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车子出了城, 沿公路上山,七拐八拐, 在徐公馆外面的停车场停下。徐三爷亲自过来给阿俏开了门。计宜民则自己跳下车,跟在徐三爷和阿俏两人的身后, 一起步入徐公馆。
徐公馆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住着什么人。徐三爷引着阿俏她们往楼上走,刚走到一半,就听见二楼有个轻柔的女声,幽幽地哼着歌。
阿俏认得出那是黄静枫的声音。
她心里一下生出些不良的预感:黄静枫不是说,病了么?
阿俏倏地回头盯着徐三爷,后者则无奈地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三人一起来到二楼, 徐三爷在前头引着,轻轻推开一扇掩着的门,低声道:“她在里面,两位请吧!”
阿俏与计宜民对望一眼, 都放轻了脚步, 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间屋子。
那大约是黄静枫的画室。墙上挂着大幅大幅的油画,有写实的静物写生,也有些是非常抽象的现代派画作,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窗边支着花架,地板上则横七竖八地撒着画笔、颜料和沾着颜料的画布。
黄静枫一人背对阿俏和计宜民,默默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轻轻哼着歌, 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幅画。
画中人正巧是阿俏。
那次周逸云的生日会,周牧云凑巧为阿俏画了一幅肖像,后来阿俏随手转赠给了黄静枫,黄静枫非常喜欢,当成是宝贝一样收藏起来。
如今她一面哼着轻快的曲调,一面微微偏着头,只管望着画中那个阿俏。她手中则拿了一枝画笔,正轻轻地在空中划动着,似乎正在模仿周牧云那时的笔触。
“静枫,”徐三爷在她背后轻轻唤了一声,“阮小姐和计大夫来看你来了。”
黄静枫像是没听懂,徐三爷就又说了一遍。
黄静枫转过头,脸上带着孩子般的微笑,眼光在阿俏脸上一转
“啊”
只听一声尖利的高叫,那一刻阿俏只觉得自己的耳鼓都要被刺破了。黄静枫已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缩到了徐三爷身后,双手拼命挥动,仿佛见到阿俏,就看见了生平最恐怖的景象。
阿俏愣在当场,黄静枫这是疯了?
计宜民赶紧踏上一步,想去拉黄静枫的手臂,被她尖利的指甲划在手背上,登时划出五道血痕。
与此同时,两名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子打开门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使出浑身力气,按住黄静枫,另一个则快手快脚地取出针管,给黄静枫打了一针。
黄静枫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阵,慢慢失了力气,躺倒在地板上,翻着白眼,口中呼呼喘着粗气。计宜民赶紧去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抬起头冲那两名护士大吼了一声:“剂量过大,你们这不是治病,这是要人命呢!”
计宜民自己被黄静枫抓成那样,这会儿却出言斥责护士,两名护士都感尴尬,彼此看看,其中一人颤巍巍地开口,说:“这……这不是怕伤到几位么?”
计宜民懒得跟她们计较,抬头望着徐三爷,一叠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三爷却只管望着阿俏:“那天,那天在‘仙宫’,正巧目睹了处决人犯,所以受了刺激,回来以后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宿,就变成了这样。我们原本也以为只是一时的刺激。等了几天,却一点也不见好,安静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疯起来却两三个人都压不住,不得已才……”
徐三爷这么说,黄静枫则一直半躺在地板上,气息渐渐平缓下来,阿俏瞥见她眼角滑落一串泪水。
阿俏心知肚明,黄静枫“疯”的症结,并非在什么目睹了处决人犯,而是在于她自己,否则黄静枫也不会盯着阿俏的画像出神,也不会因为见到阿俏本人而突然发作大叫了。
黄静枫的心结,就在于那一夜她出卖了阿俏。
她是个良知尚在的人,否则就不会在最后那一刻提醒阿俏不要去喝水。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出卖阿俏的事儿,始终受到良心的谴责,再加上“仙宫”那夜的变乱,黄静枫就彻底疯了。
阿俏倏地扭过头,紧紧地盯着徐三爷。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徐家的用意:
徐家这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向阿俏谢罪,向阿俏身后的人赔情,做出姿态表示那夜得罪阿俏的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不仅如此,他们明知道黄静枫眼下的精神状态十分脆弱,依旧任由她见到阿俏,再次受到刺激。在徐三爷眼里,恐怕黄静枫并不是他的妻子,甚至不是个人,只是该用是便用的工具,该踢出去顶缸的时候就被踢出去的……东西。
看起来,徐家希望能通过这个法子,让阿俏对黄静枫心生怜悯,从而让她身后的人能就此放徐家一马。
一想到这里,阿俏忍不住在心内冷笑一声。
她不同情黄静枫,黄静枫是自己做错了事,背叛了阿俏对她的信任,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阿俏推向火坑。
可相形之下,阿俏觉得这在黄静枫背后,将她当做傀儡,推着她使出那些鬼蜮伎俩,末了又不顾她的健康和性命,推她出来当出气筒、挡箭牌的徐家,更要可恶十倍。
“人在做,天在看呐!”阿俏语声幽幽,轻轻地在徐三爷耳边说了一声。
徐三爷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听不出阿俏这话,说的是黄静枫,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计宜民在一旁,也不禁抬起头,不知道阿俏与黄静枫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只有黄静枫本人没听见这句,半靠在一个护士身上,眼光痴痴傻傻地,不知焦点在哪里。
计宜民管不了这么多,当下指挥着护士先把黄静枫扶起来,然后反复在徐三爷耳边反复叨叨,一会儿说黄静枫再也不能受刺激,一会儿说再也不能叫人这么草率地打镇静剂了。
徐三爷一时烦了起来,冲那两个护士吼道:“还不快滚!”
两名护士吓得连忙放开黄静枫,转身出去,任由她躺倒在地板上。
计宜民也被徐家这种简单粗暴的操作惊呆了,“她若真是受了刺激,给她个安静的环境慢慢将养,让她将郁积在心里的那些情绪慢慢都发泄出来,她会有好起来的那么一天的,可是……”
当着徐三爷的面,计宜民的话,没好意思说下去。
这边阿俏却先过去,将黄静枫原先坐着的那把椅子提起,往画架跟前一放。然后自己过去,将黄静枫扶起来,半拖半抱地扶到椅子上。可能是镇静剂的缘故,这期间黄静枫安静得像个孩子。
阿俏将她扶至椅上,把画架推近些,让她能靠近画布,接着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枝画笔给她,说:“你是个画画的”
黄静枫对“画画”这两个字稍稍有点儿反应,木楞扭过脸看了一眼阿俏。
“这是你的笔,也是你的武器。”阿俏凑在黄静枫耳边小声说,“把你所愤怒的、伤心的、后悔的、愧疚的……全画出来。”
黄静枫的手指握不牢画笔,一颤,那枝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阿俏弯腰去捡起那枝画笔,塞到黄静枫手中,帮她一握拳,让她握紧了,然后低声说:“等你什么时候能原谅自己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她说着转身离开,冲徐三爷那边踱过去,自然没见到黄静枫面颊上慢慢爬下泪水,随即流成河,一发不可收拾。
“徐三太太的病情,看起来真的很严重。”阿俏来到徐三爷面前,说得很平静。徐三爷阅历颇深,此刻却也看不出阿俏心中是喜是怒。
“依我看,徐三太太需要好生休养,这间画室,是她喜欢的地方,不如就让她住在这间画室里,好好地……将养复原?”
阿俏口中强调了“好好地”三个字。徐三爷便以为阿俏的意思是要将黄静枫关在这里,好生关上一阵,这样她心内才能消消气。他登时一叠声地答应,心想,小丫头,这不也是看在背后护着你的人面儿上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能在这儿发号施令?
计宜民挠挠后脑,觉得阿俏这一句说得也不无道理。黄静枫是个天赋出众的女画家,这他也知道,心想若是能让黄静枫不受打扰地休养,作画排遣心中的郁结,的确能够慢慢地从根儿上将她的病给治好。
于是计宜民没说话。
只听阿俏又补了一句:“徐三太太对我‘照顾’匪浅,我可是……会常常打听三太太的情形的哦!”
徐三爷一吓,赶紧点头,心内暗自盘算,要隔三差五地将黄静枫继续“疯着”的消息透出去。
不久徐家的司机送阿俏与计宜民两人回去。计宜民这回坐在驾驶座旁边,回过头望着阿俏,开口想说什么,阿俏赶紧冲他使个眼色,瞥瞥旁边的司机。计宜民一下子把口边的话缩了回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得低声叹了一口气。
徐家的车子将阿俏送到了阮家巷口,阿俏自行下车,挥手向计宜民作别,慢慢踱回去,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见到阮家的二厨背了一只布袋子进门。阿俏招呼一声,问:“买了什么回来?”
“三小姐啊!”二厨眉飞色舞地说,“市面上终于有盐卖了!”
有盐卖了?
阿俏听见大喜,心头悄悄地舒出一口气,连忙问:“是吗?价格怎么样?”
她料想这该是平价盐吧。
“咳,别提了!”二厨一脸郁闷,“听说是有外地客商送了一批平价盐进省城的,还没见着影子就被抢光了。您猜怎么着,这下子省城里那些奸商,手里屯了多少盐的那些,全敞开来供应了,可是价格贵得吓死人,晓得的,知道那是盐,不晓得的,还以为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元呢!”
阿俏心内难免吃惊,算算日子,十日已至。她本以为省城里断盐的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了,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么个结果。
难道,难道那人在上海想方设法,最后却只弄到了区区一点儿盐送至省城,根本没法儿彻底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阿俏见到二厨将肩上的袋子放下来,就往宁淑的账房过去,一面走一面说:“二太太给的钱,原以为至少能买个五六斤的,谁知道现在只能买一斤。我得再向二太太讨点儿钱,赶紧去。”
“等一等!”阿俏赶紧拦着二厨,“先别着急!”
二厨确实很着急,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三小姐,他们说了,晚点儿再去,这盐价还不止翻几倍上去。”
“那几家商户既然已经开始卖了,证明他们手里有盐,只是惜售而已。”阿俏拍了板,说:“如果等两天,市面上的盐还是高价,家里的盐,就交给我来想办法。”
市面上的情形果然如二厨所言,盐价嗖嗖地涨了上去。市面上骂声一片,可没办法,该用盐的时候还得用,大家伙儿不得不买。
对于好多平民百姓来说,这市面上有盐和没盐简直一个样儿,“五福酱园”的门口依旧排着长龙。阿俏给余氏夫妇打过招呼,若是街坊邻里过来,就还是和以前一样,二两酱油,送一小包子盐人家是要日常过日子的。但是酒楼饭铺那头,酱园就只能说声抱歉,毕竟他们自己的存货也马上就要卖完了。
城里盐价高企的情形只维持了一两天,第二天下午,情势急转直下。
省观象台发布了一条消息,说是往后十几天会连续阴雨,不排除有大到暴雨的可能。城里的老人们也纷纷现身说法,说那得过风湿的、身上有旧伤在的,这几天大多很不舒服眼见着要下雨,要下大雨了!
这下子那几家屯了盐的商户着了急。盐这东西最怕潮,平时储存得当能放很久,一旦天气阴湿,盐放在那里会自己吸潮,板结,质量下降不说,结成块儿基本就没法儿用了。
最沉不住气的一家最先开了口,将盐价调回正常,希望能快速出清库存。这家一动,别家就也都屏不住了,纷纷攀比着降价。这几家屯的盐又多,又惦记着大雨将至,拼了命低价抛售,结果市面上的盐价比以往平价的时候还跌了不止三成。
城里的百姓这下子心里有底,也不着急,也不多买,只买该用的一点儿,尽让那些无良盐商承受着零碎折磨,每天盯着后仓堆积如山的存货,望着阴沉沉灰蒙蒙的天,耳边还骂声不断,无数工商界人士站出来指责这几家商户根本就没有资格享有这食盐经销的执照。
市府的人也很快找上门来:以前他们上门劝这几家开仓放“盐”的时候,几家商户矢口否认,说是邻省断了供应,他们手中也没有存货。这次突然低价敞开抛售,立即教市府的人抓住了把柄,责令这几户将手中的特许经营权统统交出来,并且处以大额罚金。这几户无良商户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却也只能大叹倒霉。
酱园这边火爆的生意终于稍稍清闲下来。阿俏能够抱着一杯热乎乎的清茶,坐在酱园外头的桌旁,望着逐渐放晴的天,慢慢地享用。
这雨,终究是没下下来。
省观象台对外说是预报有误,有风湿的老人家则大多表示,胳膊腿爱什么时候疼,就什么时候疼。
那些坑人反被坑的商户却是有苦无处诉,只能自己认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