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绩!”自习课时间, 一声清脆的怒吼声在学堂中炸响, 骇得全学堂的学子们均是一震,扭头往后看。
张若菡面色苍白,触火般远离了她的书案。她的面色虽犹有怯意, 却依旧平静,隐约蕴着怒气, 不过方才那一声怒吼却不是她发出的,而是出自她身旁的无涯之口。
尹子绩隔着李瑾月看着无涯的小脸, 一脸坏笑的模样。右手还撑着面颊, 笑而不语。
“你!这只虫子是你捉来放在三娘的墨盒里的吧!”无涯提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天牛的触角,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我?你凭什么说是我?”尹子绩一脸无辜地笑问。
“除了你,还能有谁?!”无涯气结。
“这无凭无据的, 你可不能平白栽赃我啊。”尹子绩双手一摊道。
“无涯, 你去把那虫丢出去,先不要与她多嘴。”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冷静。
“是, 三娘。”无涯很是不忿,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言去办。
无涯出去丢虫,张若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抚平衣裙褶皱, 隔着李瑾月斜眸乜了一眼尹子绩,眼神里隐有杀气。尹子绩心底暗暗抖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唉……”夹在中间的李瑾月深深叹了口气。
自上学塾已过一月, 已经是第三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了,每次张若菡的书案上总会出点问题。第一次是毛笔笔头全被剪了,之后还是李瑾月借了自己的笔给张若菡用。在那之后,张若菡每每都带着自己的笔上下学堂,再不将毛笔留在学堂书案上了。
第二次,上习字课,先生教了间架,让大家自行练习,放学后要交一幅习字成果。张若菡写了一幅极漂亮的字,下课后,无涯服侍她去解手,这幅字就留在了她书案上。结果等到她回来,就看到自己的那幅字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王八。
今次是第三回了,李瑾月是真的觉得尹子绩这回过分了。她之前有与张若菡聊过,话间提及她腰间拴着的那枚香囊,张若菡与她解释,那是驱虫用的,她很招蚊虫,也很怕蚊虫。所以李瑾月觉得用虫子去吓唬张若菡,实在是很不厚道。
虽然确实并无直接的证据去证明是尹子绩做了这些事,但这个学堂之中,除了她也再无人会做这样的事了。张若菡是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她不仅才华横溢,性子也是极好的。那些十岁的学长常常借口探讨学问,来询问张若菡一些问题,或请求她帮助他们完成课业上的难点。张若菡从不会辞,极为耐心温柔地作解释,一定要解释到对方真的明白了,她才会作罢。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带一些好吃的小零食来分给大家吃。比如上学塾的第二日,就专门给所有人都带了家里做的软梨糕。这是她岭南家乡的特产,虽不是什么名贵食物,同窗们都是富贵子弟,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但却觉这糕极为美味。当然,尹子绩也有份。
不过,李瑾月、张若菡都不知道的是,尹子绩那份软梨糕里,被无涯做了点小手脚,她将糕心掏空了,填了大把的盐在其中,将尹子绩j得连饮了三海盏清水,这份仇,又加了一笔。
此后,凡是张若菡带来的零食,尹子绩从不吃,很快学堂里的同窗们就知道了,尹子绩这个小丫头对张若菡有很强的敌意,两人关系不好。虽不知是因何缘故,但张若菡如此完美的女孩,尹子绩这小鬼头却处处与她为难,定是她的不对。如此一来,尹子绩一时间竟成了甲号学堂的公愤对象。
尹子绩本就是个性格炽烈的女孩儿,敢爱敢恨,侠气十足,别人讨厌她,她也讨厌别人,谁来与她作对,她必定一个个怼回去。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反倒是闹得大家都不喜欢她了。若不是看在李瑾月的面子上,再加上尹子绩的母亲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镇国太平公主,怕是尹子绩已经在这个学堂里待不下去了。
尹子绩却浑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每日该如何便如何,丝毫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是,最开始的小小复仇心却慢慢变味了。因为每次她的恶作剧后,张若菡都表现得极其平静,她就忽然很想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抱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尹子绩依旧每日转着念头,思索着该如何才能将那冰莲花没有表情的脸激发出五彩斑斓的模样。
还有,她的笑,那天梧桐树下初遇的笑,她都再没见过了。冰莲花在学堂里也会笑,只是对那些学长笑得很假,至少小赤糸是这么认为的。若是她能再像那天一般笑,该多好。
这一次用虫子吓她,还是小有成就的,至少她确实流露出了几分惊慌。不错,还要再接再厉,尹子绩给自己打气。
冷不防忽的一张纸条飞来,尹子绩下意识伸手一抓,将纸条抓在手里,就看到她身旁的李瑾月对她眨了眨眼。尹子绩挑了挑眉,手下展开纸条,就看到上面写道:
下学莫走,去笃学亭,我有话与你说。
郡主竟然有话对我说?尹子绩很是惊奇。她一直都觉得李瑾月高高在上的,还隐约有些身为皇室成员的冷峻,这些日子也不怎么理会她,却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找自己。
她偷偷看了一眼李瑾月,李瑾月却不再看她了,只是提了笔自作她的自习。
小赤糸是个急性子,心里也不怎么能藏得住事,好不容易熬到下学。她看到郡主老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提了书箱就最先走了出去。赤糸故意磨磨蹭蹭,等到人都走差不多了,特别是张若菡离开了,她才偷偷摸摸地出了学堂,往学院的西南角行去。
笃学亭,就在学院中庭西南侧的假山群中,那里很隐蔽,几乎也无人会去。
尹子绩赶到时,李瑾月已经等候多时了,而且亭中并非只有李瑾月一人,令尹子绩没想到的是,贺先生居然也在。
“这……”尹子绩很是吃了一惊。
“莫误会,某与郡主半途偶遇,这就跟了来。子绩,你坐。”不等尹子绩出声,贺知章就抢先解释道。他的状态与课堂上全然不同,很是放松,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潇洒的气息,与尹子绩说话的态度也非高高在上,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尹子绩上前,先向贺先生行师礼,再向郡主行半礼,这才在石墩上坐下来,一头雾水地看了看贺知章上,又将目光投向了李瑾月。
李瑾月似是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她道:
“子绩,今次我约你出来,是想与你谈一谈有关若菡的事。你们都是我的侍读,我不希望你们关系一直不睦。我就是想单独问问你,你与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尹子绩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贺知章。贺知章笑了笑,道:
“你们谈,就当我不存在。”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亭柱上,解开腰间的酒囊,拔开木塞,灌了一口酒,面上登时露出惬意的笑容,亭内也开始溢散出酒香。
尹子绩与李瑾月此刻内心响起了同样的心声:怎么可能当你不存在啊!
只可惜,不管这两个孩子内心如何不情愿,今日怕是必须得在贺知章面前谈一谈她们本想谈的事了,因为根本糊弄不过去,贺先生给她们心中的压力太大。
关于自己与张若菡之间的矛盾,尹子绩倒也不打算向郡主隐瞒,反正这件事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自也不怕承认。于是她爽快道:
“上学首日,我与她初见于学院那颗老梧桐之下。彼时有一只幼猫困于树上,她立于树下,我上前询问她可是想救猫,她说是。于是我攀上了树,救了猫。中途我不慎摔下了树,但并未受伤。她一直很紧张,我就想逗她玩,让她轻松一下。却不曾想她很是不开心,对我冷言冷语,甩脸便走。”
李瑾月蹙着眉听她说完,默了片刻,问:
“就这样?”
“嗯,就这样。”赤糸点头。
李瑾月一双浓眉蹙得更紧了:“这算什么矛盾?值得你这些日子一直这般欺负她?”
“我气得不是她对我冷言冷语,我气得是她竟然与先生……”提到先生时,她看了一眼靠在亭柱上闭眼假寐的贺知章,见贺知章没什么反应,她才压低嗓音,凑到李瑾月耳畔说道:
“我气得是她将我爬树摔下的事与先生告状,这实在太不够义气了,我最讨厌的就是爱告状的小孩,幼稚!”说这话的时候,赤糸一双秀眉皱得紧紧的,显然对这件事很是介意。
到底谁最年幼,谁又幼稚……李瑾月内心很无语。
“你怎知她告状?”不过李瑾月很是奇怪,她觉得那日张若菡和无涯来得很是匆忙,看起来并非是事先与贺先生接触过。
“不是她告状,先生怎么知道我爬了树,还摔下树来?”尹子绩很是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这……”李瑾月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时,饮了酒一直在假寐的贺知章发话了:
“你赶到甲号学堂门口时,我看见你左足靴子外侧蹭了一些青苔,右手背上有抓痕,身上的泥土、残叶,都集中在你身体的左侧。裙摆有被压过的褶皱,衣袖上还蹭着一些梧桐树皮碎屑。综合以上线索,我推测出你刚刚爬过院里的老梧桐,左脚蹬住梧桐树皮时,不小心蹭到了树身上的青苔,以至侧翻而下。你有些身手,在半空中调整了摔落时的姿态,蜷缩身躯,以身体的左侧着地,我想你可能怀里护着什么。近日院里的大花猫刚下了一窝小猫崽,它们的窝,就在老梧桐下那片青瓦堆旁。你爬树,应该就是为了救小猫没错了。”
小赤糸目瞪口呆地望着贺先生,李瑾月也是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们此刻内心只有一句话:贺先生料事真如鬼神!
“瑾月、子绩,某教你们,看事情决不可被其表象所迷惑,多思考思考,这件事是否合乎常理。而一切你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决不可轻易地下结论,多想一想,是不是还有例外,是你自己想当然了。”他坐直身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赤糸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是真的错怪张若菡了,张若菡根本不曾告状,这一切都是贺先生自己推测出来的。她就是被所谓的“理所当然”蒙骗了双眼,错怪了他人。钦佩贺先生慧眼睿智的同时,她也感到十分懊悔。
而李瑾月则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半途中撞见她就非要跟她来,怕是早就推测出来她与尹子绩要在笃学亭中见面,也推测出了她们即将进行的谈话是关于什么内容的。他执意跟过来,只是为了解除误会,消除学生间不必要产生的矛盾。
“贺先生!”赤糸猛然站起身,撩开衣摆,跪下身来,双手交叠,叩首其上,道:
“请先生教我本领!”
“县主,你快起来,贺某当不起这一拜。”贺知章忙上前相扶,却不曾想尹子绩倔强地伏在地上不起。
“请先生教我本领,方才先生料事如神,子绩钦佩之至,请先生教我。”尹子绩再一次认真重复道。
“你为何想学这个?”贺知章问。
“先生,子绩……子绩只是不想再错怪任何一个人了。”尹子绩小脸闷在下方,声音听起来很是懊悔,隐有哽咽。
贺知章沉默片刻,道:
“好,你每日午休时来找我。”
“谢先生!”小赤糸抬起头,眼圈红红的,面上却很是欣喜。她又给贺知章叩首一次,这才站起身来,向李瑾月深深一揖,道:
“多谢郡主。”
李瑾月知道她谢什么,不由笑了:
“不客气,只是你以后可不准再欺负她了,我还想着这次休沐,我三人能一起外出郊游踏青呢。”
赤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