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敲十二下, 钟声犹有余韵,沈谦已经站在了雅间门口, 伸手摘下了戴在头上的礼帽,冲雅间内人们躬身一行礼, 笑着说:“幸不辱命,总算没有迟到。”
雅间里闲不住的这些年轻人登时鼓起掌,还有人干脆吹起了口哨。
“士安,还真是准时啊!”
“快坐,就坐老周旁边,就是他,就是他刚才说过了十二点就不让人进了。”
“士安啊, 旁人都是年节的时候回家, 过了年出门。你怎么倒过来了?”
问话太多,沈谦来不及作答,只微笑着去将外套和礼帽挂在衣架上,转回来入座的时候, 他上衣口袋里别着的钢笔掉了出来, 沈谦在阿俏身后弯腰拾起。
“士安!”周牧云起身,拖了身边的座位,大义凛然地请老对头入座,凑近了对方小声说:“尊驾到的可真是时候!”
沈谦则毫不客气地小声回应:“听说你近来一直忙着在追人家,我当然得及时赶回来。”
周牧云一呆,小声问:“赶回来做什么?”
沈谦见他如此不开窍,眼里的笑意就越发明显, 伸臂一拍周牧云的肩膀,开着玩笑说:“赶回来好绊你一跤啊!”
周牧云:……
沈谦已经不再理会他,自行入座了,重与座的人环视一圈,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到阿俏那边的时候,正见到她没理会旁人,只顾望着桌面上已经摆着的凉菜冷碟怔怔出神。反倒是阮清瑶冲沈谦打了个招呼,又转脸瞥瞥阿俏,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座中有人问起沈谦,近来在忙些什么,沈谦只说是“生意”。旁人自然不依,嫌弃他没说实话,“哪有大过年还在外头忙生意的?”
“好吧!实不相瞒各位,最近一直在上海帮着张罗今年的‘万国博览会’的事儿。”
听到“万国博览会”四个字,连阿俏都抬起头,望着沈谦那个方向。
她想起上回省城盐荒的时候,她为了助沈谦一臂之力,将原本给“万国博览会”准备的货品都搭了进去,原本已经做好准备放弃退出了,却听到了“万国博览会”延期的消息。
难道是这个男人不肯让她吃亏的缘故?
阿俏望着沈谦,眼神与对方的一撞,觉得沈谦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那眼中依旧是他那一向温柔的笑意,可是那笑意之间,似乎多少带了些责备。
阿俏一怔。
她身旁另一边坐着容?。见到这情形,容?当即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问:“你之前戴的那柄发夹,是不是他送的?”
容?曾经在“仙宫”见到过两人面对面共舞的情形,而且那晚大乱,容?猜想该是沈谦将阿俏护送出去的,她自然认为两人之间关系非比寻常。
“阮三小姐,他在怪你,怎么不戴定情信物呢!”
容?见到阿俏摘下常戴的发夹,又见到此刻两人之间的眼睛眉毛官司,立刻猜出了原委。阿俏微微有点儿脸热,别过头去,不看沈谦。沈谦则温文尔雅地向容?颔首致意,表示感谢。
容?一笑,重新坐直身体,不再说什么,免得阿俏害羞。
一时开席,众人开始尝试这“四川酒家”席面上的冷菜。
就冷菜而言,这“四川酒家”的席面中规中矩,新旧各半,既有省城这边常见的水晶肴肉、桂花糖藕之类,也有几道新式的凉菜,分别是蒜泥白肉、椒麻鸡、酸辣木耳和椒浸怪味蚕豆,旁人都没怎么见过。
新菜式一上来,阿俏的注意力已经全然在这些菜式上。这间酒楼做出来的“新派”菜式,很是照顾省城食客的口味,下料没那么狠,调味算是清淡的,可是“黎明沙龙”里不少新派男女还是被辣了口。
容?一面吃,一面用手巾掩着口,轻轻地呼气。她见身边阿俏若无其事,忍不住小声问:“阮三小姐,你难道不觉得辣?”
另一边阮清瑶转过头来,回答容?:“容小姐,年前我们在省城里还尝到过比这更辣的。”她记起了曾让她吃得潸然泪下的红油抄手。
阿俏却不搭腔,半晌才说:“这也是奇了,四样凉菜,总体都算是辣口,可是细尝之下,每个味型都不一样……”
她可不知这巴蜀之地新近发展出来的菜式乃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调味变化多端,各种复合味层出不穷。这席上四种川味凉菜,就分别是蒜泥味儿、椒麻味儿、酸辣口和怪味儿。
众人品尝了一遍这“四川酒家”席面上的凉菜与头盘,新奇之后,终于有人想起沈谦。
“对了,也不知士安这么辛苦赶了回来,掐着点儿来用这席面,这儿也不知有没有他可以入口的菜式。”
计宜民这俏皮话一说,旁人记起沈谦那挑食忌口的毛病,一时都莞尔。
却见沈谦伸筷去挟了一块蒜泥白肉,蘸了酱汁,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竟尔真咽入口中。
这“四川酒家”的蒜泥白肉做的甚是精致,肉片得薄如蝉翼,有若手掌大小,肥瘦相间。蒜用的是四川产的紫皮独头蒜,蒜味少辣而微甜,尽是蒜香。酱汁中的辣味和咸味与蒜香相互激发,咸辣鲜香,略有回甘,白肉肥而不腻,令人胃口大开,作为正餐前菜再妙不过,可是对于沈谦这样诸般忌口的人来说,原该是很难接受的。
所以旁人见了才惊讶不已,有那好事的已经拍着桌子大声说:“好家伙,士安,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说的就是你啊!”
只见沈谦苦笑着,说:“前阵子呀,就因为我这挑食忌口的毛病,受了不小的一番惩戒……”
他说着放下手中的牙箸,伸手抚了抚胸口,似乎这蒜泥白肉虽然好吃,他努力尝试之际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所以下了决心,争取不让旁人再有惩戒我的机会了!”
这席间,只有阿俏和沈谨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惩戒”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且不论阿俏如何,沈谨在一旁,始终板着一张脸,心内却十分想笑,憋得非常辛苦。
周牧云在一旁板着脸,说:“我可是记得,哪道菜式里沾了葱蒜之类,你就再不碰的。”
沈谦点点头说:“是啊!大约一百天之前还是那样子!”
大约一百天之前,他不仅在无知无觉的时候被人喂过猪肝粥,还在对手环饲之下被人塞了一张大葱卷饼。
从此他下定决心,在她面前,死活再不能露出任何忌食挑嘴的模样,以免被她捉住把柄,给与更为严厉的“惩戒”。
“这还真是,我们上回见到士安吃东西,那是什么时候?”沈谦那些“损友”们一起回想。
“对了,是上回徐三太太摆宴,在徐公馆!”
“是啊,想起来了,是阿俏姑娘!”终于有人记起旧事,“是阿俏姑娘做的茶汤泡饭!”
“那哪里是茶汤泡饭啊,那明明是阮家的名点,金汤浸饭,”到底还是有人记得清楚,“那汤鲜得,几乎将我眉毛都鲜掉了。”
当初阿俏在徐公馆做了一份“金汤浸饭”,却将高汤做成茶汤般清澈鲜亮。沈谦自然没有任何异议,顺顺当当地就将那一碗饭吃了下去。
沈谦自己也正想着这桩旧事,想着那时站在他身边,眼睛很亮,身上略带些烟火气的小姑娘。
那时她对自己,还是客气而恭敬,做出来的吃食,其实还是在迎合他的口味习惯,避开他的诸般禁忌。
到了后来,阿俏的胆子越来越大,对他也越来越不客气,刀鱼馄饨里加葱丝已经算是好的,到后来甚至还有了“大葱卷饼”和“猪肝粥”。沈谦越想越是出神,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向上抬着:她恐怕还不知道,相比那道鲜醇的“金汤浸饭”,他可能更喜欢那些,她亲手做来,只喂给他一个人吃的吃食。她试图拗他口味,他一点儿都不反感,甚至喜欢由阿俏来主宰他的口味,因为在这件事上,他早已信任阿俏,更希望与她,没有半点儿距离地相处。
沈谦正出神,周牧云就在他耳边冷哼了一声。
沈谦回过神,正听见席间有人问:“咦,阿俏姑娘呢?”
阮清瑶抱歉地应道:“我妹妹刚出去了,她说着席上几道菜式的调味都非常独特,所以实在忍不住,想到酒家的后厨去望望,也不知店家肯是不肯。”
她一耸肩,说:“我妹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大概对世上所有好吃的都痴迷不已。”
阮清瑶话音刚落,就听容?打趣:“所以你们席间哪位能娶到阮三小姐,可就是真的有福了。”
容?不知道周牧云曾经向阿俏求婚的往事,所以才会说了这么一句。她话音刚落,雅间里登时静了,人人都瞅着周牧云。
上官文栋赶紧在桌面下捅捅女朋友,要她别再开口了。沈谨也是当年此事的见证者之一,当下赶紧举起筷子,尴尬地解围:“吃菜,吃菜!”
“是呀,吃菜,一会儿就上热菜了!”人们赶紧把眼光从周牧云这里移开。
这时,周牧云冷着脸瞅了瞅沈谦,正巧沈谦也扭脸望着他,两人目光一撞。沈谦眼里满是笑意,自顾自转回去,周牧云则紧皱着眉头,心里似乎全是懊恼。
阿俏从雅间溜了出去。她的确有这想法,想去“四川酒家”的后厨看看。可是她毕竟也是做席面生意的,深知酒家食肆,最忌讳的就是名菜方子泄露给竞争对手。就算她想,也会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做这些犯忌的事儿。
所以她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
有沈谦在的时候,往事就总是一幕一幕地往心头上涌。
经过“仙宫”那件事,阿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沈谦,就是个自带危险的男人。
他当初不告而别,阿俏虽然恼,可她心底清楚,明白沈谦的用意,不想她继续掺合那些危险的事儿。她同时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生活,即便再着恼,她也可以妥妥当当地将自己的生活过下去。
可是如今他回来,没有半点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却仿佛一时乱了阵脚,心里一阵一阵的慌乱,不知该怎么让自己镇定下来。
所以她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权当是透透气,好让自己一颗不安定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阮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背后一个温煦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如此熟悉,令阿俏浑身轻轻一震,背对着来人愣了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慢慢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永远蕴着温存的眸子。
他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一枚金镶玳瑁的发夹。阿俏在沈谦进来之前,就已经取下,扔在衣兜里,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掉在地上了。
“阮小姐若是不嫌弃,请允我为你戴上,可好?”沈谦压低了声音,语气越发温柔。
阿俏低头不语,心头有些发酸,她……她怎么会嫌弃他?她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嫌弃堂堂一介督军之子,终日参与着掌控着那些“大事”的男人?
说到底,她只是自己……只是一个尘世中的寻常女子罢了。
沈谦见她始终低着头,忍不住轻轻一笑,伸手去她额上,轻轻将她一丛垂落的短发撩起,然后再用发夹一束,让她洁白而饱满的额头从散发下露出来。
阿俏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发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
她说毕缓缓转身,慢慢走回去,却听身后的男人“咦”了一声,问:“阮小姐,你这又是掉了什么?”
阿俏惊愕地转过身来,此刻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地面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阿俏不解其意,睁大了眼望着沈谦。
她见到沈谦向自己伸出手,淡淡笑着说:“人前光鲜,人后落寞,恐怕才是人生常态。可是再落拓,也是你的人!请勿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