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告辞,黄静枫身为主人, 忙不迭地安排车辆,送“黎明沙龙”的各人归家。
周牧云喝得醉醺醺的, 摇摇晃晃地站在徐家门前向沙龙的朋友们一一挥手告别,毕竟后天他就要参加飞行学校的封闭式训练,要远离旧友一阵子了。周逸云与阮清瑶两个,一左一右,一起扶住了周牧云,才没让这位老兄身子一晃,从台阶上摔下来。
阿俏一个人立在阮清瑶背后, 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这光景, 阮清瑶十九要陪好朋友一道,先将周牧云送回周家去,然后再回家。那她……难道也跟去周家?她可不想。
黄静枫也有点儿犯了难,送走这许多人之后, 她家仅剩一部小车, 除去司机,要再载三个女孩子,外加一名醉汉,实在有点儿吃不消。黄静枫正在犹豫,阿俏就开口,说:“静枫姐姐,你不必为难, 不如我在这里再等一会儿吧!也许早先几部车很快就回转了呢?”
黄静枫正在犹豫,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可又觉得今天一天劳累了阿俏,到这时候竟还要让她委屈。
正在这时,沈谦来到阿俏身后,低声问:“阮小姐,可否让在下送你一程?”
阿俏微吃一惊,转过脸来望着沈谦,见他半张脸藏在灯影之中,唯有那一对眸子在静夜里熠熠生辉。
“我大哥已经先回军部去了,”沈谦笑着向阿俏与黄静枫解释,“我那部车子,反正也要开回去,倒不如送阮小姐一程。”
“有士安相送,那再好不过了。你一向是个君子,你办事,我放心!”黄静枫一听,顿时觉得十分妥当。她又怕阿俏不放心,转脸望着阿俏,说:“阿俏,有我为他作保,他一定将你安安稳稳地送回家里去。”
沈谦笑道:“三太太,我这可是存了私心,一路送她,既可以向阮小姐表达感谢,又能向她讨教治挑食毛病的法子。”
阿俏低下头想了想,终于点了头,睨了沈谦一眼,小声说:“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谢沈先生。”
沈谦当即偏过身,略略躬腰,让阿俏先走。
这时候周逸云一眼瞥见沈谦要走,在后急忙出声招呼:“士安哥哥……”
恰在此刻,周牧云的身子一晃,往妹妹身上靠过去。阮清瑶赶紧拉着他的胳膊,周逸云从另一边撑着。黄静枫也看不过眼,连忙指挥徐家的仆人一起帮忙,待徐家那部小车开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周牧云扛上了车子。
周逸云再抬头,想与沈谦告一声别的时候,已经见到沈谦与阿俏两人并肩,沿着徐家门口树荫掩映的道路,慢慢往远处走去。
夏秋之交,夜色宁静,沈谦与阿俏两人并肩在步道上走着,路灯的光透过法桐茂盛的枝叶撒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唯见树影斑驳,耳畔则是阿俏的粗跟小皮鞋踏在地上,脚步声清脆,而沈谦将双手随意地揣在裤兜里,信步走着。
两人都不说话,却又都觉得不用说什么。
“我的车子就停在这里,阮小姐稍等。”沈谦说着快步向前,先去开了车门上车,随即又伸手推开了驾驶座邻座的车门,随口说:“阮小姐,请坐到这里吧!”
阿俏本来想说,她可以坐后座的。可是听见沈谦已经将话说出来了,终究没好意思拒绝,于是转到车子的另一边,迟疑了一下,踏进了沈谦的车子。
说也奇怪,上次在“黎明沙龙”门口,她曾毫不犹豫地就上了的沈谦的车,可今天她却有些磨磨蹭蹭,一张俏脸微微发热,即使上了车,也有些不敢看身边的人。
沈谦突然“嗤”地轻笑了一声,说:“有老周在,和没有老周在,就是不一样啊!”
阿俏听说,更加不好意思,脖子有些僵硬,一双手似乎也没处可放,局促不安地互握着,放在膝盖上。
“你别动啊!”沈谦突然说,随即就朝她伸出手。
阿俏当真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沈谦一只修长的右手在她耳边短发上轻轻一摘,拈了一小片黄叶下来,递到她手里。“大概是被风吹落,刚好挂在你头发上。”
阿俏两指轻轻拈着这片黄叶的叶柄一捻,叶片瞬间就转了十七八个圈儿。她听见沈谦在旁又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更是低了头,不敢说话。
沈谦便去发动了车子,只是他手中的钥匙转动的那一刻,阿俏突然脸色一变,一双白净的手上青筋陡然暴了暴,赶紧低下头去
她还是忘不了上辈子的事。
阿俏的神情,沈谦一一全看在眼中,却只是不说。他缓缓将车倒出来,将车开上正道,驶离徐家。
直到驶近省城的城门,沈谦都只是一言不发。阿俏自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偶尔疑惑地转过头,看沈谦一两眼。
突然只听一声刹车响,阿俏惊起,只见沈谦将车停在了一处路边。随即他转了身,打开了车内的灯,自己转身,紧紧盯着阿俏的双眼,开口唤道:“阮小姐”
阿俏转过脸来,不知沈谦的用意何在。只是此刻她看向沈谦的双眼,却觉眼前这个男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他身上那股子温润如玉的君子气息已经不见了,他眼里的笑意也早没了踪影此刻,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早已有了棱角,透出钢铁般的硬气,不不不……不止这些,他眼里仿佛凭空筑就起了一道墙,他心里在想什么,眼神里在诉说什么,她已经完全看不明白了。
阿俏一惊,腰板依旧笔挺,将身体坐得直直的。
只听沈谦低声开口问她:“你认得我?”
阿俏心头更惊,以为自己说话或是表情哪里不妥,竟尔漏了馅。
“我……我自然认得先生。”阿俏答得有点儿慌张,心里觉得更加不妙。
果然,沈谦微微偏过头,凝视着她的面孔,柔声问:“在今天之前呢?你认得我,知道我是生意人嗯?”
阿俏早先在徐家大厅里,不知不觉就唤了一声“沈老板”,还惹来沙龙的人群嘲沈谦,说他是个奸商。
阿俏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挑了挑嘴角,说:“先生恐怕不记得了,阿俏与先生,曾经在街上遇见过一回。”
她指的是上回偶遇,她就在他的店外,走路不当心,险些就撞在他身上。那时沈谦还与阿俏对答了两句。阿俏平静地续道:“后来又一次路过‘知古斋’,阿俏就忍不住进去看了看,还向店里的伙计请教了东家的姓名。若不是那次见过先生店里的名贵白瓷,阿俏也不会想到这次比试时先生曾经暗中相助。”
她说的全是真的,她确实曾经进“知古斋”去问过主人的名姓。她不想冒险在沈谦面前说谎。
她知道对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人不可能会让人用那样极端的方法来杀他。
她也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门路,并且早已洞见杜家那些见不得人的打算,所以才能出现在醉仙居的楼下,神通广大地伸手帮了她。
在沈谦锐利的目光逼视之下,阿俏几乎想要闭上眼身边的这个男人,她无法不感激,可又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
沈谦也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店里的伙计向他形容过,有这么个形容样貌的年轻姑娘,进店看了看,问了主人的名姓。可是这无法解释上回“飞花”获胜的那件事,也无法解释他见到她的时候,她眼中那种神秘的熟悉感。
她好像是,一直认得自己的。
沈谦身份特殊,自然也时常有人处心积虑,用尽各种方法接近他。他清清楚楚地明白阿俏不是他所怀疑的那种人,可是他近来所图之事非常重要,关系到千万人的福祉,所以他不得不万分谨慎。
所以今日沈谦索性将问题挑明,直截了当地将话问出口。
她也给了他答案。
可是这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读明白她眼里的害怕与防备,想知道那一切令她心酸神伤的过往。
可他也知道自己将这话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挑明了一点:他不相信她他可以暗中帮她解围,明里护她回家……可是他却不愿意相信她。
阿俏一对明净的眸子看着沈谦,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此时车窗大开着,夏夜的凉风偶尔从窗外灌入,扬起阿俏一头俏丽的短发,发脚凌乱,洒在她面颊两边,有些凄美。
突然阿俏开了口:“沈先生莫不是以为阿俏是那等找了各种借口,刻意接近先生的女子?”
她终于自嘲地笑了:“若先生真的要这么认为,那也很简单,以后阿俏不再见先生,先生自然也不必担心了。”
沈谦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自以为藏得妥帖的防备,一下子就被那小丫头全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