吴校长迎着沈厚等人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观礼。教员和几名学生则在为周牧云这架飞机的起飞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阿俏缩在范盛光身后,听见范盛光小声小声地在祈祷:“玉皇大帝阿弥陀佛,王母娘娘齐天大圣,求你们保佑,保佑老周平安无事,他、他是个好人……”
范盛光的祈祷还未念完,众人就见到周牧云将飞行头盔托在手里,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阿俏,去吧,去和他说几句话!”不知为何,大家伙儿一时都想起了上回孟景良试飞之前的情形。上回范惠红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一束锦带挽住了孟景良的心,也振奋了孟景良原本低沉而消极的情绪。
而周牧云统共就那么点儿小心思,学校里的人大概都知道些。人们大多希望今日这一场景能够重现,最好结果也与上回一样,试飞顺利、花好月圆。
范盛光这回倒是很机灵,自动从阿俏跟前让开,众人一下子很有默契,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阿俏身后。突然一下,阿俏就发现自己面前没人了,正正地面对着周牧云。
周牧云也没有料到这副情形,他原本已经停下了脚步,可见到阿俏独个儿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旁人都恨不得转过身去仿佛他们这一对乃是空气,周牧云的心一下子动了。
他抱着头盔来到阿俏跟前,见到她一张俏丽的小脸仰起来望着自己。他有些贪婪地看着她俊俏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副面孔刻画在心底深处似的。
“老周,一切顺利啊!”
阿俏伸手捋了捋耳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坦然地开口,朝周牧云笑了笑。
周牧云则低头看了看脚尖,然后又抬起头,磨磨蹭蹭地想要开口。
“老周,你还等什么!想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啊!”
后头有好事之人开口给周牧云鼓劲。
无线电又“滋啦”响了一声,周牧云抬腕看看表,知道起飞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留给他和阿俏说话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阿俏,”周牧云缓缓地开口,“以前的事,对不住!”
他想为所有那些年少轻狂时候所犯的傻向阿俏道个歉,希望她能原谅那个不懂事的他,希望她能再给他一次机会,看到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样子。
“没什么的!”阿俏摇摇头,她在心里,当这句话给上辈子的故事也写下了一个句点,周牧云这个人这回事,她已经全部放下了。
“阿俏,等到我平安回来,再次来到你面前的时候,我希望你,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刚刚开口的时候,这话周牧云说得还不大顺溜,唇齿有些发僵,可是他却越说越顺溜,越说越大声,似乎这本来就是他心底的声音,他心心念念,想了一辈子,想要对最重要的人说的话。
上一回他故意想看她生气,让她难堪,才胡乱说了些希望她来做个食堂厨娘的话,到这时,肠子都早已悔青了。
“请求你……”
这回他不会再错过机会了。
“请你……陪着我,我盼着一辈子都能吃你亲手做的饭!”
“阿俏要是总给老周做饭,我们不也连带着有福……”身后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冒出了这么一句,登时被旁边的人按住了嘴,“呜呜”直叫。
周牧云却没想到他竟然在这节骨眼儿上把话都说了出来。他原本是想留到自己平安归来的时候,再说给她听的。
可也许这样也挺好,也许他真的就这样一去不回,从此魂魄遨游在天际,牧云山野之间,俯瞰他深爱的这片大地;也许这次说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亲口说给她听了。
想到这里,周牧云的双眼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点点怅惘,一点点失落的情绪。他能够凛然大义、一往无前,却始终有颗心,是柔软的。
岂料这时候阿俏突然笑了起来,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说:“好啊!只要你平安回来,如果你愿意,我就给你做饭吃!”
周围听着的人一下子全激动起来,就差欢呼出声了:“老周,加油啊!”“老周,平安回来我们等着喝你的喜酒!”
这话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阿俏立在周牧云对面,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双眼陡然就亮了,亮得慑人。接着他稳稳地托起飞行头盔,戴在自己头上,随后坚定地转身,迈步,往跑道上泊着的军用机那里走过去。
跑道上的周牧云,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等待指挥台的指令,准点起飞。他驾驶的军用机已经缓缓在跑道上滑行起来。
这时候有人一路小跑地去寻吴校长,说是学校校长室的电话一直在响,代接之后却发现是紧急寻沈谨的。吴校长以为军方有什么要事,赶紧带了沈谨去接。
没过多久,沈谨像颗炮弹一样,径直从校长室冲了出来,吴校长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沈谨径直冲去了指挥台,命令负责指挥的教员立即停止这次试飞。负责给周牧云导航的教员无暇理会沈谨,另一人则站起身,指着跑道的末尾,迟疑着问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呀?”
沈谨转身,正见到周牧云所驾驶的军用机在跑道尽头腾空,呼啸着直冲上九霄去。
“周牧云驾驶的军用机事先被人做了手脚,这次试飞有巨大的风险。请你们立即通知他返航。”
教员们一听这话,吃惊不已,他们不认识沈谨,只能盯着他肩上的军阶问:“这位长官,您不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时候吴校长拼了老命从后面奔了过来,拼命喘着气说:“是沈先生、沈先生的消息!”
沈谦在学校里声望卓著,校长只提了他的姓氏,几名教员已经大为紧张,其中一人开始在无线电里通知周牧云:“有些突发情况,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无线电里发出“滋滋”的两声噪音,接着是杂乱无章的一阵嘶鸣,接着无线电里只传出“嘟”的一声,就彻底安静下来,众人耳中就只剩军用机冲上九霄时传来的巨大轰鸣声。
教员们反复调试了无线电,周牧云那头却始终没有回应。焦躁的教官扯下头上戴着的无线电对讲,转脸对沈谨说:“早先曾经演习过失去通信联络的紧急情况,周牧云是非常优秀的试飞员,这点情况他应该能应付得来……”
沈谨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不止是无线电,飞机上的问题肯定不止是无线电!”
几名教员面面相觑,可想想也是,若真只有无线电通讯中断,他们至于这名紧张么。
只见沈谨团团乱转,走了两步,突然问:“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
“紧急预案,快!”有教员一声令下,立即有学员赶去传达命令,开始为可能的紧急迫降做准备。上回为孟景良试飞而操练过的那些,灭火器、医用担架……一时间又全搬了出来。
“恐怕还要通知附近的乡民!”吴校长脸色有些灰暗,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重。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一周牧云坠机、撞山、坠湖……地面上那些无辜的人的安全,也是需要守护的。
众人面面相觑,可是时间不容许他们犹豫,立即有人冲去广播室,取出了平时他们操练用的高音喇叭,爬上学校最高的建筑塔台,向四周反复喊话,通知附近乡民,万一发生意外状况,请他们注意紧急避让。
这消息一出,阿俏他们全听见了。
小范师傅早已变了脸色,紧紧地搓着双手,口中反复地念叨着“老周、老周啊!”
不少人都往阿俏那里看过去,在他们心中,毕竟阿俏才是那个刚刚与周牧云相互交换了“承诺”,许愿终身的人。
阿俏却比旁人更镇定一些,她手搭凉棚,仰头去寻找周牧云的踪迹,心中暗暗在想:“周牧云,你这人,刚才还是那样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你这回可不能怂啊!”
“这回可绝不能怂!”
周牧云刚刚驾机冲上了天,立即发现了情况不对。先是无线电,接着他口鼻间就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
“魂淡”
周牧云大声骂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继续试飞,测试新机型的性能,这显见得是不可能的了。眼下最需要做的,就是维持飞行高度,兜过一个圈子,尽快重新降落在跑道上。
他一拉操纵杆,机身一偏,波光粼粼的太湖出现在他左舷。不知为何,周牧云脑海里记起了他的老友向小刚。
他的机身刚刚偏转过来,突然遇上了一股气流,周牧云手中的操纵杆突然大力一震,脱手而出,他所驾的飞机瞬间失去了控制,在空中接连侧翻了几圈。周牧云在机舱内头下脚上,恶心欲呕,被震得几乎要晕过去。
在这刹那间周牧云自然而然地体会到了向小刚的心情。那时向小刚也一定很想控制住飞机,重新降落在跑道上。可大约是他后来觉得不可能,飞机在抵达跑道之前就会先撞向惠山上的那些民居,所以在最后一刻他调转了方向,将机头拨向了太湖。
周牧云以前就曾经想过,若是他也像向小刚一样,落到那般两难的境地,他必然会做出与向小刚那日完全一致的选择。男人么,宁可牺牲自己,至少要护住那些寻常百姓的安全。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周牧云脑海里便清晰地响起阿俏的声音:
“你们男人,肩上可以担得起家国天下,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却担不起一个女人?”
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誓言的真实含义,于是周牧云虎吼一声,上前用整个身躯死死地抱住那尚且不断晃动的操纵杆,奋力控制住不断翻转的机身。于此同时,他心中始终在念那一个名字,那个给了他全部希望的名字:
阿俏,阿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