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俏来狄九的店里找狄九, 将一个纸包往狄九桌上一拍,说:“有什么方法能联系到卫缺?”
狄九战战兢兢地将纸包接过来, 指甲从纸包里挑出一点儿粉末,凑到鼻端下面闻了闻, 颤声说:“就是这个……增味粉……”
阿俏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帮里原本是禁用的……”
狄九越说,底气越是不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俏听了更气,“给自己人不用,往外做生意的时候却下在汤底里……这,这还能算是做饮食的人么?”
狄九小声说:“阿俏, 你误会了, 原本帮里的规矩是,无论对内对外,都不能碰这件东西的。”
阿俏一下子意识到错怪了狄九,赶紧收声道歉:“狄九叔, 对不住, 真对不住,我……我不是在说你……”
狄九耷拉着脑袋,小声说:“丫头,怪不得你。换了我发现这个,我铁定也生气的。”
阿俏一想也是,当即又提高声音,说:“你告诉我, 怎样能找到卫缺?”
她原本也可以通过赵立人去找,但是鬼使神差还是先来找了狄九,可能是她觉得帮会之事,该由他们帮会的途径来解决。
狄九看起来很是消沉,轻轻摇了摇脑袋,对阿俏说:“没用的”
“阿缺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护短得很,帮派里自己人发现了这事儿,他或许会管,可是外人却指摘不得。眼下,你,我,可都是外人。”
阿俏急了:“这怎么能行?难道说,我发现了这样的事儿,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置身事外?”
“你不是说过了……不去和阿缺比试么?”
狄九的意思,阿俏这不原本就已经决定了要置身事外的么?
阿俏一噎,转念一想,说:“不行!狄九叔你要是不帮我,我这就去寻赵会长去,再不行我就去寻报社的记者,将这事儿写成报道昭告天下,这总行了吧!”
狄九一听:“不行,千万别……那样阿缺当真要与你结成死仇,你身上还有阮家的担子,你也不想有个‘江湖菜’跟你死磕一辈子吧!”
阿俏还未回答,只听狄九的店铺外面有人伸手鼓掌,“啪啪”数声。只见好几个人正一起朝狄九的店铺过来。
“还是九叔疼我!”领头的人面上笑容灿烂,一面拍手一面进来,冲狄九点点头。
正是卫缺。
他身后跟着的人,有几个阿俏也见过,正是以前曾经来狄九的店捣过乱的年轻人,泼了巡捕一脸辣椒油的那几个。
“阮小姐!”卫缺见了阿俏,弯了腰行了一个时兴的鞠躬礼,抬头望着她,“听说你要见我,好巧!”
听那意思,他好似也想来见她。
“昨日比试,得见绝技,卫师傅,我很是佩服!”阿俏认真地说。
“昨天听阮小姐的点评,我卫缺也很欣慰,这省城里,到底还有个头脑清醒的人,算是‘知味’!”
阿俏立刻想起她祖父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中堂:“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卫缺这么说,已经可以说是非常抬举她,两人或许能算是棋逢对手。
“卫师傅,我想要找你,是想告诉你,贵帮帮众,烹饪售卖之际,有些不轨的行为。我希望你能主持公义,约束帮众,让此事不再发生。”
阿俏很严肃地说,随即将早先给狄九看过的纸包,冲卫缺推了过去。
卫缺淡淡地接口:“我若不应,你就要将此时告诉饮食协会赵会长,或者干脆叫人把这事儿刊在报上?”
早先阿俏与狄九说的那些,已经教卫缺都听在耳中。
“若是教而不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不是么?”阿俏微微眯一眯眼。
卫缺喉咙深处轻轻地哼了一声,自己低头下去,从纸包里的粉末里挑了一丁点儿出来,凑在鼻端闻了闻,随即轻松地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增味粉’啊!”
阿俏很严肃地纠正:“这是‘米壳儿’的粉。久服能使人成瘾,亦对身体有害。业内禁用此物已有很久。贵帮虽然算是初来乍到,可是我看各位也有在省城做生意长久做下去的打算,我想奉劝一句,这东西,千万别用在饮食里,既是害人,也是害己。”
卫缺坐在阿俏对面,一直紧紧地盯着阿俏,看着她说话,但是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却渐渐敛了。
“阮小姐,”卫缺待阿俏全说完,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米壳’这东西,若一定要说有害,恐怕也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阿俏一板脸:她危言耸听?眼前这人莫不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世人所喜爱的,原本就未必是对身体最好的。河豚剧毒,无数人趋之若鹜,饮酒伤身,照样有人沉迷醉乡,愿做饮中仙。”
卫缺吐属文雅,再加上语调抑扬顿挫,好听得紧,可是阿俏听见他所说的内容,不由皱起眉头,晓得狄九说得没错,卫缺这个人,真的是护短,死要面子,看起来无论他帮里的人做了什么错事,他都护定他底下的人了。
“而且,这‘米壳儿’还能做成什么?城里抽土烟的人这么多,不用我再提醒吧!”
阿俏和卫缺口中的“米壳儿”,是制作大|烟|膏剩下不要的东西,晒干之后原本可以入药,所以药房有售。
阿俏听卫缺提起“土烟”二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上辈子她姐姐阮清瑶是吞了大|烟|膏自尽的,她也听说过不少人家,因为这烟土的关系,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在卫缺口中,这种“??味粉”的危害自然不及土烟,可这难道就意味着“??味粉”是可以轻易使用,用了也无妨的么?
“阮小姐,”卫缺轻轻地将那纸包推回去,“旁人帮里的事儿,我劝你,还是少过问为妙。”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阿俏说:“你该知道我们帮里的人是什么来历吧!大家都是苦哈哈的人儿,一直被欺侮惯了,一直被像你家这样的有钱人家压着抬不起头。这么久以来,我和兄弟们都在一直等着个出头的机会,一个堂堂正正地在世人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
他说:“我不会让人毁了这个机会。”
阿俏手掌在桌上狠狠一拍:“身正不怕影歪,你的人若行得正做得正,又能像昨日那样堂堂正正地赢,你怕什么旁人毁你的机会?”
卫缺丝毫不惧,冲阿俏一笑,赞道:“说得很好!所以啊,阮小姐,我帮里的事儿,由我自己去处理,犯不着旁人来干涉。”
他一抬头,瞥了一眼在旁边听呆了的狄九,唇角略挑了挑,笑说:“当然了,我今儿也是特地里提醒某人,江湖上的事儿,自然该由在江湖的人解决。某些人饮过‘青州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就请别插一杠子,横生什么枝节了!”
“是不是啊,九叔?”
卫缺的目光盯着狄九。
不知为何,狄九竟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下去,似乎愧见卫缺。
卫缺说着起身,眼光不离狄九。
阿俏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忿。她也随着起身,大声说:“好啦!狄九叔避在这里这许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地做生意,倒是你的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找茬儿!”
她目光威严,狠狠地看了看几个跟着卫缺过来的小混混,那几个年轻人,竟然也被她的目光所慑,往后退了半步。
卫缺听说,嘴角再度扯了扯,走到狄九跟前,伸手拍了拍狄九的肩膀,说:“我曾经看过你面馆的菜单,知道你的确从来就没敢再做过咱们江湖上的菜式!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遍“很好”,陡然提高声音,在狄九耳边怒吼一声:“狄九,我姑死了有七年啦!”
狄九一听,马上蹲坐在地上,一脸的苦相,双手开始撕拽自己的头发。
阿俏从来没听狄九详说过此事,不知如何劝起,只能睁着一对明净的眼,又惊又怒,瞪着卫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俏问。
卫缺吼过一句狄九,看他原形毕露,看他蹲在地上,双手使劲地撕扯着头发,当即抬起脸,平静地看着阿俏,淡淡地说:“你以后莫要再和这人混着……”
阿俏心想:这什么话?
她什么时候和狄九混着了?卫缺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卫缺凑近阿俏,将声音放轻,悄悄地说:“狄九这个老头子,是真的很窝囊!”
阿俏怒:“你在瞎说些什么?”
卫缺抬着下巴,俯视着阿俏:“你来这里求狄九,莫不是还想求他出山,求他帮你,或者去帮那个赵立人?我只是好心,想来告诉你一声,他这个人够窝囊,你要他违背江湖上的规矩,或者干脆重回江湖,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就是这么个人!”
说着,卫缺带着满脸的鄙夷,狠狠甩给狄九一个愤怒的眼神,随即转身,向和他一起来的那些年轻人说:“走!”
阿俏在一旁完全看懵了。
说实话,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请狄九出山。可是要狄九去面对故人,还要同场竞艺,阿俏觉得这太强人所难了。
再者,阿俏除了见识过狄九做的火爆腰肝面,见识过他在火候上的功力之外,她还真不知道狄九的厨艺到底如何。
所以她没想到卫缺竟然会专程带人上门,到狄九这里,前来“威慑”这位前辈,叫他不要出手。
这时候狄九蹲在地上,已经不再撕扯自己的头发,而是渐渐哭了起来。
“七年了……”
阿俏听见过狄九哭,可从没见他这样哭得像个孩子。
狄九的姑姑,和眼前这位狄九,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
狄九突然嘶声大喊,将阿俏吓了一大跳。
这人,滴酒不能沾的,在这里嚷嚷着什么要酒喝?
狄九又跳起来大声喊了一句:“给我酒!”
阿俏一怒,大声喝道:“给你酒你敢喝么你?”
狄九一下子就怂了,盯着阿俏,摇摇头,末了说了一声:“我不敢”
喝酒会要了他的命!
说着他的泪就爬满了脸,一脸颓唐与落寞,慢慢坐回椅中,始终低着头。
他到底,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大叔啊!
卫缺说他窝囊,说得对,再对不过了。
自此,狄九就闷闷地坐在椅上,阿俏怎么逗他,和他说话,狄九都不做声。到最后阿俏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拜托邻居顺带看顾着狄九一些,自己出门。
阿俏回来的时候,正午已过。狄九的店里空无一人,只有狄九一个人傻坐在那里,依旧和阿俏走的时候一样,连窝都没挪过。
阿俏去灶下生了火,将狄九事先备好的材料取出来,炒了两个小菜,往狄九面前一顿,然后取了个大碗,往大碗里咕嘟咕嘟地倒了些液体,递给狄九。
狄九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些酒香,一愣神,稍稍清醒过来:“是醪糟?”
“是醪糟!”
阿俏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他。
醪糟又叫酒酿,有酒味,却不似烈酒那样伤人。摆在狄九跟前,不过是个幌子,让他能闻见酒味儿,又不致伤身罢了。
“狄九叔,说实话,今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知道卫缺,那个人……竟然会说那种话的。”
卫缺看起来是恨透了狄九。
狄九一听见阿俏提起那茬儿,顿时又低低地哭了:“七年了”
阿俏说:“您要是想哭,就干脆痛痛快快让自己哭一场,别让这些不痛快的事儿始终都堵在自己心上,说实话,我不痛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没啥丢人的……”
狄九登时老泪纵横:天底下竟有这样贴心的姑娘,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不丢人?
可也大约是因为醪糟那一点点甜甜的酒香,唤起了狄九遥远的记忆。这位大老爷们儿真个儿抱着个醪糟碗子,坐在那儿痛哭起来。
“七年了”
狄九痛哭一场,也教阿俏总算知道了当年狄九身上背的案底是怎么回事儿。
狄九年少时原本是个在江边做苦力的船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学了厨,他悟性不错,渐渐在帮会里有了些地位,结交了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卫缺的姑姑卫莲则是狄九的未婚妻,卫莲和卫缺姑侄两人感情很好,所以狄九和卫缺原本也很是亲近。
卫莲貌美如花,狄九便多些麻烦,帮内时常有人嫉妒狄九,说他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能有这个命娶卫莲的。
后来狄九和他的好兄弟在外,因为卫莲的关系和旁人口角起来,一起大打出手,最后误伤了人命。狄九觉得好兄弟是为自己所累,因此一力揽下了罪名,自己去坐牢服苦役。而狄九的“好兄弟”则娶了卫莲,成为卫缺的姑父。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狄九得知,当年的“命案”,并不是什么无意引起的口角与互殴,而是他的“好兄弟”暗中策划,就是为了陷害狄九,谋夺卫莲。
狄九从苦役中逃出来,潜回去探视卫莲,见卫莲与丈夫生活得美满,最终到底忍下了复仇的冲动,送上祝福,随之又被人抓了回去,继续服苦役。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卫莲自己也无意得知当年旧事的真相,深悔以往,觉得对不起狄九,最终郁郁得了一病。狄九逢了大赦出狱的时候,卫莲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