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瑶提出的建议原本是随口胡说, 可是竟打动了赵立人。
他知道学厨之人遇上这样大规模比拼厨艺的盛事,一定会感到好奇。就算阿俏面儿上不显, 可待到她观摩双方比拼的时候,也许就兴致上来, 应下与卫缺对阵也未可知。
赵立人原本将希望都寄托在城里那些有多年掌勺经验的名厨身上。可是名厨又如何,这年纪轻轻的卫缺一出场,还不是一一认输。
赵立人这才想到的阿俏。不为别的,只为阿俏也是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年轻人锐意进取,束缚手脚的条条框框较少,有灵活机变, 也许真能有所突破也未可知。
至于阿俏自承没有赢过卫缺的把握, 赵立人只当她是自谦。
在赵立人的劝说下,阿俏竟真的同意了去观摩比赛。
待赵立人离去,阮清瑶将酱园看过,又将她想知道的情形一一问个清楚, 心里倒觉得阿俏需要她帮手做的那些事儿, 她能做得来。
“阿俏,你说这酱园,除了咱们几个之外,还有两个股东,一位是赵老板,还有一个是谁?”
阿俏转脸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说了你会不乐意不?”
阮清瑶冲她一翻白眼:“我就猜是这样, 另外一位,是你娘对不?”
阿俏点点头,说:“姐,你还真是个聪明脑袋。只不过呀,我是向娘借了两千大洋,然后又不想还她,没办法,就让她挂个股东的名号,糊弄糊弄她……”
阮清瑶伸手一拍阿俏的肩膀:“够了!你就算不想惹恼我,也犯不着这样说话……你当我,你道我还是原来那个不知好歹的二姐么?”
阮清瑶原本确实是与宁淑有心结,更曾经一度以为宁淑是插足父母的婚姻,在她生母没有过世的时候就已经勾搭上阮茂学的。后来一切解释清楚,阮清瑶本人又受过挫折,待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再努力去看清这世情,才发现其实宁淑对她不坏,让她衣食无忧,也肯给她个人空间……
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可是继母做到这份儿上,阮清瑶觉得,她也不该再苛求宁淑什么。
姐妹两人谈谈说说,一起回到阮家。阿俏自去向阮老爷子报告了“偶遇”赵立人的事儿,提到了赵会长邀她明天去“观摩”这“江湖菜”向省城整个饮馔行业的挑战。
“去吧,去开开眼也好!”阮老爷子没有反对。
“不过,你应下祖父的事,可莫要再改了。”
阿俏点头应了,但是她的主意却还是会自己来拿。
说来也巧,卫缺下一个挑战的,不是别家,正是阿俏颇为忌惮的“醉仙居”。
醉仙居原本是阮家的福地,阿俏曾经在这里带着阮家,击败了挑战阮家“翰林菜”名号的杜家,也因此与姜曼容结了仇。
后来这“醉仙居”该是被姜曼容买下来了。
但是自“烧尾席”那夜之后,阿俏再也没有见过姜曼容本人,业内也没了这号人物的消息。
如今轮到醉仙居应付“江湖菜”的挑战了。而阿俏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赵立人邀来,作为评判,端坐在醉仙居的三楼。
她四下张望,既没有见到曾华池,也没有见到姜曼容,至始至终只有醉仙居的掌柜和主厨与卫缺一道,出来答话。当赵立人问起,醉仙居的主厨便回答:“今儿比试的是,全鱼宴。”
阿俏不免吃惊,重复了一遍,“全鱼宴?”
与她并肩坐于同一席面上的评审,听见阿俏这样吃惊,目光纷纷往她这里转来。
“也不晓得阮小姐擅不擅长做鱼菜。”有人在旁悠悠出声,语气里讥刺之意显而易见。
阿俏因为太年轻的缘故,坐在这一席评审之中,显得很是突兀。不过她曾经数次名扬省城,加上她又是赵立人邀来的,所有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心存嫉妒的时候就只能言语讥刺两句。
阿俏根本不屑回答,她在水乡小镇长大,她能独立做一道“鲢鱼五吃”的年纪上,席上这些人还不知在干什么呢。
她淡淡开口:“我只是听说,这‘江湖菜’源自江畔,最擅长的,就是做江鱼江鲜,我实在不知道醉仙居的师傅们竟然这么有把握,觉得可以凭全鱼宴胜过‘江湖菜’。”
她这一开口,醉仙居的主厨等人颇有点儿吃惊。
此间没有人知道“江湖菜”源自江畔,也没人知道阿俏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原本背着手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卫缺,这时眼光转了过来,鼻子一皱,当即送了阿俏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嘻嘻笑着说:“看起来,阮小姐对我们这起子人还真是了解。”
这算是默认了。
醉仙居的主厨就先吓白了脸,过了片刻又强自镇定,说:“我们醉仙居做全鱼宴已经做了很多年了,自然也是有些把握的。”
赵立人伸衣袖去抹抹额头上的汗,觉得“醉仙居”很可能也要赴其他酒楼的后尘,但也无可奈何,双方比试的材料什么都已经准备好,无法再改。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宣布:“各位,请各自去开始准备吧,正午十二点开始正式走菜。”
这会儿刚过十点,端坐在醉仙居楼上的评判还有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要等。阿俏与旁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便自行走到三楼外面的明廊上,双手扶着栏杆,低头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当年她在这里与人比试,就是沈谦暗中替她解的围,若算上后来“烧尾席”那次,单单是在“醉仙居”这里,他就帮过自己两次。
阿俏想,万一她真的对上卫缺,沈谦不晓得会不会来观看……她既然已经向他提过要求,请他不要再出手相帮了,而他也应了,想必是不会再帮她过关了吧!
话说回来,这个卫缺,还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对手。可难道城里的这些酒楼老板们就这么坐视着一家一家被这卫缺打败,甚至都不愿去打听一下他的来历背景?
阿俏这么自问,自己也很快有了答案:城里的这些人,虽然见卫缺来势汹汹,可到底没有拿他的土菜和粗菜当回事儿,人们都在等,就在等卫缺露出破绽,或者出现重复。一旦旁人摸清了他的路数,后来之人就可以将他顺利击败毕竟卫缺只是一个人而已,不是什么全能。
想到这里,阿俏干脆下楼,打算到二楼醉仙居的大厨房去看一看。她对这里熟门熟路,当即来到二楼,寻到了厨房。
“阮小姐?”
坐在走廊门槛儿上的卫缺仰起脸,眯着眼望着阿俏,仿佛自她身后而来的阳光太过耀眼。
“卫师傅!”
阿俏招呼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儿惊讶:她确实是惊讶的,她没想到在这个当儿,卫缺竟然能在这里好整以暇地手里卷着一本书,坐在这里看着书。
“您在看的是什么书?”
“《醒园录》!”卫缺答道。
阿俏点点头:“那大概就是是巴蜀之地的《随园食单》了吧!”
卫缺一下子又笑了起来,他的笑热情如火,似可燎原:“阮小姐说是,那就是吧!”
“只是我没想到,比试的时间这么紧,你不忙着备菜,竟然在这里看书?”阿俏指着屋内挂着的钟面:“还有一个半小时,你就得走菜了。”
卫缺嘻嘻笑道:“急什么?”
“鱼出水之后一个时辰之内都可算是新鲜,但时间一久,鱼肉就失之弹性。所以我这么早急着杀鱼做什么?”
阿俏无话可驳:若换了她,是决计不肯放过任何一点时间的。
“至于旁的活计么,自有旁人帮我去做!”卫缺无所谓地指指大厨房里面。阿俏见他不介意,探头一看,只见这大厨房里帮卫缺干活儿的,老的老,小的小,全都是老人和十几岁的少年。但这些人无不手脚飞快,麻利地准备着各式各样的配料。
“旁人见了他们这副样子,往往会觉得他们体力不好,觉得他们缺乏经验,觉得他们做不来复杂的菜式……所以只有我肯提携他们,我肯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参与到我的烹饪。因此他们也会格外小心,不敢丝毫辜负我对他们的希望,因为这希望一旦转为失望,就再也没法儿转回来了。”
阿俏听见,对卫缺的用人方式又有一层新的认识。
“好了!”
卫缺懒洋洋地从门槛上站起来,一卷手中的书本,笑眯眯地说:“既然你这么盼着我能赢今天的比试,那我就勉为其难,早一点儿开始准备。”
阿俏也同样微眯着双眼盯着眼前这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将敷衍也说得这样真诚。
再说,她什么时候盼着他能赢今天的比赛了?
她不过是始终都觉得那些一味自视甚高,始终看不起江湖,看不起平头老百姓所吃食物的那些人,觉得他们过分而已。
“我今天是评判!”阿俏淡淡地说。
“是么?那感情好啊!”年轻人龇着牙望着阿俏,“那回头你能尝到我做的全鱼宴啦!”
一点儿都没领会阿俏的意思。阿俏其实是在说她会不偏不倚,不为任何人左右。
可是卫缺却兴高采烈地提醒她:“我的全鱼宴,搭配青州酒是最好的,但估计这酒楼没有,少喝一点儿汾酒也是可以的!”
阿俏一转身,她再也不能跟这人说话了,再说下去,能把她自个儿气傻了。
少时阿俏回到三楼,她不与旁人说话,却能听见有些与她同为评判的人在偷偷询问赵立人,为什么让阿俏也来做这评审,是不是将来卫缺也会挑战阮家,所以让阿俏先知己知彼一下。
赵立人吓得赶紧摇摇头,生怕这些闲言碎语惹恼了这位姑奶奶。
“别说啦”
“要我是卫缺,我可不会主动上门去惹那位姑奶奶!”赵立人压低了声音。
旁人点头,“是呀,好男不跟女斗!”
“怎么能这么说?”
赵立人急得额头上汗又下来了,生怕阿俏听了一怒,甩手离去,从此再不管省城业内的纷争。
而阿俏却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她受过的这种非议还少么?其实算起来,她也和卫缺麾下的那些老人、少年一样,是始终被人看不起、不愿相信的那一类她是个女人。
在某些时刻,阿俏甚至有些希望卫缺能赢,希望卫缺能将整个省城搅个天翻地覆,叫旁人擦亮眼看看,他们这种一向不被看好的人,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叫人刮目相看。
钟面上的指针转得飞快,转眼到了正午,正点钟声敲过,赵立人立即宣布走菜。
这次的全鱼宴比不得当年阮杜两家斗宴的盛况,主料只有一种,就是新鲜刚出水的青鱼,规则允许双方加少量辅料、配菜、调味料。要求双方各自呈上的菜品数量也少些,只需二凉菜、六热菜、一主食、一点心。
醉仙居的凉菜先被传了上来。
见到那两道凉菜,阿俏已经面露不悦,皱起眉头问:“醉仙居是不是真的没把对手当回事儿?”
醉仙居呈上的两道凉菜,一道是熏鱼,一道是凉拌鱼丝。
赵立人见阿俏连尝都还没尝,已经是一肚子意见,赶忙诚意请教。
“从杀鱼到上席,总共只得两个小时,做熏鱼需要炸制之后用热卤浸泡,最好在三个小时以上,才能得那种鲜嫩多汁的口感。”用青鱼做熏鱼,阿俏以前在浔镇不知做过多少次,深谙其中之道。
评审里有那资深的老饕,闻言挟了一块熏鱼,送入口中,细细嚼过,说:“调味没问题,口感确实不够多汁,有些柴。”
阿俏冲醉仙居的主厨冷笑一声,说:“想必贵东家是将生意全交给你们打理,但是在这些细节上从来不提点的吧!”
她可以想见姜曼容的经营之道,将生意全交下去,只要能赚到钱就好。至于钱是怎么赚来的,是靠吃老本还是别的,姜曼容一概不会管的。
“还有这一道凉拌鱼丝,”阿俏挟起一块对光看了看,觉得看起来还算好,“师傅的刀功很不错,可是既然能做鱼丝了,为什么不干脆做鱼脍?”
阿俏所说的,就是那种切至薄如蝉翼的鱼脍,以少量酱料蘸食,能完全衬出鱼肉本身的鲜甜味。
“我不是说这凉拌鱼丝本身做得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说,这样一道菜,贵酒楼恐怕是绝无可能赢过,对手呈上来的凉菜。”
依她对“江湖菜”的了解,卫缺做出来的凉菜,火候上未必是看点,但是那出神入化的调味则一定是他用来制胜的要诀。若是卫缺将调味的本事发挥到极致,那么唯一能敌得过的,就是新鲜鱼肉本身天然的香味。
可是醉仙居的厨子却放弃了这唯一可能取胜的方式,只选了一道凉拌鱼丝。
见到阿俏对“醉仙居”的两道菜式觉得十分不悦,别的评审却觉得没啥。
“依我看,味道蛮好的!阮小姐对自己精益求精自然是好,可对旁人也不要要求得这么严格么!”
阿俏当即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待到卫缺的凉菜呈上来,评审们看见盘中盛着的材料,就都惊讶地睁圆了眼。
呈上来的两道,一道是“开胃鱼杂”,用鱼鳔、鱼籽、鱼白做成;另一道是“酸辣鱼皮”,青鱼鱼皮佐以酸辣酱汁凉拌。
这两道,用的都不是用席面上常见的材料,可是搁在这“全鱼宴”上,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这两道菜的选材非常应景,又很新颖。阿俏当年曾经做过“鲢鱼五吃”,当时是用了鱼皮,但也没有像眼前卫缺这样,连鱼杂都用上了。
席上评审开始品尝“江湖菜”的这两道凉菜,各人品尝过,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若是换了常人,见了这样的情形,只怕会心头惴惴,生怕所做的菜式不符合评审的口味。可是卫缺只管背着手站在底下,脸上挂着他那招牌笑容,似乎满不在乎,输赢不论。
最后赵立人开了口:“这个……这个,阮小姐,您以为该如何评判?”
他不问旁人,只问阿俏。毕竟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才能吃出个门道来。
阿俏想了想,转头看向“醉仙居”的几位大厨,“这几位师傅,请你们也上来,品尝一下‘江湖菜’这两道凉菜吧!卫师傅,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
卫缺在一旁,抱着双臂,笑嘻嘻地摇摇头。
“醉仙居”的师傅们不知阿俏此举是何用意,相互看看,便依言上来,轮流将卫缺那两道菜尝过。一尝之下,“醉仙居”的师傅们人人面如土色。
那道“开胃鱼杂”,是将鱼杂过油炸制之后再加入酱料浸至彻底入味。以鱼杂入菜,鱼腥味儿本来很重,可是被卫缺不知用什么方法调的味儿,甜、辣、麻、咸、酸、鲜、香,数味儿并在,鱼腥味儿则去的一星儿也不剩。
酸辣鱼皮也是如此,鱼皮脆爽,酸辣开胃,无论是调味还是口感,都无可挑剔。
尝过对手做出来的菜,“醉仙居”的大师傅们都变了脸色。
阿俏则开口:“师傅们,我们这些评审,至少盼着这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可是现在看起来,全不是这样。各位醉仙居的师傅,你们可长点儿心吧!”
此刻阿俏脸色凝重,桌面下她双手互握,忍不住将直接指节一扭。她在设想,眼下与卫缺对阵,做全鱼宴的,是自己,将会如何。可是从卫缺已经呈上的这两道凉菜来看,阿俏已经能预想结果
即便是她,也没法儿在“全鱼宴”上胜过卫缺。
要她调出“开胃鱼杂”的那种味道,她都无法做到。
换句话说,若是她处在醉仙居现在的位置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赢。
听见阿俏这么说,醉仙居的厨子们面带愧色,应声下去,急急忙忙地去准备热菜去了。往后还有八样菜式,他们至少得努力挽救一二,不能当真输得这样窝囊。
而卫缺听了阿俏说的话,面上笑容愈甚,待阿俏的眼光转过来,卫缺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勾成环,一扬脖是在提醒阿俏,别忘了饮汾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