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车开到山庄正门前, 何沈二人与阿俏一起下了车。司机则驾车沿山庄前的道路绕到后面车库去。阿俏的身后不远,又有岗哨与兵丁戍卫。
阿俏只听背后有人带着不信轻声唤道:“阮小姐?”
阿俏一回头, 见是容?。
容?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与上官文栋一起在自己购置的私宅内长住, 生计不愁,自然是久已不抛头露面,在外献唱的了。
然而此刻的容?竟然背着她那柄琵琶,正拎着琴架曲谱之类, 快步走过来。
阿俏自然而然地走上去帮忙。只听容?压低了声音问:“这种地方, 你怎么也来了?”
阿俏苦笑一声:“没法子, 身不由己。”
两人相对无言, 同时想起“仙宫”那次的慈善晚宴。只是当时容?得孝敬背后金|主,而阿俏则是为人所骗, 误入险境。
然而这一次, 阿俏瞅瞅,见容?背后, 上官文栋正苦着脸,手中提着他常用的相机, 他背后则有几名守卫推搡,告诉他不许拍摄这“玉蚁山庄”的外观,命他赶紧进大厅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容?叹了一口气,在阿俏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那口子,心气儿太高, 按我说的,只我一个人来,伏小做低,弹唱几曲,便也罢了。可是他非要来,无论见证什么,都会想一切办法,将报道送出去……可是听说那任帅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若是沈督军在此,恐怕还任帅会给几分面子,眼下沈督军却不在……”
阿俏微微点头:“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都知道的,”容?伸手去挽阿俏的胳膊,两个年轻姑娘聚在一处,看似亲密,可是彼此心中都十分沉重,“你今天遇事千万莫要出头,凡事往后躲三分,能混则混,希望诸事能够平安吧!还有士钊那里……能离远点,就离远点吧!”
看起来如今人人都晓得沈谨这次被沈厚推出去,试图挡一挡任伯和的锋芒。到现场一看,沈谨更是几近一枚弃子。
说话间,阿俏与容?两人手挽着手进了山庄。有仆人迎上来,问了容?与阿俏的身份名姓,就将她们迎进宴会厅。容?在大厅一角,先将琵琶支起,放在一张软椅上,随即开始支起乐谱之类。而阿俏则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暗自打量这前来与宴的众人。
除了沈谨、何文山、上官文栋夫妇,阿俏还见到了商户会长曾华池,还有“小蓬莱”的老板赵立人、徐家三爷等等几个熟面孔。数数人数,这省城稍许有些头脸的政|商界人士大多都聚在这里。只见人人大多面容严肃,很有些紧张,明显到此赴宴,并非他们的本愿,却又不得不来。只有曾华池一个满面笑容,依旧到处钻营,四下里寻人说话。
上官文栋到了大厅里,依旧举着他的相机,偶尔举起来“蓬”地拍上一张照,然后举起手中的速记本,在纸上“刷刷”地记着什么。到了大厅里,终于再没有守卫来拦他。上官文栋便悄悄地蹭到了阿俏身边,低声问:“阮小姐,请问你刚才和阿?说了些什么?”
阿俏到现在还对上官文栋那桩“兼祧两房”的婚事颇有微词,但看现在上官文栋这般态度,应该还是非常关心容?的。她多少消了点气,小声回答:“她说,我们大家最好都小心谨慎一点。”
上官文栋点点头,补上一句:“是,此处危机四伏,真的要……小心一点。”
阿俏无奈,连上官这位大记者,未来的报社主编都这么说,她心底更添一两分紧张。
不到七点,大帅任伯和从内室走了出来,来到宴会厅之中。
新修的“玉蚁山庄”,新装饰的宴会大厅,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自天花板上垂落,璀璨灯光从人们头顶上倾泻直下,将厅内照得透亮。
阿俏躲在大厅的角落里打量任伯和。早先她曾在阮家见过隐姓埋名到访的任伯和一面。
这任伯和,原本不过是个行伍出身的普通人,靠着军功晋位,打拼了几十年,如今坐到了大帅的位置上,确实有远胜常人的一面。阿俏远远地看着,只见这任伯和已是年过半百,须发花白,面有风霜之色,然而腰板儿笔直,穿着一身极为合体的军服,看上去精神矍铄,尤其他看人之际偶尔会露出鹰隼般的目光,能立刻将他与这厅中其他人都区分出来。
“各位尽管上前入座吧!”任伯和见厅里齐聚了这许多人,当即朗声道,“沈厚若在,咱们或许还要多讲些礼数规矩,可既然沈厚不在”
他拖长了声音,人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沈督军不在,难道这任帅想要大开杀戒不成?
“那士钊坐到我身边来吧!”任伯和淡淡地接了一句,在厅中的人无不悄悄松一口气。
阿俏留神看沈谨,沈谨此前一直眉头紧皱,心事重重,此刻听见任伯和这么说,反倒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走到任帅跟前,朗声说:“任帅有命,不敢不从。”
任伯和见沈谨如此爽快,脸上倒也流露出几分欣赏,点点头说:“甚好!你们大家就也被管什么军阶官职了,只管都在席上坐了。”他的眼光转向这边,见了阿俏与容?,便也慈和笑道:“倒是没想到席间还有两位年轻的女士。来,诸位,给腾一个位置,让她们坐一起,老何,你来安排一下。”
何文山登时便应了,将阿俏与容?安排在任伯和左手边不远的位置,她们两人身边各隔了一个空位,才有其他男宾入座,也算是勉强给她们两名年轻女子辟出了一个小小的专座。
容?非常局促,低声道:“何参谋,我坐这里是否不妥,我要不还是回到奏乐的位置去。”
这话被任伯和听见,连声制止,说:“这着实不必,刚刚开席之际,不过大伙儿说会儿话,哪有要你奏乐的道理。”
容?听了,轻轻松了一口气,原本一直紧挺着的脊背稍许软和下来。她与阿俏对视一眼,阿俏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该是容?背后有人向任伯和打过招呼,请他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容?。而对方,貌似也答应了
看任伯和的态度颇为和气,像她们这样的普通人,这次该是没有那么凶险了?
席间诸人坐定,阿俏环视一圈,数了数人数,见连她与容?在内,席上一共六七十人。与寻常中式宴席不同,这间宴会厅里,只有一张巨大圆桌,据阿俏目测,可以同时有百人坐席,阿俏距对面最远处至少有数丈之遥。席上装饰着无数鲜花,挡在每一席面前,遮挡视线其实这样也好,阿俏对面远远地正坐着曾华池,有鲜花遮挡,阿俏至少能装作看不见这个她顶顶讨厌的人物。
“沈督军未至,的确是令我实在失望。”任伯和坐在主位上,沉声开口,“好在有各位相陪,令今晚这一席,不致太过寂寞。”
说着他双掌一拍,有人鱼贯而入,在众人面前各放了一例四小盘四小碟八样凉菜。紧接着有人推了一只长长的推车进来,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子酒坛子,每一件都贴了标签。
“相请诸位的时候,想必各位也都听说了。前段时间华东数省联合,办了一场‘万国博览会’,果然是有声有色……”
阿俏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走神:她记起“博览会”上发生的种种“状况”,包括那次几乎酿成大祸的“拥挤”事件,以及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次“万国博览会”岂止是“有声有色”,更是险象环生。
究其背后情由,不过是有人不想看着各省商业重现繁荣罢了。
“而我任伯和,平生并无任何嗜好,唯一一件,就是好酒。待见到这‘万国博览会’的盛况,我任某人也不免心动。惟愿有生之年,能以酒会友,举办一届专事交流各类佳酿的‘名酒博览会’……”
阿俏则在出神,心想,不知道惠山发生的那些事,背后主使到底是什么人,和这任伯和到底有没有关系。
“听说省城饮食协会的赵立人赵会长,就在这展会之事上有颇多经验,以后还要赵会长多多指点啊!”
任伯和话音刚落,赵立人赶紧站起身,冲任伯和行礼,连声道“不敢不敢”,又允诺必将尽心尽力为任帅效力云云。
任伯和也开口客气,大赞了赵立人近年来一直在本省维持行业秩序,生意又做得出色云云,说毕转头命令身边的一名副官:“林副官,还不快将这酒赠与赵会长饮了?”
任伯和身边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副官,一身军服,看上去极为干练,甚至很有些沈谨的派头。听见任伯和吩咐,登时按任伯和所说,将一只瓷壶捧起,递到赵立人面前。
赵立人是酒到面前,不得不饮。他既尴尬又紧张,僵硬地举着手中的酒盅,盯着旁人给他斟上的酒浆呆看了片刻,似乎突然下了决心,猛地一扬脖,将那酒浆一口气灌入喉中,而后涨红了脸,转身对任伯和说:“多谢任帅赠酒!”
任伯和见他喝得爽快,一时纵声哈哈大笑。阿俏她们在任伯和身边不远,都只觉得耳膜嗡嗡直响。只听那任伯和笑毕高声问:“此酒比起赵会长送去‘万国博览会’的产出,又如何?”
赵立人唯唯诺诺,哪有不敢称好的道理。
旁人听了,见任伯和将赵立人这样的小人物的相关细节都一一打听清楚,难免更加心生寒意。连阿俏也不由得生出怀疑,任伯和对“万国博览会”这样了解,那她和沈谦的关系,对方是不是也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才以“试酒”为引子,把她也弄到这座“玉蚁山庄”来的。
曾华池就坐在赵立人身边,这时候开口笑道:“老赵,说实话,你那作坊的出产,与任帅的产业酿出的琼浆玉液,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啊!知道么?这种酒是三蒸三酿而成,入口时香极,而余味绵长,不是你作坊用土法酿得的水酒能比的。”
他这话,是捧高踩低,反正贬一贬赵立人也无所谓,反而能显示他与任伯和走得近,十分熟稔。
赵立人闷着头连声称是,旁人则纷纷侧目。
座上任伯和则不动声色,缓缓给自己斟了一小盅酒浆,举在手中,闻了闻:
“你倒是知道得很多啊!”
这话是任伯和向曾华池说的。
曾华池立即脸上堆笑,站起来冲任伯和躬身。只见他满脸都是谄献之色,膝盖恨不得再弯上几分,“小人有幸,品尝过任帅产业出产的这种好酒,任帅的品味,真的是没的说,没的说……”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任伯和已经将手中的酒盅放下来,搁在桌上一口未饮!
“这酿酒的产业,一直是本帅的内眷在照管,据她说,这种酒今日还是第一次开坛宴客,此前可没有任何‘外人’尝试过,曾会长,你说,是不是啊!”
曾华池听见任伯和这话说得森冷,倏然变色,一扭头,向任帅身后两侧的长廊里探视,眼光乱晃,脸上露出惊惶。
他还未及回答,任伯和已经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对身边的林副官说:“把他带下去!”
林副官已经快步走过去,冲宴会厅门口的守卫一点头,立即有两人上来,拖了曾华池就往外走。曾华池大惊失色,连忙道:“大帅饶命,小人只是随口说说,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知哪里冒犯……求,求大帅饶命……”
“玉蚁山庄”的守卫动作非常迅速,瞬间已将曾华池拖出宴会厅,林副官也立即跟了出去。大厅的门却并未就此关闭,人们还能听见曾华池大声讨饶求情的呼叫声远远传来……
忽听“砰”的一声脆响,曾华池的呼声从此断绝。
厅里的人,无论是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还是家资巨万、富甲一方,听见这声响都免不了身体一震。人人面如土色
都说这次是宴无好宴,可没想到在任帅这里竟然是说杀便杀。
而且是一言不合,便拖出去枪|毙了。
天晓得曾华池到底是怎样得罪了任帅。
若论这席间,面不改色的,就只有参谋何文山,此人对大帅的性子非常熟悉,大约觉得这样轻描淡写地杀掉一人,乃是常事。
除了何文山,沈谨也自始至终默不作声,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脸上肌肉一跳,但除此之外,神情再无其他变化。
而任伯和本人,此刻终于提起了酒盅,慢慢悠悠地将酒盅里的酒浆一饮而尽,口中喃喃地说:“入口极香,余味绵长……果然好酒!”
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曾华池的求饶声、惨呼声以及枪|声。而人命亦如草芥,稍不如意,随手一抹,便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阿俏感觉到容?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就朝她这边靠了过来。两人的手在桌面下相互握在一处,阿俏能觉出容?手心里全是冷汗,扭脸一看,见容?也是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每个人在过来赴宴之前,都将此宴想得十分凶险,哪晓得到了现场才发现这里更加凶险万分。
阿俏感觉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捏了捏,她的眼光则往任帅背后的一道长廊那边转过去。
阿俏顺着她的眼光瞧了瞧。那道长廊里没有亮灯,十分昏暗,可是依稀可见长廊远处正立着个人影,是个女人人影苗条玲珑,穿着合身的旗袍,斜倚在走廊的墙壁上,能见到那人曲着一条腿,足尖蹬着长廊的墙壁。
那个女人似乎正在吸烟,昏暗的长廊里,依稀能见到一个红点,一明一灭。
这副情景似曾相识,阿俏不敢多看,赶紧别过脸,低着头,装着什么都没见到。
片刻后,任帅身边的那名林副官回来,依旧在原地立正站好。阿俏却觉得,林副官回来的时候,似乎也扭头朝那道长廊里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