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若河边上, 一眼望去, 满目锦帐翠幄, 一片春光灿烂。
又是一年上巳节。
京城人惯来在上巳这一日结伴春游、祓禊去垢的。宁远侯府也不例外。
说起来十分令人心酸,前几日温含章才知道钟凉笙从未在上巳出游过,反正近来无甚大事, 她立刻就决定全家一同外出踏青。
钟涵本是应承了要陪他们一起过来的,但行到半路, 他突然被宫中的大太监叫走了,温含章只得遗憾地带着阿阳和钟凉笙继续走着。
阿阳日日跟着温含章进宫, 看惯了壮阔华丽的皇宫, 此时眼前换成了清新明媚的水边风情, 小家伙双脚一踩到地上脸上就是一片兴致勃勃之情。
钟凉笙同样如此。她头戴帷帽, 一手牵着侄子, 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风景。
河边上许多穿着长袍的青年男子在吟诗作赋,又有不少百姓家的少女拿着香草在水边祓禊。
大夏人信奉每逢三月三,用碧草在水中沾湿, 互相挥洒到身上, 便能驱邪祛瘟交好运。
河边的翠柳发着嫩芽,少女们将浸满水的香草泼洒开来,互相追逐玩耍。这项古俗在姑娘们手中,俨然成了一种嬉戏打闹的玩笑手段。
钟凉笙看了一会儿就回头期待地看着温含章, 面上跃跃欲试,手上牵着的阿阳与她的神情如出一辙。
温含章爽快道:“玩水时注意些安全,多带点人过去。”
钟凉笙平时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温含章先还觉得她天性文静,没想到遇到玩乐之事也一样按捺不住。
看着小姑子面上惊喜交加的表情,温含章失笑不已。她想了想,把她身边的苏嬷嬷和夏凉派了过去。夏凉身手好,要是遇上一些突发情况也能应付。
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在得到了家长同意后,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水边。温含章多待了一会儿看着两人神态轻快、适应良好后,才回转了宁远侯府的围帐中。
地上铺了竹席,小丫鬟们熟练地在带来的小几上摆上点心鲜果,又有春暖煮水沏茶,若是周围能再安静些,真是一个小憩的好去处。
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温含章猝不及防看到了大半年未见的朱仪秀,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穿着云雪缎大红色绣云纹齐胸儒裙的少女缓缓走到她面前。芙蓉面,冰雪肌,容貌秀美绝伦,仔细一看,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恼怒之意。
朱仪秀在温含章面前哼了一声,对自己的心软不争气有些唾弃。
二皇子逼宫夜后,她就反应过来宁远侯府早就投向了昭郡王,亏得她还觉得帮五皇子把钟涵给争取过来了。一想起这个,朱仪秀就有几分泄气。之后她越想越怒,把温含章送来的信都烧掉了,摆出一副绝交的姿态。没想到温含章竟然比她还绝情,除了与延平侯府固有的礼尚往来,居然能撑到现在还不过来找她求和。
温含章方才从春暖嘴里听见朱仪秀的名字,心中就惊喜一片。此时更是笑盈盈地看着她,和朱仪秀多年交情,她心中清楚,朱仪秀愿意放下身段过来,就代表这件事已经天朗风清了。
见着朱仪秀面上仍是无甚表情,她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襦裙,一点一点把她拉到竹席上,之后便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求饶般地蹭了蹭她的脖颈。
被温含章这么一弄,朱仪秀面上的冰冷之色瞬间消失殆尽。她恨恨地点了点温含章的额头:“你要是不愿意,早先在道观时为何不跟我说明白?”
温含章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对着她瞧了又瞧,眼中隐含的笑意让朱仪秀又气哼了一声。
朱仪秀从去年八月到现在,在家中反省了大半年,到如今才堪堪想通。她与五皇子本以为还有许多时间能应对布置京中形势。没想到先帝不知道从哪里找回了一个遗失在外的皇子,昭郡王蹿起之势超乎想象。
朱仪秀当时也是心急,才会想着先斩后奏拉拢宁远侯府。她满以为凭着两人的交情,温含章不至于坑她。但没想到向来纯良的好友也有狡猾之时。
一想起这件事,朱仪秀就满心挫败。她从来没想过,温含章会将计就计让她误会到底。虽然她的这点小举动在大势面前不值一提,但朱仪秀一想起来还是满心的不舒服。
她满脸控诉地看着温含章。
说实话,温含章听见朱仪秀过来时,心中是十分感动的,以至于她一见到她就忍不住想要抱住她好好蹭一蹭。
先帝死后,宁远侯府的筹谋全都在人前摊开,以朱仪秀的聪明,必定能想明白她是故意引导她的思维走向错误判断的。
钟涵步步为营,小心地维持在诸皇子间的平衡,都是为了不让人猜出他真正的计划。温含章不能给予助力,能做到的只有不拖他的后腿。
朱仪秀有错在先,但她终究也是没把两人的情分看得最重。
温含章叹了一声,凑到朱仪秀耳边连着说了好几声抱歉,朱仪秀才缓下脸色。她想了想,侧脸凝视着温含章,慎重道:“我也要跟你道一声歉,不过这句话我不会说下一回了。”
这句话出口之时,朱仪秀多少有些别扭。但她还是觉得一定要说清楚才行。人与人之前的情分是十分薄弱的,经不起一再地算计。她能抹下面子过来求和,都是因着舍不得温含章:她不会有下一回,温含章也不准有下一回。
温含章看着她认真专注的小脸,觉得朱仪秀真是可爱得不行。多少至交好友因着立场二字反目为仇。就连她先前也怕朱仪秀记恨,才不敢上门。她心中酸酸的,真诚道:“等着你后年成亲,我一准儿送你一份合心意的大礼。”
朱仪秀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大敲竹杠,要走了温含章最心爱的一套名贵端砚。看着温含章心疼地直抽抽的脸,朱仪秀心中这才舒坦了。
两人冰释前嫌,靠坐在一起时,脸上都带上了不自觉的轻松笑容。朱仪秀想了想,也不瞒着温含章了,与她说起她与五皇子的那些渊源。自从她爹爹回京后摆明车马站在昭郡王身后,京中一切牛鬼神蛇都像被噎住喉咙一般没了声气。宫中梅贵妃和五皇子先前不死心,但在昭郡王登基后,两人也都认命了。
朱仪秀确实做过皇后美梦,但到了如今,她也想开了,自嘲道:“还是梅玉漱有福分。”
温含章握着她的手,心中突然生出些歉意,若是没有钟涵和温微柳这两只蝴蝶,朱仪秀确实能成为皇后。但如今五皇子只被封了一个安王。她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开解道:“想点好的,安王殿下看在延平侯府的面上,也不敢再纳别的姑娘进府。”朱尚钧可是早就与五皇子放过话,要娶他的女儿,任是皇子之尊也不能三妻四妾。
这倒是。朱仪秀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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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风景,若河独好。
卫绍坐在马车上,看着钟涵的面瘫脸,笑眯眯道:“朕在宫中想着今日你休沐无事,就想约你一块出游,一起体察民情。”
钟涵听着卫绍的说辞,瞥了他一眼:“今日臣正好也是阖家出游,待会想必还能碰上臣的家人。”
卫绍厚着脸皮道:“那敢情好。朕还没见过府上的小世子,正好借此机会看一下。”
钟涵无语。登基不过几个月,卫绍简直深谙皇帝权位的妙处。在宫中呆烦了,瞧着他一家子其乐融融,便几次三番打着公事的名义把他提溜出来搞破坏。钟涵心中琢磨着下回要是有人再提出让皇帝广纳妃嫔之事,他一定鼎力支持,卫绍这就是太闲了。
卫绍看着钟涵无言以对,微微一笑。
他做了这大半年的皇帝,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举凡皇帝都有后宫三千,实在是一个人呆着太寂寞了。
钟涵每日干完活都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而他批完折子回宫休息,却只能看着四面墙发呆,对比之下,卫绍觉得自己十分吃亏。
他想了想,安慰钟涵:“宫中酉时二刻下匙,再过几个时辰朕便不得不回去了。”
钟涵看着他,突然笑道:“今日姑娘们都出来踏青,不知道梅府大姑娘有无出行。”
卫绍面色不变。他见过梅玉漱两回,窈窕淑女,端庄温婉。但他目前并无娶妻立后之意,也只得让梅家人多等一会儿了。
皇帝就是有这般的权力让天下人都为他让步。
直到登基,卫绍才觉得先前他预想的帝王之路与实际体验完全两样。难怪世上有如此多人对权力蠢蠢欲动。身居高位,生杀予夺,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卫绍不想那么快立后纳妃,也是想给自己多一点调适时间。
他带着笑容掀开窗帘看着外头,人潮如流,笑语融融。这才是他习惯的生活方式。但如今已经离他很远了。
卫绍心中有些叹气。虽然这么说有些矫情,但他其实挺羡慕钟涵的。但这份殷羡实在不好说出口,为了让自己心里平衡,他才事事想着带他一起,反正君臣相得也是一桩美事。卫绍笑眯眯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