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帛最能动人心, 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连七岁女孩都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咬着手指含着眼泪盯着老林的眼睛, 脆生生地说:“十块!”
得, 还知道讨价还价。
饶是情形紧张, 老林仍轻笑出声,从兜里翻翻, 特意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块钱,递给她说:“给你。”
女娃拿了新钱,喜滋滋捏在手里来回看。待一扭头,看见老林手上的绿豆,又轻轻呜咽两声,终究还是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将沾了鸡血的绿豆和糯米咽了下去。
却什么, 都没有发生。
老林一双公鸡眼像迎着光的黑曜石, 目不斜视盯着女娃。
却, 没有蛊虫, 没有蛊毒。什么都没有。
她手腕上那黄绿色的澄亮脓包, 却逐渐蔓延,先到手背,再到指尖, 又在脖子上出现,慢慢到了脸颊。
老林一把放开她手, 扭头看向小的那个。
刚会走路的女娃,话都说不太全,只穿了一个红色的兜兜, 和土黄色的开裆裤。
小女娃露在外面的皮肤干干净净,白皙细腻,没有一丝一毫脓包的痕迹。老林轻轻掀起兜兜,她圆滚滚的肚皮之上,也不曾有黄绿脓包出现。
老林瞠目结舌,分明不知蛊虫是如何从二人身上逃了出去。恰在此时,大的女孩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手中仍紧紧攥着老林刚刚递给她的十块钱。
老林一颗心在胸膛之中狂跳不止,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金刚杵。他一手拿金刚杵蘸了公鸡血,一手掰开女孩的嘴,将金刚杵伸了进去,口中默念有词:“乖娃挺住,你可还有十块新钱,没来得及花。”
终究于事无补。
金刚杵蘸了鸡血滴在口中,分明丝毫无用。他一根阴沉木筷借了公鸡双眼,眼前仍却空空如也。
老林怀中抱着七岁的女孩,身体渐渐冰冷,四肢渐渐僵硬,面容渐渐溃烂,双目半睁,指尖仍攥着一张簇新的十块钱。
他空有一身本事,却连与他萍水相逢的一个小姑娘,都救不得。
老林跪在地上,面上冰凉一片,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洪水一般将他淹没。
蔡叔,他来不及救。女娃,他拼尽全力也救不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到底是忽略了什么?又看错了什么?
就在此时,屋外又传来唢呐乐声。老林一跃而起,拔脚朝门外奔去。离这家不远,又是红漆白墙另外一家大户,门口站了个鬼鬼祟祟的癞头懒汉,正朝门内探头探脑。
老林特意瞥了一眼,那人面上虽脏污,却没有溃烂脓包。
大户院中七八口棺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院中,离门口有七八步远,正指了探头那个懒汉痛喊:“娘类个脚,墙根儿下的赖种活得好好地,俺家十口人只剩了咱娘仨!”
老林向前走了两步,这才发觉老人怀中还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里面裹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儿,红润的脸蛋如苹果一般,哪里又半点脓包痕迹?
老人见老林走近,听了叫骂,防备地盯着他。老林勉强挤出一个笑,冲老人点点头,问:“叔,村长让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老人松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口中喃喃有词,叹自己一老一小日子怎么过,倒不如一把死了干净。
说到伤心之处,又站起身来指着门外的懒汉,骂那人是族谱都入不了的下流东西,还有脸来觊觎他家财物。
老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门外癞头汉子,衣袖露出了手腕,隐隐也露出黄绿色的脓包痕迹。
老林知道老头时日无多,也有几分难过,侧脸再看一看襁褓中的小儿,大张着口打了个哈欠,小拳头举在脸旁,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却像是丝毫没有染病。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在老林脑中一闪而过。
老林凑上前去,坐在那老人身边,伸出大掌拍了拍襁褓中的小儿,关切地问:“多大了?孩子,入了族谱没有?”
门口鬼鬼祟祟的二赖子,年轻时鸡鸣狗盗偷鸡某狗,早早便被族谱除了名。老头咬牙切齿,直骂天不开眼,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蔡胡村几百年历史的老村,世代传承。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便是儿满一岁,女满三岁,媳妇嫁入满一年,方得入族谱,进宗祠。
老林听他说完这句,噌地一声站起身来,也不出言告辞,迈步便出了老头的房门。
匣子中掏出阴沉木筷,老林口含银杏水,喷在木筷之上,贴在双目,片刻之后再睁眼,视线便恢复了正常。
他面色铁青,从村口开始一家一家推门便进。家家户户都有死人,可是,几乎家家户户,又都有人活!
老头家中小孙,不满一岁,未入族谱,身上不曾出现黄色脓包。方才小一点的女娃,刚会走路,不满三岁,也不曾入得族谱,姐姐虽然暴亡,她却丝毫无事。门口鸡鸣狗盗的懒汉,也不曾入得族谱,脸上脏污,却并未发病。
不仅仅是他们,入了族谱的小媳妇,就算逃回娘家依旧会浑身溃烂而亡。可那些新嫁进来的媳妇,那些改嫁了的寡妇,那些不满一岁的孩童,那些没有刻在族谱上面的人,都活得好生生的,不曾有一丝病发的迹象!
老林以拳捶墙,直奔宗祠。一面明朝末年传下的青石照壁,密密麻麻刻下了一墙的名字。宗祠中恰好聚集了几家妇孺求神庇佑,老林眼冒精光,仔仔细细看那青石族谱,又拽住边上一个低泣的妇人说:“快!带我去你们的祖坟!”
挖人祖坟,可不是不共戴天之仇?老林说出这话,又哪里有人敢真的带他去呢。
不待老林再催,就有机灵的偷偷溜去,请来了村长。
村长一家也死伤惨重。老村长最初便已身亡,大儿子一家也已经死绝,独独留下刚满二十岁的小儿子,和新嫁进来还不满一年的儿媳妇。
父辈兄嫂都不在了,小儿子理所当然接过村长之位,听说老林打听祖坟方位,急急忙忙便赶了过来。
小村长年纪虽小,却风度翩翩,一张白玉似的俊俏面庞,温文尔雅,谈吐有度,说:“远来是客,原应以礼相待。可我蔡胡村正值兵荒马乱,招待不周。贵客可是有何不满,为何要询问我祖坟所在?”
老林见他如此客气,又讲道理,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贵村出事,我知道原因。”
“原本以为,是草鬼女带了蛊虫,种了蛊毒。所以特意买了公鸡来解蛊。”
“但我刚刚方才发觉,此遭劫难,并非蛊虫所为。”
小村长连忙追问:“那是怎么回事?”
老林回头,指着那一整面青石墙上刻着的烫金族谱,说。
“阴山血玉。”
蔡胡村背靠荆山,祖坟自然设在荆山背面一座小山坡上,顺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小道,并排挖了一座座坟堆。
以山作坟,便是挖山置棺。盲肠小道一面是山壁,一面是山涧。出了白事,孝子孝孙们披麻举幡,抬着棺材,吹吹打打来到山中,选定了位置,算好了时间,就在山壁上动土,挖出落棺的洞来。
丧事结束,再将洞口封土,洞前树碑,日后子孙祭拜,便是对碑而拜,碑后山壁里,就是先人的棺材。
老林跟着小村长,顺着盲肠小道慢慢前行。小村长年纪虽小,却很有些责任感,边走边慨叹:“如今一下死了这么多人,也不知这一座山的祖坟,够不够用。若是不够用,又怎能眼见一家人分离,连死了也不能团聚。”
老林很喜欢小村长,觉得他心胸宽广又心地善良。
但他此时却没有接话,双眼紧紧观察着小道旁边的石碑和山坟,手中拿了一支树枝,时不时翻动两下坟堆上的土。
小村长好奇:“先生在找什么?我可否帮忙?”
老林却不答,一行人顺着路越走越深,突然之间,老林叫住了小村长,说:“就是这里。”
小村长上前一看,那石碑却与其他墓碑一般无二,略有些年代,碑上字迹也有些磨损。
“这位先人名叫胡启,算起来是我曾祖。”小村长说。
老林点点头,指着墓碑旁边的土,说:“按理说,这是座老坟,很有一些年头,坟堆的土原本应该早已夯实。”
“可是你看,这个坟堆的土,很是松动。这一片,颜色暗沉,倒像是比旁边那些湿润很多。”
“地底湿润,地面干燥。这一片湿润松软的土,只能说明这个坟堆,就在最近,被人翻动过。”
老林不再多言,举起铁锹来示意动手开挖。小村长犹疑两秒,便也跟上,举起铁锹来一并铲土。
老林所言果然不虚,这座老坟已有数十年光阴,地表的土却极为松软,分明就是最近曾翻动过,又被人草草掩上。几人挖土不到一个小时,便看到了面前一口巨大的紫金桐木棺材。
老林看到棺材,倒有些诧异,不意百人的村庄,竟用得起桐木棺材。他也不耽搁,点头与小村长示意,几人上前一并用力,推开了棺材的盖子。
棺盖松滑,并无榫子锁死,一推即开。
老林略一沉吟:“果然,不但坟被挖过,棺也被起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
先生用了半晚上的时间,美其名曰分析数据。
就在我奋力码字的同时,他喜滋滋的跟我公布结果:
“你总共有883个读者曾经花钱买过,其中229人弃文了!”
我:....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只能回他一句。
“你再这样,下一个弃文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