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应下了与卫缺的比试之后, 先去拜访了刚刚败在卫缺手下的贺老师傅贺元亮。
贺师傅自承,他是因为卫缺的调味精妙才认输的。
“我尝了那小子做出来的每一道菜, 尝出了十几种不同的味道,每一种各不相同, 又都与材料本身极为契合,到最后,我尝到一道不知是什么名儿的鸭丁,只觉得甜、酸、咸、鲜、香、麻、辣,什么味道都有,再细品下去,又觉诸味纷至, 有先有后, 甚至两两结合,组成新味,我当时就想,这样下去, 味道的变化岂不是无穷无尽……”
贺师傅提起这个, 眼神在远处汇聚,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甚是敬畏。
阿俏点点头,她记得这道菜,当时卫缺报上的菜名,正是“怪味鸭丁”。
这种令掌过御宴的老师傅都甘拜下风的调味, 连卫缺自己都给不出个准确的名号,只能叫做“怪味儿”。
“除此之外,我见那少年手底下功夫不差,刀功、火候、颠勺,样样齐全,说实话,比我并不差。年纪轻轻就练到这般境界,应该是曾经狠狠下过一番苦工。当时见了,曾经起过一阵子怜才之意,心想,这孩子唯一所欠缺的,可能就是三十年的经验而已。我若是处在他这样的年纪,早已一败涂地了,所以这才……”
贺师傅是一时冲动认输的,这会儿想起赵立人所托付的重担,难免有些悔意。
“阮小姐,你愿意代表省城出面,我很是欣慰。”
如今省城里无人再敢应对卫缺的挑战,阿俏现在是代表了整个省城业界的颜面。
“你们年轻人能够不拘于成法,敢于尝试新鲜的东西,我是双手赞成的。”贺师傅言语谆谆,最后说,“不过啊,阮小姐,比试之时,切忌以己之短,对彼之长。你阮家菜讲究中正平和,原汁原味,若是硬要与江湖菜那泼辣冲动的调味抗衡,阮小姐吃亏不小。这一点,阮小姐可要事先考虑到啊!”
“是!”阿俏对老师傅的真诚提点十分感激,“所以我今天来,正是想贺师傅出面做中人,替我和卫缺商议一下这比试的方法。”
贺师傅竟能自承不足,当场向后辈认输,可见心胸宽广,诚实公正。贺师傅提出的方法,卫缺想必能够接受。
“什么?你的意思是,比两场?”
贺师傅很吃惊年轻人的心思,他越来越弄不懂了。
“是!”
阿俏的意思,一场专门比阮家所属的官府菜,突出食材本味,另一场则专比卫缺所代表的江湖菜,考校厨师的调味功底。
“这样一来,便是两名厨师之间互较厨艺,而并非两种烹饪风格、或是两种饮馔风格的一较高下。”阿俏向贺师傅解释。
贺元亮点点头,觉得也算是可行。
“可是比试分为两场,你们两人若是各自胜了一场,之后又该如何?”
阿俏胸有成竹:“那就再加赛一场,不再有任何限制,各自只管做拿手菜,逐一比试,直到觉出胜负为之。”
贺元亮想想,点点头,说:“阮小姐,我向你保证,卫缺能答应这个比试的法子。但是你自己……也要考虑好后果。”
他这么说,是因为阿俏提出的这个法子,其实对卫缺更有利一些。阿俏与卫缺,一个是菜式上得庙堂,另一个则滋味远在江湖,两人各有擅长。若是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两人分别战胜对手,到最后一场对决的时候,卫缺凭着菜式新颖、滋味浓烈,赢面比阿俏更大一些。
阿俏点点头,冲老爷子一笑:“您放心。不过区区一场比试而已,我若是能在厨艺上更有进境,就算是输了,也输得值得。”
这话正说在贺师傅的心坎儿上,否则这位贺师傅也不会这么大年纪还应邀下场,更不会当场自己认输了。
“好!我这就去传话,阮小姐,您请放心吧!”
阿俏与贺元亮谈妥,随即将这个比试的法子转告狄九。
“啥?你要和阿缺分别比试,比赛两场?”狄九睁圆了眼。
“如果分不出胜负,就还可能会有第三场。”阿俏平静地说。
“丫头,你托大了!”狄九已经站了起来,激动地在他的小店里来回踱步,说:“有件事,我没向你提过。阿缺那家伙,曾经在我们那儿的公馆里学过‘公馆菜’,依我说,该是与你们阮家所做的‘翰林菜’是差不多的吧!”
阿俏好奇:“公馆菜?”
狄九挠挠后脑,说:“就是那些富人家,什么徐公馆李公馆之类的,一向烹制传统菜式,菜品味道温和,特别讲究滋补养生……”
阿俏点点头:“所以卫缺若是想要居于庙堂之高,他也是做得到的,对不对?”
狄九点点头。
可他没想到阿俏对此早有准备。
“我已经知道了,”阿俏说,她曾经在醉仙居里见到卫缺在读《醒园录》,就猜得到卫缺对那些精致的传统菜式并不陌生,“要是卫缺对宫廷菜、官府菜一无所知,我也就不会提出分别比试的要求了。”
狄九见阿俏如此拿大,忍不住替她捏一把冷汗。
“阿俏,千万别小看了卫缺。他可能会是你这辈子遇到最强劲的对手。”狄九忧心忡忡地说。
“我也觉得是,”阿俏郑重一点头,“所以我也很高兴,他能答应下和我比试。”
这两人,一个是体力不如男人的小厨娘,另一个是出身社会底层的寻常少年,却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力求突破。阿俏总觉得他们两人迟早要对上,不如干脆捡现成的机会,痛快比试一场,成败无论,先让彼此的厨艺撞出些灵感的火花来。
“阿俏,你家的‘翰林菜’我不担心,毕竟你是做惯了的。可是那‘江湖菜’,你想要怎么办?”
阿俏抿着嘴想了想,说:“我还没想到。”
狄九登时有种想要捶胸口的冲动:“没想到?你咋能没想到?”
阿俏干笑一声:“这不是有狄九叔你么?”
狄九一指自己的鼻子,说:“我?我能做什么?我能手把手地教你,还是代替你下厨?我的好姑娘,你狄九叔是个窝囊废,一旦饮了青州酒,再无颜面见江湖。我是绝对再不能下厨做江湖菜的啊!”
以狄九之能,却只开着一爿小小的面馆,整日以一道火爆腰肝面糊口,再也不敢逾雷池一步,烹制任何一道江湖菜。
除了此人确实有点儿怂有点儿窝囊之外,大约也是因为他终究对卫莲、对帮里的兄弟们存了愧意的缘故。
阿俏却点头:“我记得啊!你那瓶青州酒,还是我替你饮的。”
狄九一下子哑了,陡然想起这份人情他还没还过阿俏。
“可是啊,阿俏,我真的不能,真的不能……”狄九又唉声叹气地坐下,心内纠结万分。他不想违背自己的诺言,却又很想帮阿俏。
“狄九叔,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你教我做江湖菜!”
阿俏见狄九这副样子,忍俊不禁,自己先笑了出来。
“天下饮食同出一源,我时常想,若是我,抛开我阮家既有菜式的种种束缚,是不是也能够将调味的精妙发挥到淋漓尽致,是不是真正能做到‘知味’两个字?”
她迈步去灶下,说:“我当了几回评审,已经明白一点点江湖菜的诀窍了,只不过有些关键,还不是特别明白!”说着,阿俏取了几个空碗出来,分别倒上了少许盐、糖、醋、辣子、花椒和香油,分别代表咸、甜、酸、辣、麻、鲜……还有一味“苦”,她想不出来用什么代表,见灶下还搁着一小把芦蒿,顺手扯了过来。
狄九看着她将所有的“味道”都放在桌面上,惊讶地听她开口:“所有的味道,若论根本,都可以归纳为这几类。”
酸甜苦辣咸,再加上麻,和鲜,五味扩军成为“七味”。
“卫缺所做的每一道菜,味道都是在此基础上相互调和,创出来的。”阿俏一面回想,一面伸手去摆面前的碗,“那天他做了的一道很简单却很好吃的‘酸辣鱼皮’,就是主打这两味。”
她伸手去将醋和辣子取了过来,看一眼,想了想,说:“当然了,盐是底味,也不能缺的。”她又随手拿过盐瓶儿,“至于酸味儿和辣味儿么……”阿俏又回想了一下,举手将醋碗拿得更近一些,“应该以酸为主,以辣为辅,更能辅助鱼皮的风味。”
狄九在一旁看着,默然不语,这时候突然又到灶下去,取了一块老姜出来,放在阿俏那碗辣子的旁边。
阿俏立即明白了:“是了,姜也有辣味,姜的辣味和辣椒的辣味也不一样。不同来源的佐料味道也需要调和,再分出个君臣主次出来。”
狄九点点头,伸出手,调了调姜和辣子的位置。
“狄九叔,你的意思是……姜的辣味并不激烈,但是味道绵长;而辣椒的辣味来得猛烈,去得也快,所以这不同种的调味来源,就造成了不同的头味、中味和余味?”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既将这一点儿想通,她便已经将卫缺调味的方式全然想通。以她的天资,除了眼下缺少几味重要的调料以外,但凡卫缺所做过的菜式,她几乎已经全部能复刻。
到此为止,阿俏根本就没动手烹饪,狄九更是连一个字都没说过。
阿俏喜盈盈地盯着狄九,这一个关窍打通,她已经从全无把握,变成了稍稍有那么一点儿把握。
接下来狄九就给她出了难题,将那把芦蒿搁在阿俏手边。
“这个,你又打算怎么调味?”
阿俏睁大了眼,盯着这一把芦蒿看了半晌,竟没想出,到底该怎么调味。
芦蒿口感清新微苦,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若是用任何一种调料,哪怕稍许加点儿香油,都可能令这芦蒿的滋味嫌腻了。
到最后,阿俏只伸手,拿了一味盐,搁在芦蒿旁边。
没想到,狄九竟然点了点头,说:“阿俏,你确实有些灵性。”
他很严肃地说:“旁人都道我们‘江湖菜’味道浓重,却往往忽略主次。即便是‘江湖菜’,那味道,也永远是跟着材料走,由材料定味道,而不是反过来。”
阿俏听了,知道狄九在传她味道的关窍,赶紧收摄心神,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所有辅料,或是为了除腥去膻,或是为了增香增色,或是为了造就特殊的风味,都是围绕主料的本味,力求将主料的本味激发到极致。就比如简单一个麻辣味,好的厨子,也必须做到麻而不木、辣而不燥,麻辣有尽而滋味无穷,调味,不是做一个虚假的味道出来,而是力求突显‘本味’。”
狄九严肃地说:“既然你已经自行悟出了好些基本的道理,我这里想再提点你一二。”
“‘江湖菜’的厨子,拿到一件材料,便大概知道调什么样的味道,能做出什么样的成菜。这一点,我相信阿俏你通过训练也能做到,只是旁人这样做,已经做了十来年,你和他相比所缺的,也就是十来年的经验而已……”
阿俏在一旁吐舌头,伸出双手比了比,说:“而我只有十天。”
狄九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忽然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
眼前阿俏极为认真地琢磨调味的原理,悟性之高,若是能跟着他好好学,而狄九再倾囊以授,势必能将狄九自己的平生所学尽数继承。
可是狄九却碍于约束,这辈子都没法儿得个传人。
这真是,可惜得紧……
想到这里,他突然伸出右手,重重一拍桌面,大声说:“去吧,阿俏!既然只有十天,就干脆别再让我脑子里那些既有的东西影响你,你已经懂了这些最基本的,就干脆抛开所有的成见,随意去尝,勇敢去试吧!”
他这人,一辈子墨守成规,为规矩、感情所束缚,一辈子都没敢豁出胆子去做心里头真正想做的事儿,也因此而痛悔一辈子……
到了这时,他惟愿阿俏能代替自己,带着对味道的领悟,挣破世俗的网,沿着一条新的,前人没走过的路,能一路恣意奔行,无所顾忌。
阿俏回到阮家,赶紧奔到大厨房里,将所有的调料和辅料都取出来,像早先那样,一样样地都摆在桌面上,然后立在一旁,也不做什么,只管盯着看,慢慢地想。
高升荣等人都不知自家小姐在做什么,却也不敢打扰。
这时有人来到阿俏身后,沉声招呼:“阿俏!”
阿俏一惊而醒,转过脸,望着来人,叫了声:“祖父!”
阮老爷子阮正源微笑着看着阿俏,手里则提着一份当天的早报。
阿俏知道,这份早报上详详细细地报道了前儿个卫缺与前任御厨贺师傅比试,贺师傅自行认输的事儿。她也知道,文章最后也提到了省城之内,无人敢再应卫缺的挑战,只有她“阮家菜”挺身而出,因而被誉为挽救省城饮食界颜面的最后一线希望。
“祖父,我确实该,给您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