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阿俏已经收拾穿戴整齐,下楼来到阮家厨房。
夜正深沉,阮家大院里寂寂无声。阿俏先去将灶下的火烧旺,然后去检点她需要用的食材。
因是饮馔人家,阮家采买的执行力非常好,阿俏开出的单子上所有的食材都已经买得了,甚至她要的海参也已经泡发得差不多了。
阿俏看了一圈,先去将黄鱼剔骨,将鱼头和鱼骨煎过即加水熬高汤。灶上熬着汤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白案上揉面、发面。她总共打算做五六件点心,有用发面的,也有用死面的,甚至即便都是发面,手法也有不同。阿俏少不得耐下心,一件件都做起来。
时针指向五点的时候,阿俏给自己倒了杯茶,打算歇一会儿。这一席早点,所有备料都备齐了。可是待会儿开席之前,她还有一阵大忙。
这时候小凡打着呵欠寻了过来。这个丫头已经开始习惯阿俏的作息,只是没想到今儿阿俏竟会起这样早。
阿俏饮毕茶,交代小凡几句,再次开始忙碌。
她取了一块厚厚的豆腐干在手上掂了掂,将其放在案板上。这块是著名的“干丝干”,是专门用来做干丝菜用的。阿俏取了厨刀在手里,刀身蘸水,然后吸一口气,横过刀身,开始片干丝。
她打算做一道“烫干丝”,而这道点心那千丝万缕的细小干丝,就是从这一整块豆干中现切出来的,极考校厨师用刀的功夫。切干丝的第一步,就是“横片”,据说最厉害的厨师能片三十五刀三十六片。而阿俏重生之后多年没有做过这个,最终片了三十二片出来。虽然她此时的刀功还未登峰造极,可考虑到此时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这份手艺已经足以教世人咋舌了。
她直起背,伸衣袖去擦了擦额上细小的汗珠。
身后小凡就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太爷!”
阿俏一惊,转过身,发现阮家老爷子阮正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厨房。老爷子不带任何表情,已经将阿俏所有的准备看了一圈。
阿俏叫了一声“爷爷”,就站在案板旁等着阮老爷子发话。岂料阮正源面无表情,倒是伸出手掐指算了算,便自行转身,从厨房门口出去,留阿俏与小凡两个,在厨房里面面相觑。
“别管旁人怎样,”阿俏咬咬牙,转身继续将案上的干丝纵切切完,然后去忙其他的。
待到厨房里水汽氤氲,阿俏做的几道蒸点已经完全蒸熟,可以出锅的时候,小凡从外头跑了进来。
“三小姐——”
小凡欲言又止。
阿俏却马不停蹄地在忙,指挥小凡:“去看看炉子上的水是什么泡,蟹眼泡还是鱼眼泡。”
小凡哪懂这个,但是她悟性好些,奔去炉子旁看了看,又想了想蟹眼与鱼眼的大小,当即大声答道:“鱼眼泡!”
“好了,去将外头席面上放着的那几杯茶都沏了。”阿俏指挥,小凡立即出去,少时转了回来,问阿俏:“老爷他们都到了,二太太问小姐,是不是可以开席了。”
阿俏这才吃了一惊:人都到了?
感情刚才阮老爷子掐指一算,算的不是别的,而是在算她这一桌早点席面到底什么时候能做成。而老爷子离开厨房,竟然是掐着点儿把家里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厨房外头的花厅里。
阿俏忍不住也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望了望:阮家人,当真聚了个齐全。
此时不过六点来钟,需要上班上学的人还不着急出门。阮老爷子正襟危坐在主座上,旁边是阮茂学与宁淑这一对,对面阮清瑶青着一对眼圈,忍不住要打呵欠,阮浩宇坐在她下首。
“替我把这几样小菜先送上去。告诉二太太说,这就来。”
阮家既然真的当这是个正经的早茶席面,那她就规规矩矩地按席面来做。
小凡点点头,这丫头杂活儿做惯了,当下拈了个托盘,就将镇江肴肉、醋花生、凉拌海蜇、马兰头香干这几样搭口的小凉菜递了上去。
接下来阿俏将已经烫过的干丝扣在盘中,将开洋与葱一起熬的葱油与调味料一道煮过,淋在干丝上,也吩咐小凡送了上去。
她自己则将炉上顿着的蒸笼全取了下来,连笼屉一起,托到了花厅正中的圆桌上。
“这笼是,五丁包子——”
“这笼是,野鸭菜包——”
她每放一笼,就报一个点心名。余人如何她并不特别在意,她特别想知道阮家最懂吃最会吃的人,阮老爷子的反应。阮老爷子在她刚刚报出“五丁包子”四个字的时候,一双眼就弯了弯,似乎有点儿笑模样,却没说什么。
她总共做了五样蒸点,分别是五丁包子、野鸭菜包、荠菜素包、松子烧麦与千层油糕。其中五丁包子最是费工费料,其中用了参丁、鸡丁、肉丁、笋丁、虾丁,馅料鲜香脆嫩,而且因为加了海参的缘故,极为滋补。
阮老爷子却没有半个字的评价。
阿俏并不气馁,她晓得老爷子耐心极好,评价席面也总是等到所有的菜式上齐,才会开口。
“阿俏,来,坐下一起吃吧!”宁淑多少知道些阿俏的能耐,不像她身边的阮茂学,望着这一桌点心,早已惊得呆了。
“各位先尝尝这各色点心,还有一道煨面,马上就送来。”阿俏没有接母亲的话——这一席早茶席面,一定要再加上最后一道画龙点睛的面,才能完整。
阮老爷子却追着问了一句:“什么面?”
阿俏镇定地答道:“黄鱼煨面。”
阮老爷子脸上的笑模样就更明显。
阿俏便从花厅里退了出去,回到灶台跟前。
灶上一口大锅里,水已经煮滚。阿俏将事先准备好的净面放下锅,烫熟之后捞起,放入她已经熬了许久的黄鱼汤里煨上。
阿俏另支了一口油锅,将早先剖下的带皮黄鱼肉煎过,那新鲜海味的香气就不可抑止地溢出来。阿俏一瞥眼,见小凡已经一脸的陶醉。
待黄鱼肉煎至表皮金黄,阿俏将鱼肉也一同浸入高汤里煨着,煎过鱼肉的油锅则被她用来煸炒雪菜与笋片。诸般香气混杂,还没等出锅,花厅里等着的人都已经急了,一起扭过头,望着厨房门口。
阿俏独自一人,稳稳地托着一个大托盘,将五只面碗托了出来。
她先亲自奉了一碗黄鱼煨面给阮老爷子,接着是阮茂学与宁淑。剩下两份,阿俏一碗先递给了阮浩宇,最后一碗才送到了阮清瑶手中。
阮清瑶见阿俏独力做了这么一大桌席面,早已惊得醒了。待一道道点心尝过,阮清瑶心底各种念头闪过,待这黄鱼煨面推到面前,她抬头看着阿俏,却见阿俏也正看着她。
两人眼光一撞。
阮清瑶立即低下头去,笑道:“阿俏有这份手艺,简直叫我做梦也想到不。这黄鱼面一定美味至极。”
她身旁的阮浩宇早已吃得连头都不抬。
阮清瑶便也低头,挟了一筷子面,随即又喝了一口汤。
她马上抬起了头,见到阿俏依旧紧紧地盯着她。
阮清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赞道:“果然是好味道,面筋道,汤头非常鲜。爸爸,咱们家已经多久没有尝到这样鲜美的黄鱼煨面了?”
阿俏见阮清瑶称赞,唇边的笑意更加明显,立即接口:“姐姐喜欢就好!”可是她眼中的寒意却一丝未减——给阮清瑶的这碗黄鱼煨面里,她刚才“手一抖”,比旁人碗中多加了那么一点点盐。所以阮清瑶的这碗面,固然鲜香,可是味道却并不平衡,偏咸了些。
阮清瑶很明显是尝了出来,可她却死撑着不肯说,若是说了,这阮家二小姐味觉不够敏锐的谎言,怕就是圆不下去了。
阿俏终于将眼神敛了回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小凡见众人杯中的茶水将尽,赶紧又提了银铫子出来,给老爷子他们将茶水续上。
这一席早茶席面,菜色精美,用料考究,比之外间那些专营早茶的茶社也丝毫不逊色。可这却全是阿俏一人为之。
宁淑与阮茂学互视一眼——他们六点起床就已经觉得是早起,可是阿俏三点即起,给他们张罗了这么一大桌,夫妻两人满心的赞叹不已。
阮家老爷子阮正源始终正襟危坐,将眼前的各色点心全部尝过一遍之后,这才抬手饮了一口茶。
花厅里极静,所有人都在等老爷子发话,等这经年的老饕、阮家的掌家人,对阿俏的手艺做出最终评价。
“阿俏,”老爷子似乎等口中最后一丝余味散去,这才缓缓地开了口,“你不愧是——阮家人!”
宁淑眼中立时全是喜意。
阮老爷子还从来没给阮家自家人这么高的评价。
如此一来,阿俏已经确定被阮老爷子认可,可以光光彩彩地进阮家,昭告天下她三小姐的身份。宁淑想,阮家生意,阿俏虽然还不能马上接手打理,但是这看起来也是迟早的事儿。
岂料阿俏听了这话,眼一抬,望着阮老爷子,一张俏脸上梨涡浅现:“爷爷喜欢就好。”
接下来,她一扭头望着母亲宁淑:“娘,家里人我都见过啦,这早茶席面,算是我难得来一回,孝敬家里长辈的。那我明天就回浔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