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华池望着那只卧足碗发呆, 旁边赵立人就说:“这不是我‘小蓬莱’的器皿,是……阮家带来的吧!”
阮正源轻轻咳嗽一声, 对阿俏说:“命人去取汤盅,将这道‘金汤炖辽参’给诸位分了, 再去将这具卧足碗清洗干净,送到此间来。”老爷子眼神厉害,已经看出了这只碗上的门道。
只是他也不能确定:这真是阮家的东西么?
阿俏“唉”了一声应下,可是她却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将这只卧足碗顿在雅间门口的条桌上,然后出去,过了好一会儿, 才取了供席上众人使用的汤盅进来, 慢条斯理地一勺一勺将辽参分至汤盅里。
曾华池早已急不可耐,偏生阿俏这小丫头他催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阿俏捧着那只卧足碗出去。
“曾会长,这三道大菜, 您觉得如何?”阮正源老爷子面带微笑, 慢悠悠地开了口。
“还不错,还不错!”曾华池食不知味,随口便说。
阿俏却拖拖拉拉,待到席上的人将所有的菜式点心都用过,这才捧着那只卧足碗回来,立在祖父身边,将那只卧足碗递给祖父。这只碗她早已亲手洗净, 此刻正用一块厚毡托着碗底,免其再沾油渍。
阮老爷子捧着这只卧足碗,微笑着先赞了一句好,悠悠地道:“苏麻离青啊!”
苏麻离青是元明青花所用的青料,烧出来的青花色泽艳丽、表面亮泽。那时的青花传到这个时候,早已身价不菲。更何况,这只卧足碗做工精美,本身就非凡品。
“老爷子,您能叫得出这只碗的名号么?”赵立人对此颇感兴趣。
“若是老朽的眼力不错,这只卧足碗,该是明宣德年间烧制的,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阮老爷子说完,这才将那只碗翻过来,辨清了款识,晓得自己说对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明宣德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曾华池将这个名字默念一遍,到底还是不死心,腆着脸,将其从阮老爷子手中讨要过来,翻过碗身,亲自辨认过,终于确认,这就是他上回在“知古斋”见到的那对明青花珍品,其中之一。
要死了!曾华池心想,他怎么就能忘了,姜曼容提醒过的,眼前这个年俏丽的小姑娘,和那个人关系匪浅。
曾华池咬了咬牙,心里也气:他原本也是记着这茬儿的,然而阮家“执照”的事儿,爆出来已经有半个月,省城里赌审核结果的档口都开了两三处,沈谦那小子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曾华池试探多日,沈谦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足见他对这事儿全无半点关心,可临到头来,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耍了这么一出。
“老爷子,明宣德年的青花,件件珍品,这样规格和品相的,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小蓬莱”的老板赵立人表示叹服,“阮家竟然用这样的珍器宴客,实在叫人叹服。敢问这只卧足碗,是从何处得来的?”
阮正源扭脸望着阿俏。
阿俏朗声应道:“我家的帮佣已经仔细查问过一圈了。这件卧足碗是今天早上有人送到我家,正值我家正在打包各色厨具与盛器送到‘小蓬莱’这里,便混在我家的东西之内,一起带了过来。”
是了!曾华池心想,这就对了!
他早几天就在沈谦的“知古斋”见到了一对明宣德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姜曼容曾经私下里向他透露,说是任大帅任伯和最喜明宣德年间的青花,对珍品尤其看中。因此曾华池百般设法,想从沈谦这里求购,将这一对卧足碗赠给任帅,搏一搏任帅的欢心。可没想到沈谦这小子油滑,说是别的客商寄放在他这里的,死活不肯出让。曾华池也只有作罢。
沈士安那小子到底是个商人,白花花的现洋他不肯赚,却肯将这样的珍品送给阮家,让阮家当做寻常的盛器盛菜用?
曾华池一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
可是他又不敢得罪沈谦。
如今本省局势不稳,任帅南下用意本就不明,本省督军沈厚也并未见明显的应对措施。可是这两省官场,本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界儿,不到最后水落石出的时候,谁也不敢就此下定论。
沈谦既然将这件卧足碗送来此间,令其堂而皇之地从阿俏手中托出来,在众人面前亮相,哪怕将这等珍品当做一枚最最寻常的盛器,也在所不惜……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地提点曾华池:这姑娘,是他的人么?
“曾会长,曾会长?”赵立人在旁推推曾华池,看到他脸上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不免暗暗心惊。
“哦!”曾华池陡然醒过神来,连忙在脸上堆满笑,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也就只有这样的美器,能与阮家小姐呈上的美食相配,美食美器,在席间交相辉映,叫我简直不知该夸哪一样才好。”
旁人见他的态度陡然转了向,未免都有点儿错愕。
只有阮老爷子呵呵笑着拈须问:“曾会长,想必是敝孙女这最后几道大菜和点心,用诚意打动了您?”
旁人好意送了台阶来,曾华池哪有不顺坡下的道理。
“是呀,是啊,席上的这些菜式,越是到后来,烹制的手法越是纯熟。不由得令我记起当年在‘醉仙居’盲品,当年即便是盲品,也照样能辨出令孙女的厨艺精妙绝伦,独步省城,令敝人不服不行啊!哈哈,哈哈!”
饶是他如此响亮地尬笑着,曾华池还是忍不住地伸衣袖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一想到那个小姑娘,有沈家人站在身后,曾华池心里就觉得侥幸:还好他没有做得太绝,若是真的只是为了满足姜曼容的虚荣心,而得罪了沈家要保的人,那可就太蠢了。
“那……曾会长和赵会长的意思是,阮家的席面没问题,阮家的主厨也没问题喽?”
阮老爷子笑吟吟地捋须徐徐开口,往曾华池和赵立人那里望了一眼。
赵立人早就被阿俏那一股子砸石膏的狠劲儿给吓到了,商场上最忌讳结死敌,若是他真将阮家得罪很了,以后对“小蓬莱”也没好处。再者他本来就是给曾华池拉下水的倒霉鬼。于是赵立人点点头,说:“只要曾会长没有意见,我就立即签发阮家三年的执照!”
曾华池将那只卧足碗轻轻放在一边,脸上自然而然地浮出微笑,望着阿俏:“阮家的三小姐,果然是有天意庇佑的人啊!”
他将“天意庇佑”这几个字说得尤其重。阿俏听了,眉心就此朝起一拧。
“这一道席面,越做到后来,越是出彩,令敝人真是……不得不服,不得不服啊!”
曾华池终于也表示同意。
赵立人早有准备,立即命人取来纸笔,准备在事先就印好的烫金执照上书写阮家的信息。
“‘阮家菜’,两位会长,你们不会再要求我家改名了吧!”阿俏在一旁脆生生地开口。
“这个自然!阮家的主厨这不就是你么?”赵立人没多想,提笔刷刷刷地就在执照上写下了“阮家菜”三个大字。
旁边“嘭”的一声,是上官文栋带着摄影记者过来,将这一幕郑重其事地拍摄下来,好作为明日那一整版上最醒目的一幅照片。
阮正源和身边坐着的几个阮家族人莫不喜动颜色,相互看看。阮正泓冲阮正源一竖大拇指:“老哥哥,还是你行,阮家的这柄舵,就靠你扶着。”
阿俏却双眼发亮,紧紧地盯着那张执照,见到赵立人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一溜日期,然后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递给了阮正源。
“若没有今日有这样一出审核,我等也没有机会见识令孙女这样精妙的厨艺。”赵立人与阮正源握手,说到后来,多少还是带了愧色之前将阮家逼得太狠,最后却是自己这一方先认怂了。
“希望令府上三年之内不要再换主厨了,”赵立人真诚地嘱咐,“也免得我们饮食协会这边麻烦!”
阮正源连声称是,可是他身后的几名阮家族人,包括族长阮正泓在内,都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到最后阮正洲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回去再说。
十分钟之后,一直守在“小蓬莱”厨房里的阮家其他人也终于得到了消息,一时厨房里欢声雷动。高升荣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手。阮清瑶张开双臂和小凡抱在一起,两人跳着欢呼一阵,阮清瑶突然住手,虎着脸说:“小凡,你这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家的二小姐!”
小凡嘻嘻一声笑,正待说什么,只见宁淑扶着心口走进来,问:“看见阿俏了么?”
阮家人一起迎上去围住主母,阮清瑶关心地问:“妈,你还好么?阿俏应该在楼下雅间那里。”
宁淑摇摇头,说:“我就是从那儿来,阿俏不在那里。她……她没上来过?”
阿俏确实不在雅间那里,她找了个机会直接从“小蓬莱”溜了出来,此刻正置身省城的闹市街巷之中。
她脚下轻快,却不辨方向,不知该向哪儿走。旧历八月底的天气,已渐秋凉,眼见一朵阴云蔽日,便淅淅沥沥地下起秋雨。
街上的人不多,阿俏百无聊赖,伸脚踢起面前的一大片法桐落叶,金黄的落叶乱纷纷地从她身边飞开,湿漉漉地砸在地面上,发出“刷刷”的声音。
这回,是她胜了!阿俏想,可是她此刻却无比心累,竟没有多少兴奋地感觉。
阿俏沿着道路走了一阵,冷不丁发现街边的橱窗里正亮着灯,灯光照耀着橱窗里陈列着吃饭用的青瓷碗碟,再日常不过的物件儿。
不知不觉,她竟来到了“知古斋”店外。
阿俏心里一阵茫然,抬脚步入店中。她来过两回,店里的伙计已经认得她了。
“这位姑娘,我们老板不在,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您尽管吩咐就是。”
阿俏想了想,终于问了一句:“你们店,有没有,明宣德……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
“哟,姑娘,连您也来问这件器物啊,看来这物件儿在省城是真的火。”伙计高兴地说,“我们‘知古斋’正巧有一对,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
阿俏默默地想:原来正巧有一对……
少时那伙计抬了一个巨大的锦盒出来,打开一看,自己也不免“咦”了一声,道:“这可真对不住,可能是我们老板做主,已经卖了一件出去。如今小店只剩下一件。”
阿俏见那只锦盒里铺就的彩绸之上,盛放着一只色彩明艳、釉面光洁柔和的青花卧足碗。这只卧足碗旁边,还空着一个凹槽,想必原本还有另一只的。
阿俏伸出手,那伙计立即贴心地递上一副棉布手套。
阿俏将那只卧足碗从锦盒里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终于能确定,这一只,与她在“小蓬莱”用来盛金汤辽参的那一只,卧足碗,一模一样,原本就是一对。
那一只,在她正需要的时候,送到了她手里;而这一只,则静静地在这件店铺里等她。
他做事永远是这样不着痕迹,却总是能明白她的,明白她的苦痛挣扎,也明白她的无可奈何。
可是一念及此,她心里竟觉无比酸苦为了这次的事她究竟付出了多少艰辛?她为人所伤,却还要在此之上另唱一出苦肉计;她付出了全部心血,承担了一切风险,在人前对自己做到最狠最绝,到头来,她所做的,竟还不如一只……卧足碗。
阿俏垂下眼帘,珍珠似的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这位姑娘,如何?这只卧足碗,小的可不敢直接报价,您但凡有愿意接受的价格,不妨留个数字。等我们老板一回来,我立即向他请示,这样可好?唉,姑娘,这位姑娘……怎么就这么走了?”
“知古斋”的伙计嘀咕着,望着阿俏在绵绵的秋雨之中夺路而走,沿着店外寂寥的街道,快步离开。
阿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在这世上自己用尽了力气,却还是在这个属于男人们的世界里,被那层重重的权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心头有一腔被压抑的火,似乎永远无法宣泄,她只能快步奔行在这条秋日萧索的大街上,等待着她尽剩下的那力气被迅速耗干,就此臣服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突然她停住脚步,陡然回头,望着身后“知古斋”那座楼上二层办公室的窗户。
她能感觉到他的关怀,可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身影,这令她的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坠。可她又始终不是一个能放任情绪的人,一旦确定了见不到,她就立即逼自己放下,扭过头,转身就要走雨势渐大,她终究不能在此停留。
一转身,阿俏险些撞上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她总算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脚,否则便会正正地摔进那人怀里。
一柄油纸伞的伞面向她头顶上移过去,为她遮住了寒凉的秋雨。
阿俏竟怔在当地,隔了好久,才想起来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那张英俊的面孔,那对温柔的眸子。
“你真是个傻孩子!”沈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说话时有轻柔的热气喷在阿俏粉樱色的额头上。
他的目光似水,从她发上那只玳瑁发夹上划过,又落在阿俏露在衣袖外面的小臂上。
“竟然对自己这么狠。”他伸手,轻轻地抬起阿俏的右臂,指肚在她臂上的疤痕上轻轻滑过,最终将那伞的伞柄塞在了她的手里,又勾起她的左臂,双手将她的一对小手连伞柄整个儿包住,呵了一口气。“也不想想,他们……那些人,有哪一个,配得上你这样去拼的?”
阿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眼热热的,却也只死撑着不肯哭,任凭沈谦修长的手指在她面颊一侧稍许勾了勾,替她将两绺散发轻轻地别到耳后去。
沈谦将伞柄塞在阿俏手里,袖中又落出个小瓷瓶,也顺势塞进阿俏抱着伞柄的一对小手掌心里,随即轻轻一抬头上戴着的礼帽,向她行了一个温文尔雅的脱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