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我见犹怜的泪美人儿, ”庞碧春面无表情地望着趴在她榻上,彻底哭花了妆的阮清瑶。
“这件事儿你本来就该有自知之明, ”庞碧春说得冷酷无情,“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 有得便有失,你妄想着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却一点儿也不想付出,这怎么行?”
“你……你根本是故意的!”阮清瑶满脸是泪,双手抱着面颊,抽抽搭搭地说出这句话。
她不算太蠢,这时候也已经想明白了, 薛家别院发生的这件事儿, 甚至所谓“秘密结婚”,这前前后后,就是庞碧春做下的一个局,下了套在等她。
可怜她还自以为聪明, 傻乎乎地往里跳了。
“没错, 我的好妹妹,”庞碧春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点着头说,“我就是故意的。”
“说实话,那郭律师今天没空,明儿才能过来,也是我安排的。”
阮清瑶能猜到其中有古怪, 却不明白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为的就是别再让你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和修齐把结婚协议给签了。”庞碧春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都说女人一旦被男人占了身子,以前那些看不过眼的就统统不计较了。”
说着庞碧春长长地叹了口气,扭过脸低声道:“若不是我早几年我识人不明,稀里糊涂地和修仁好上,今日我还不知在哪里风光,更谈不上算计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阮清瑶听了这话,猛地坐起身,狠狠地擦一把脸,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盯着庞碧春说:“你,你们俩,别想着这等小伎俩就能让我点头,在那文书上签字!”
她不是庞碧春,就算叫薛修齐占了便宜,她也绝不会这样受人摆布她咽不下这口气。
庞碧春扭过脸,望着阮清瑶,淡淡地说:“已经由不得你了。”
“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想必将你的身份凭证文书全带出来了,有那些东西在,这个婚要结起来,有你没你,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回头就把你关在这儿,外人有谁知道?”
阮清瑶伸拳一锤床板:“你道我家里人会完全对我不闻不问么?他们迟早会……”
“是啊,迟早,迟早会知道你嫁了修齐的事儿!”庞碧春伸手掩口,觉得好笑得紧。
“你自己在家这样一场大闹,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你继母的面子,让你父亲下不来台。你想想,你家里人此刻大约巴不得你待在外面别回去呢!”
“你怎么从阮家出来的情形你自己还记得么?旁人都以为你至少在薛家要住上大半年吧!起码这几天里,阮家人一定都认为你还在气头上,没人会赶着来找你,因为没人会想要大过年的还自讨没趣!”
“等到过个半年,你父母的气消了,遣人来薛家问你,我们那时再将你嫁人的消息告诉你家人。那会儿说不定你父母也即将要做外公外婆了,高兴还来不及,最多到薛家来看看你,问候一两句……”
阮清瑶心底一窒,庞碧春的话戳中了她。到这时候她才想明白,她根本不想和薛修齐在一起,更别提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了。
可阮家那里,却因为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所有的退路都走绝了。
正当阮清瑶心生绝望,无言以对的时候,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接着常婶儿探头进来,见到阮清瑶抬头望着她,吓了一大跳,险些跳出门去。
“进来,”庞碧春昂着头,唤常婶儿,“东西找着了没?”
常婶儿颤巍巍地进来,看看阮清瑶,又望望庞碧春,摇摇头。
“好姑娘,”庞碧春冲阮清瑶点点头,“竟然还留了一手,知道将东西藏起来。回头少不了叫修齐来收拾你。”
阮清瑶狠狠地冲常婶儿啐了一口:“你这吃里扒外的老东西,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娘么?”
常婶儿原本很怕阮清瑶,看她的眼光也多少有些愧疚,一听见阮清瑶提起生母,常婶儿反而不怕了,凉凉地说:“二小姐这话说得,二十年前的人情,到现在还拿来说,也不怕人嫌老套。”
“你娘的恩情,我看顾你二十年,难道还不能算是还完了么?”常婶儿瞥瞥庞碧春,见她点头默许,胆气逾壮,声量也渐渐提高。“可是二小姐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作主张,给我儿子强塞个儿媳,搅得我家鸡犬不宁的时候,可想到过,我以前曾经服侍你娘十来年,不看僧面,也该看个佛面?”
阮清瑶咬着下唇不语。
她终于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在常婶儿的事儿上太够优柔寡断,当初既做,就该做得狠绝,让常婶儿再无回到省城的机会。而常婶儿重回省城的时候,她就该谨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常婶儿有机会回到她的身边。这人太了解她的性格脾气了。庞碧春一手规划这样一个局,把自己套在里面套得死死的,恐怕也有常婶儿的贡献在里面。
如今,她再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明天修齐还来,不怕她不签那结婚协议。”庞碧春想了想,立即吩咐下去,“把阮小姐从我这里送走,送回她自己房里去,常婶儿,拜托你在房里好生看着她。只要明天一过,那便成了。”
阮清瑶头疼无比,突然心里一动,抬头望着庞碧春:“你和修齐表哥的事儿,我可以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只求你放我一马,甚至你要我和表哥结婚也可以,但我不想……不想让他碰我……”
说到后来,阮清瑶声音都颤了,语气转为乞求,若是没有常婶儿在场,她恐怕要跪下来求了:只消一想到薛修齐,想到薛修齐那张油光光的大脸曾经凑到她面前,靠得那样近,令她清楚地闻到他口里那一言难尽的口气,阮清瑶就忍不住想吐。
“不,”庞碧春看阮清瑶这副表情,满意至极,冲她微笑,“只有这样,你我才会彼此分享一个差不多的秘密。”
“我固然是独守空闺、不守妇道、勾搭小叔的□□,而你自己倒贴上门、未婚失贞,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庞碧春想起薛修齐,显然不像阮清瑶这样抵触,“你我和他,都有这样一段关系,这你和他的这段关系,却是我成全的。日后他也许会看你越来越不顺眼,也许会对你日渐衰减的美貌丧失兴趣,可是他对我不会,”庞碧春的双眼越说越亮,“他永远会感激我,感激我为了成全他所做的牺牲和付出……”
说着,庞碧春凑近了阮清瑶的面孔,一伸手抓起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人说在宅门里,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在男人心里,也是一样。而我这个东风,是早就打算好了,自打一开始,就始终压着你,一直压到你死为止!”
阮清瑶被她可怕的语气吓傻了,双臂一软,几乎撑不住身体,头皮却一痛她的头发还被庞碧春攥在手心里。
“把她带走!”庞碧春随口吩咐,“常婶儿你记得盯着,别让她出房门一步。明儿修齐少爷可是会一大早就赶来见她的。”
这薛家别院里的仆佣全是庞碧春的人,阮清瑶一点儿都反抗不得,被押回她自己的卧房。
被软禁在她自己那间客房里,阮清瑶呜呜呜地哭个不停,先将常婶儿给烦死了。
“我说二小姐啊,事已如此,你不如放宽心,和修齐少爷好好过吧!”
阮清瑶随手抄起一个摆件就冲常婶儿扔了过去,“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滚!你在我面前,怎么还能有脸开口的?”阮清瑶破口大骂,常婶儿吓了一大跳,连忙退出门外,掩上了门。
阮清瑶一抹泪,不哭了,赶紧琢磨有什么法子可以应对这个危机的。
可她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竟没一点儿出路可走。她被人关在这里,薛修齐明天过来要和她把房给圆了,律师则明天过来让她把结婚协议给签了。
对了,她的身份凭证,那个是结婚时必须查验的证件。
阮清瑶想到这里,去箱笼的夹层将凭证抽出来,抖抖索索地举到屋内点着的一盏油灯上,刚想点着,又突然想起,万一她从这薛家别院里逃出去,别院在城外,没有身份凭证,她寸步难行,连进城都进不了。想到这儿,阮清瑶忍不住又想哭,拼命忍了,背对着门边,防止常婶儿偷看,将身份文书藏在她的袜子里,再套上鞋子,从外面看,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接下来是那些不记名的债券。
早年间她还为这些积蓄而洋洋自得,殊不知三岁小儿身怀异宝最是危险,她不止三岁,也没有异宝,却只因为这一点儿小钱,就叫人盯上,不止连下半生的幸福,更不止会不会连性命也搭进去。可不是教这点儿钱给害惨了?
阮清瑶顿时有种掩面痛哭的冲动。
那边厢常婶儿悄悄拉开半条门缝,阮清瑶便索性放声大哭,越哭越惨,常婶儿一吓,立即关上门,从外头把门闩闩上。
阮清瑶的哭声一下子就止了。她记起阿俏曾经说过的话,阿俏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她阮清瑶是个聪明人,只消她镇定下来,沉下心好好想想解决问题的法子,就一定能从危机里脱困。
阮清瑶这么安慰自己,想了半天,什么法子都没想出来她这算是什么聪明人?空有一张聪明面孔,却没半点用,反倒自己骗了自己许多年,到这时候面临人生最重要的考验,这才终于没法子继续骗自己骗下去了。
“阿俏,阿俏”
阮清瑶再次哭出了声。
这回她是真真切切地怀念起阿俏来,她多希望阿俏曾经说过的都是真的。
“你说过的,说过我能有点儿用的,”阮清瑶呜咽着,“说凭我自己能把路走下去的……”
可是她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了啊!
“阿俏,你在哪里?”阮清瑶将面孔埋在双臂的臂弯里,“你说过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来找你的”
可是她现在这个处境,到哪里去找阿俏去?
“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啊!”阮清瑶不由得痛哭失声。
她陡然觉得她自己真正用心迈出的每一步,都有阿俏在她后面推着,她现在能成为这个样子,几乎可以说是阿俏造就的,推着她走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可是,阿俏怎么就能现在放手,就此不管她了呢?
阮清瑶独自一个,在房内放声痛哭的时候,庞碧春悄悄来看过,很是满意,冲常婶儿点点头,比个手势,叫她继续这样看着阮清瑶,只消再过一晚。
“我只盼你能在静下心的时候,好好想一想,你身边的人,那些旁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清瑶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的时候,不知为何,临走时阿俏对她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她知道那些旁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不过财色二字,可是,知道归知道,难道这能管用么?
但毕竟阿俏说了“静下心”三个字,阮清瑶终于止住了哭泣,撑起双臂支住额头,努力地想,使劲儿想,她的确算不上聪明,可到了这当儿,再不逼自己就真的不行了。
第二天,薛修齐果然来得很早,先去庞碧春那里想扰她一阵,却被庞碧春轰了出来,告诉他今儿得一鼓作气,将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才行。
“你昨儿那桩生意怎样了,主顾愿意掏钱了么?”庞碧春问。
“咳,愿意是愿意的,谈了半天,人家银行票据没带在身上,昨天又是休息日,银行不开门,就算是想掏钱,也得等几天才行。叫我费了那么多口舌。”薛修齐想起来有点儿郁闷。
庞碧春也有点儿纳闷,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主顾,明知道昨儿是休息日,银行里提不出来钱,却一定要上门和薛修齐谈生意,竟还那样着急地追到薛家别院里来。
“我去给郭律师打个电话,叫他早一点儿过来。你先去看看你表妹,能摆平就尽早摆平。”
庞碧春想到尚嫌稚嫩的阮清瑶,忍不住笑笑,“你回头近她身的时候注意点儿,这样年纪的小丫头,没准儿会把身份文书和债券之类都藏在贴身的地方。你别光顾着快活,把这些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碧春,你先去给郭律师电话,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我当着你的面儿搜她,把身份文书和票证之类都交给你,不就得了?”
庞碧春登时白了他一眼,“回头你跟她快活,我在外头张罗着替你们两个……结婚?”
薛修齐赶紧拉住庞碧春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三嫂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想着啊,这结婚签字的事儿,别叫瑶瑶出面,回头教律师看了她有什么不妥,就不好了。反正我的一切都教给三嫂了,三嫂替我张罗这门亲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等我拿到阮家的干股,你再和三哥一离婚,咱们两个不就能……”
薛修齐搓着手,越说越兴奋。
庞碧春白他一眼,“少来,回头还不是一见你表妹,就什么承诺都忘了?我跟你说好了,那些我都不沾,你爱娶不娶,答应我的现洋,一定要按时给我。”
薛修齐拍拍胸脯,说:“没问题,一会儿拿到债券,等银行一开门,我就去兑了现洋给你。”
两人说着,庞碧春去给律师挂了电话,双双转回阮清瑶的客房门前。
常婶儿这会儿正大义凛然地在客房门口守着,一副对庞薛两人忠心耿耿的样子,其实也指望着庞薛回头拿到阮清瑶的钱,指缝儿里能漏点儿给她。
“怎么样,人还好么?”庞碧春随口问。
“哭了大半天,到了晚间大约是累了,晚饭也都吃了。该是想开了吧!”常婶儿老实回答。
“想开了?”
薛修齐大喜,而庞碧春讽刺地挑了挑唇角。
客房的门一开,只见阮清瑶正端正坐在房内梳妆台前,她面前搁着一盏老式油灯,灯芯长长的,灯火摇曳,光晕在阮清瑶面孔上有节奏地晃动着。
“表哥,表嫂……”
阮清瑶连头都不回,默默望着那盏灯火,一面开口打招呼。
“瑶瑶啊,”庞碧春皱起眉,面前的阮清瑶和她“预期”中的差别太大,既不哭也不闹,更加不曾寻死觅活,这……不正常。
“我们过来看看你,一会儿你和修齐好好谈谈。”庞碧春言语里试图将阮清瑶稳住。
“还有什么好谈的,”阮清瑶面上都是寂寥,唇角缓缓上勾,那点笑意却叫人看得打寒颤。
“你们费了那么多心思,想要的,也就是这些个吧!”她缓缓从妆台下面抽出一小叠书本大小的纸片,纸片上赫然印着本省银行的标记,正面背面,密密麻麻地印着文字,显然就是本省银行所发行的那些无记名债权。
“快!”
庞碧春一下子反应过来,伸手去推在一旁看得双眼发亮的薛修齐,“她要烧……”
还没等庞碧春说完,阮清瑶已经冷笑着将那叠纸片往油灯灯芯上一搁,火舌立即将纸片舔出一个黑洞。
阮清瑶的手腕陡然一甩,那叠被点着的债券立时如火蝴蝶一般,在空中翻飞。
薛修齐和庞碧春一见之下大骇,两人一起扑上去,伸手去抓那些被点着了的纸片,便是烫到了手也在所不惜。两人一起七手八脚地用手将纸片上的火苗扑熄。
“拦住她,别让她走了!”庞碧春的手被烫出燎泡,钻心地疼。她不由大怒,望着阮清瑶夺门而出的背影,大声喝道。
门口还立着常婶儿。
常婶儿刚要伸手去拦阮清瑶,却被阮清瑶将一把纸片掷在脸上。
“是……是债券……”
常婶儿辨清了碎纸上印着的标记,哪里还顾得上阮清瑶。
她拼命伸出手,尽力将这些碎纸往怀里揽虽然债券已经被撕成碎片,可是只要下点儿功夫,还是能拼在一起,贴在一处,回头去了银行,没准儿还能兑换。
“别……别光顾着抢!”
庞碧春大声喊。
可是谁都不听她的。
薛修齐丢下了那些化成灰烬的纸片,也冲到常婶儿跟前,毫不客气地将她手里的纸片抢了过来。
庞碧春手下的佣人听见动静,原本是过来看热闹的,一听常婶儿喊了“债券”两个字,也一起动手,加入薛修齐和常婶儿两人,一起撕抢起来。
庞碧春怒斥一声,天哪这些都该是她的,都是她用智计想办法骗来的钱财,谁敢跟她抢?
于是庞碧春果断加入战团,也不管被人踩歪了鞋子,拽住了长发,一肘击在面颊上……
客房门口这点儿狭小的地方,瞬间挤满了人,每个人都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撕去抢,甚至从别人手里将东西抠出来每一片碎纸,可都是钱那!
阮清瑶紧紧咬着下唇,从这个为钱打破头的现场快步逃出去。
她听了阿俏的话,付出了旁人最急切想要的东西,也扔掉了她的全部身家,如果这样她还是没办法逃出这个地方,那她,那她就真的失去一切,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