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推移, 夜色渐渐深沉。阮家前面“与归堂”那里,文仲鸣“一人独享”的席面也已经临近尾声。
宁淑在大厨房里, 正小心翼翼地将给文仲鸣准备点心一一包起。她这是师阿俏当年的故智:文仲鸣一人赴宴,阮家则奉上点心若干捎带给文仲鸣家人, 一方面让文仲鸣觉得阮家行事周到妥帖,另一方面对阮家来说,其实惠而不费,这些点心的成本,连文仲鸣这一席费用的零头都还赶不上。
宁淑将食盒装好,正准备教阮家传菜的下人送到前头与归堂去,忽听阮茂学进来, 冲她“呵呵”一声冷笑, 开口便道:“你还真周到得很啊,旁人吃不了那么些,你就还让他拿回去。”
阿俏这时候也正躲在大厨房一角,一面对着水牌, 一面琢磨该怎么拟这阮家席面的新菜单, 听见阮茂学这么说,忍不住探出脑袋,朝父母那边张了张,见到阮茂学面颊通红,看起来是刚才用晚饭的时候又喝了不少酒了。
“爹,你说什么呢!”阿俏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口打断。
宁淑抬起头, 看看阮茂学这副样子,登时也显出几分恼意,扭过头去不理他。
“你看看……你这点心思教我说中了吧!”阮茂学乜斜着一双醉眼望着妻子,高声道:“是,人家如今已经是经济署长,本省高官,这一但调去上海,更是呼风唤雨,要财有财,要势有势。怎么样,你是不是如今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嫁我阮茂学,一个在市府混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文员!”
听阮茂学这话说得酸得冒泡,宁淑当即直起身,平静望着阮茂学,淡淡地说:“你喝多了,没这些事儿!”
说着她将手里的食盒整理妥当,准备递给传菜的仆人。
阮茂学却还没完,听见宁淑这么说,嘻嘻地笑了起来:“我没喝醉,我心里清醒得很呢!”
阿俏连忙使几个眼色,原本待在大厨房里的几个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躲到门外去:听家中主人大发主母的牢骚,可不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
“宁淑,是,我处处都配不上你,这我知道。可当年还不是你赶着要嫁我这个拖着个闺女的鳏夫……阮家当年提了那么多的要求,原以为你能知难而退的,可是你居然还是一口全答应了,连舅兄劝你你都一字不听!宁淑,你现在悔不悔,究竟悔不悔啊?”
阮茂学越说越亢奋,宁淑在他对面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又褪成惨白。
“阮茂学……”
宁淑口中喃喃低语,双眼紧紧地盯着丈夫。阿俏却见她正双手扶着那个食盒,手上青筋一根根地暴出,清晰可见。大约是她心头怒极,又或真的悔不当初,竟然嫁了阮茂学这样没出息的男子,以至于操劳一世,到头来反受这等闲气。
阿俏见状,赶紧去拉宁淑,心里想着这两下里只有越闹越僵,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爹娘两个隔开,等一方酒醒,另一方消气,两下里再坐下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老爷?二老爷?”正在这当儿,门外响起个娇嫩婉转的声音,紧接着帘子一掀,常小玉进来,见到阮茂学在这里,欢喜地大声说:“怎么一个不留神您就跑这儿来了?不是说好了要好好陪我把酒喝完的么?”
她说完这一句,才发觉宁淑也在,连忙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二太太,真对不住。老爷刚才喝了点儿酒,我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他就上这儿来了。我这就把他带回去。二太太,您可千万别介意。”
常小玉也并非故意撒痴卖乖,她尚且只是一派天真,还真没达到什么狐媚惑人的水准。只是这一番实话说出来,却格外扎心,宁淑不知如何,阿俏在一旁已经被气了个倒仰。
只见宁淑的双手在食盒上摸索片刻,忽然冷笑一声,点头叹道:“原来如此!”
“阮茂学,我在为你这个家殚精竭虑,生怕哪里打点得不周到,而你却时时刻刻有美相伴,幸福得很,幸福得很啊!”宁淑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说得不错,是,我是悔了,我悔不该当初。”
说着她就提起食盒,转身缓缓地往通向“与归堂”的那道风雨廊走过去。
“你……你今晚敢去见他,你敢迈出这道门去,我……我就……”阮茂学已经急了起来,脚步歪歪斜斜地上前,要去拉宁淑的胳膊。他急切之际大着舌头,根本也说不出来他“就会”怎样。
与此同时阿俏也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瞬息之间这对夫妻已经闹成这样。眼看着宁淑的脚步就要从那道门中迈出去,阿俏知道一旦这一步迈出去,宁淑怕是就再也不肯回头了。
阿俏了解这个母亲,晓得宁淑表面看起来性情和顺,却是个不撞南墙绝不会回头的人,要不当初也不会铁了心,非阮茂学不嫁了。
父亲的心思阿俏也多少明白些。阮茂学与先头阮清瑶的生母乃是包办婚姻,先头薛太太过世之后他遇上了宁淑,总算尝到了一回自由恋爱的滋味。阮茂学这人潜意识里多少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宁淑,所以一旦遇上文仲鸣这样的事儿就总是会担惊受怕,生怕妻子对旁人动了心思。可他心内如此,外表却硬要充一充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在妻妾跟前要抖抖威风,别看他这样大呼小叫的,心里紧张至极。
“娘,你先等等,文署长那里,我去!”
阿俏开腔的这一刻,宁淑一只手已经推开了门,阮茂学也已经踉踉跄跄地来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想从后拽住妻子的胳膊,可那只手伸到一半却怂了,始终就没敢伸出去。
阿俏见到自己这个爹怂成这样,也无语至极,当下走上前来,从宁淑手中接下了食盒,轻声道:“娘,爹是多喝了点儿酒,厨下本来就备着醒酒汤。您要不让他喝上一碗,然后再和他好好说说话?”
阿俏刻意加重了“好好说话”几个字,
宁淑始终静默着,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阿俏心头不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心里始终坚定地支持母亲宁淑,可是说到底她也不希望宁淑和阮茂学彻底闹掰试问这天下做子女的,谁不盼着父母能和睦相处,白头偕老?阮茂学虽然是个又糊涂耳根子又软的怂人,可这个怂人却始终是她爹……
如果这个爹,真的一渣到底,那倒简单了。相信以母亲的性子,发狠彻底脱离阮家,也许新的人生便指日可待。可是眼下这等情形,眼前这个怂人,宁淑性情里终究有记着旧情的一面,又怎能彻底放下?
阿俏只能自己拎着食盒,到前面去见文仲鸣。文仲鸣盼了半天,最后见到的还是阿俏,心里也难免叹息一声。但这是宁淑自己选择了避而不见,他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谢过了阮家为他家人考虑的一番好意,向阮老爷子和阿俏道了别,坐上阮家送客的车子离开。
一时文仲鸣离去,“与归堂”里剩下了阮老爷子和阿俏两个。
老祖父眨眨眼,望着阿俏:“家里的事,阿俏都看明白了?”
阿俏老实地点点头:“看明白了,要做的事情很多。”
除了要挽救阮家日见颓态的生意之外,还有那对连他们自己都拎不清感情的爹娘,后者显然要比前者要棘手得多。
阮正源点点头:“是呀,阿俏能将这些都看明白就好!”
“祖父,早先听高师傅说过一句,说是咱家菜式好久没换了,可是换菜单却要族里的人通过才行,咱家是什么时候出的这种规矩?”
阮老爷子早就料到阿俏会问这个问题,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朝大厨房那头努了努嘴,笑着说:“兴许有比这更着急的事儿,你且先去顾那头吧!”
这位老爷子,一直在与归堂里陪文仲鸣用席面,可却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阮家这座大宅里发生的任何事似乎都瞒不过他。阿俏闻言,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头,点头应道:“祖父,那……我明天再上您的书房来听您的意见?”
阮正源笑着点了点头,说着从长袍的袖子内掏出了一张纸,说:“这是今日咱家收到的电报,你先收着,一会儿带给你娘……阿俏,如果你明日有空来寻祖父,祖父自然在书房候着你。”
阿俏点头应了,接过那张纸,也收在袄衣的袖中,向祖父行过礼,随即离开。
她离开大厨房这么些时候,猜想宁淑与阮茂学应该已经能给彼此台阶下了,回厨房一看,却见父母两人已经坐到了花厅里:宁淑板着一张脸,全无半点好气,阮茂学却坐在她身旁,脸依旧红扑扑的,面前有一碗醒酒汤,但看上去好像还没有动过。
“宁淑”
阮茂学拖长了声音唤了一声妻子。宁淑别过脸不理他。
“你夫君醉得连勺都拿不动了,这点醒酒汤,恐怕还要请夫人你代劳呢……”阮茂学腆着脸,用一本正经的腔调对身边的妻子说。
只听宁淑轻轻地啐了一口。
阿俏听着赶紧握着嘴躲到一旁,她刚才险些就笑出了声。这时候躲在暗处,阿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两口子,闹到现在,总该消停些了吧!
她想起衣袖里那封电报,当即取出来,想就着远处的灯光略看一看。忽听花厅里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二老爷,既然二太太不愿意侍候您,就让我来服侍您喝醒酒汤吧!”
阿俏一抬头,见到花厅里父母两人之间,陡然间多出一个常小玉。她懊恼无比,忍不住伸手去拍自己的额头:就差这么一点点,刚才恐怕只要再等一秒钟,也许宁淑就顺着台阶下,端起阮茂学面前那碗醒酒汤,开始用勺一勺一勺地喂丈夫喝起来。
老天爷呐,为什么这常小玉竟能这么神出鬼没,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
她探头往花厅里看去,见到原本花厅里两个人影此时变成了三个,父母两人之间,陡然间多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婀娜身影,一眼望去竟不知是常小玉还是姜曼容。这多出来的身影刺眼得要命,一时让阿俏忍不住要去揉那酸痛的双眼她陡然间意识到,她的父母,已经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样毫无芥蒂的亲密关系,而阮家,怕是也一样回不去了。
听见常小玉这么说,阮茂学就着醉意呵呵地笑起来,说:“宁淑,你看看人家小玉……”
宁淑“啪”的一声就朝起站,准备要离开。
常小玉大约听了阮茂学这一声夸奖,得意至极,坐下来舀了一勺醒酒汤,送入阮茂学口里,同时娇声说:“老爷,二太太平常很辛苦很忙的,所以这些小事,您就不要都麻烦她了,吩咐我就好,我反正空得很!”
阮茂学嘴里含着一口醒酒汤,笑嘻嘻含混不清地说:“宁淑……你看看人家……”
宁淑一声不吭,转身就走,阮茂学一口醒酒汤“噗”的一声就喷了出来,大喊一句:“宁淑!你就不能……”
你就不能放软一点身段,你就不能人前稍许给我点面子吗?
阮茂学这声音里,也是带着好几分心酸的。
“阿俏,”宁淑来到花厅口,发现自家闺女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花厅门外,当即板着脸招呼了一声。
“这个……娘,祖父说,这个电报,给你。”阿俏灵机一动,想起了手中还捏着一张电报。
“哦!”宁淑接了,就着灯光看了看,然后转身走进花厅里。她和阮清瑶一样,喜欢穿高跟鞋子,这时鞋跟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悠悠的,笃笃定定的。
“阮茂学,我兄嫂明日路过省城,会来看看我们……我和阿俏。”
阿俏在花厅外听真了,就忍不住心花怒放:这是舅舅舅母啊!舅舅舅母来省城看她们娘儿几个了啊!
“什么?”
坐在花厅里的阮茂学却白了脸,睁圆了眼望着妻子,原本那八分酒意此刻最多也就剩个两三分。常小玉手里却还托着一碗醒酒汤,手里捏着瓷勺不晓得是不是该递出去。
片刻后,阮茂学伸手将常小玉的碗和勺都随便一推,硬撑着桌面站起了身,结结巴巴地说:“明儿舅兄大驾光临,宁淑……宁淑,你说该怎么迎接……就,就怎么迎接。”
阿俏听舅舅舅母闲聊时说起过,当初父母决定在一起的时候,舅舅舅母曾经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说白了就是反对和这桩婚事绑在一处的不平等条~约。可后来母亲宁淑还是一意孤行,嫁入了阮家。当时舅舅宁沛为了妹妹,大约好生威胁过阮茂学,直言他若是有半点对不住宁淑,就一定会带妹妹离开云云。
所以眼下阮茂学听说宁沛夫妇要来省城,几乎立时吓傻,酒也吓醒了,也不敢再借常小玉来逗宁淑的话了。
宁淑见了阮茂学这副怂样儿,一时没绷住,险些笑了出来,后来想想,却终究还是觉得心酸,只得摇摇头,平铺直叙地说:“我侄儿如今在邻省寻了个不知什么差事,兄嫂这次来是去看他,在省城停留一晚,顺便来看看我们。住处什么的你不用费心,宁家在省城里原本就有产业。”
说着她瞥一眼常小玉,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可是见了舅兄,这些该说的事儿究竟该怎么说,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