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扑出悬崖, 猛扎而下。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女人, 散乱着长长的青丝,倒背而坠。沈绥看不清她的面,却听到她喊“赤糸……救我……”, 并向她伸出了手,沈绥的心绞得生疼, 欲哭,却觉有泪水打在脸上, 恍然间, 才明白是她的泪。
沈绥抓住她的手,一拉,将她护在怀里。
二十多丈高的悬崖, 沈绥追上张若菡时, 已经坠到了一半还多的位置。她带着张若菡在半空中转体,右手中反握的雪刀悍然劈出, 扎入了坠落半途中的某处悬棺之中。坚硬的沉香木被刀刃扎入, 顿顿地阻碍了下拉的力道,但即便如此,半个棺身都被劈开了,木屑灰尘溅了一身。下坠止住的那一瞬间,沈绥只觉手臂都要被撕裂了, 但她死死咬牙扛住,就这样凭借着一只手,一把刀, 抱着张若菡悬在了崖壁之上。
真是祸不单行,张若菡坠落的位置并非完全是周大等人爬上来的位置,因而抓不到绳索,沈绥只能依靠这种极为危险的方式来救人。她之所以不带着张若菡直接落入下面的江水中,是因为她知道,水深不够。水下全是礁石,落下去可能会砸得粉身碎骨,立毙当场。
“别怕,别怕……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沈绥急速地喘息着,说话已不连贯,但还是在尽力地安慰张若菡。
她感受到怀中人的体温低得吓人,还在不住地颤抖,她身上衣服全是湿的,根本不能保暖,她已经失温了。但是她贴在自己下颚附近的额头,却滚烫滚烫。她在发热,病得很厉害!
沈绥的心已被绞得血淋淋,疼得她喘不上气来。她从未见过莲婢如此脆弱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记忆中的她总是典雅沉静,骨子里透着坚强执着。这一次,却遭遇这般苦难波折。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若不是自己把她带来,她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是自己害了她,是自己害了她……
张若菡没什么力气,但她还是尽力圈住沈绥的脖颈,让她少费一点劲。她伏在沈绥胸膛之上,感受到她的呼吸很快,胸膛鼓动如风箱,呼吸中透着隐隐的哽咽。她努力地抬头去看她,却只能看到小半个精巧的下巴,她虚弱地问:
“伯昭义兄……这是在哭吗?”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没有……”沈绥断断续续又不断重复地回答。
还说没有,分明哭了,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张若菡想道。
“若菡……给义兄添麻烦了……”她说话的力气也无,幽幽然,在沈绥脖间喷吐着灼热的气息。
“你不要说话……”沈绥已经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水流出。
“义兄,莫要再硬撑了,若是撑不住,你就松手,放若菡下去罢。”
“闭嘴,不可能,不可能!”沈绥的反应极其激烈,她从未用这种口气和张若菡说过话,只是此刻她怒不可遏,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失控。但是张若菡能感受到,她那种极度紧张自己的情绪。
“你……为何……为何对我这般好?”张若菡颤抖着声线问道。
沈绥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平息了一下情绪,努力平稳道:“我让你……不要说话,节省体力。莲婢,我支撑不了多久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看见咱们前下方还有一具悬棺吗?我数到三,我会带着你跳到那上面去。你不要怕,抱紧我就行。”
“好。”张若菡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沈绥开始提气,思索好路线,想清楚等会儿要做的动作,并判断出各种失误后的补救措施。最后才道:
“开始了,一……二……三!”
沈绥断喝一声,身躯荡出,双膝屈起,右手一缩抽回插在棺身中的雪刀,猿猴一般窜出。半空中,她右手忽的一抄,将张若菡双腿捞起,打横抱在怀里,与此同时,双足伸展而出,猛然踏上了目标中的棺板之上,只听沉闷地“咚”的一声,沈绥定定卸去前冲的力道,双臂手肘支撑着棺板,稳稳落在了目标悬棺之上。
她大松一口气。
棺板又长又窄,沈绥调整了一下姿势,自己面朝外坐在棺板之上,小腿垂落,让张若菡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她的身躯与棺板长度平行,利用长度来给张若菡带来安全感。
“好了,没事了。”她轻声道,手臂依旧牢牢地圈着她的身子。
张若菡方才因为太紧张,闭了气,这会儿才开始猛烈喘息。
“眼下,我们暂时安全了,不会有掉下去的危险。接下来,就是等待上面的人来救援。”沈绥开始尽量与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你放心,千鹤、忽陀都在上面,肯定能发现我们的。只是我赶得太快,他们没追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张若菡呼吸平静了许多,缓缓问道。
沈绥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抬起右手,观察了一下自己的雪刀,依旧是锃亮一把好刀,在如此粗暴地使用之后,竟然没有任何的裂纹。就连张若菡都有些惊奇了,这刀是什么刀,真是奇怪了。
沈绥将刀归了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刀鞘,然后忽的单手解开了蹀躞带。接着又开始解衣袍。
“你……你做什么……”张若菡有些紧张道。
“给你保温,再这样下去,你会有生命危险。”沈绥淡淡解释道。她扯下自己的衣袍,裹在了张若菡的身上。她的袍子好歹是厚锦缎夹袄,夹的是上好的西域绵,穿在身上还是很保暖的。
脱去外袍后,沈绥居然继续脱去了自己的白叠布中单衣,只着了一件白绸内单衣,将中衣在张若菡腰腹间缠绕了好几圈,张若菡羞得苍白的面色都有些泛红,沈绥却面色平常,裹住她腰腹后,又将手掌附在了她的小腹之上。
“你……你别这样……”张若菡挣扎着要推开她。
“别动!当心掉下去!”沈绥的声音不容拒绝,也毫无猥/亵之意。
张若菡逐渐感到,小腹间有一股热气从沈绥的掌中传导而来,暖暖地熨着她最绞痛的地方,使得她顿时感觉舒服多了。她不再挣扎,内心却有些绝望。如今她被这个人又摸又抱,早已无清白可言,为了苟活,不敢挣扎。赤糸,还能原谅她吗?她已然配不上赤糸了,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我是女子。”沈绥忽然道。
张若菡:“……”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又确认了一遍:
“你说什么?”
“莲婢,我是女子。”沈绥郑重说道,“你拉开我的衣服看看,就知道了。”
张若菡惊疑不定,颤抖着手,缓缓拉开了沈绥内单衣的衣领,初时看到她蔓延在脖颈附近的刺青纹身,接着向下,她看见了紧紧缠绕着胸脯的裹胸布,她甚至抬手附上了她的胸脯,感受到了属于女子的柔软。
“你……”张若菡语塞。
沈绥面色很红。
“……既如此……这喉结又是怎么一回事?”无语了片刻,张若菡抬手抚上了她的喉头。
“这是假的,我自己做的,可以揭下来的。”沈绥笑道,张若菡冰凉的手指撩得她痒痒的。
张若菡作势要去撕,沈绥连忙道:
“别,现在还不能撕去,等会儿我还要见人呢。”
张若菡默默地抚平刚刚撕开的假皮,又将她衣领拉起,掩好。
“真是逼真,将我骗得好苦。”张若菡的口气不是很好,好似有些生气。
沈绥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否则,我一个女子何苦要扮作男子。你还,因为这事儿给了我一巴掌,真是冤死了。”
张若菡噗嗤一声笑出来,道:
“你该的,哪怕是女子,我扇你一巴掌也不冤。”
沈绥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却不曾想,张若菡突然抬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左面颊,问道:
“很疼吗?”
“不疼,嘿嘿。”沈绥乐开了怀。
“你真是傻……”张若菡看着她尚未完全消肿的左脸颊,叹息。
安静了一会儿,张若菡问道:
“为何要女扮男装?”
沈绥喉头滚了滚,艰涩道:
“抱歉,莲婢,我还不能说。”
“没关系。”张若菡淡淡道,“我问你的所有问题,若不能答,你都大可不必回答。”
沈绥看着她,突然好想吻她。
张若菡:“你认识赤糸吗?”
沈绥:“……认识。”
张若菡:“你就是赤糸吗?”
沈绥:“……”她只能苦笑,这与承认了又有何分别?
“没关系,我已知晓,你不必勉强。”张若菡笑了,暗淡晨曦中,她笑得温柔,好似那暗夜绽放的昙花,笑容转瞬即逝,剩余的是感佩上苍的泪水。她的臂,缓缓拥紧了沈绥的脖颈,埋首入她颈窝。
沈绥闭上眼,侧头,贴紧她额头,搂着她的手臂再收紧。
她感到,脖颈处渐渐濡湿了。
“大~~郎~~~!你在哪儿~~~~”
“沈大郎~~~!”
忽陀与千鹤的呼喊声终于传来了,沈绥连忙回应:
“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大郎!!”忽陀听见了沈绥从崖壁下发出的声音,急忙带着千鹤找了过去。趴在崖壁上,他朝下看,就看到有两个人影正叠坐在悬棺之上,距离崖上还有很远一段的距离。
“三娘!是你们家三娘!大郎找到她了。”忽陀惊喜地对千鹤道。
千鹤感激涕零,当即跪在地上,拜服天地。
“大郎!!!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三娘失温了!!必须立刻救治!!”沈绥大声喊。
“好!我们马上用绳子把你们拉上来!!!”
“周家人爬上来的绳子,应该就在附近,用那条!!!!”沈绥喊道。
忽陀闻言,连忙往回走,他之前就看到了周家一家四口的尸首,就在尸体的不远处,他果真找到了绳子。但是,绳子已经被利刃割断了,只剩下头上一小节,下面长长的那一段全部落入了江中。
忽陀只觉得中了当头一棒,脑子里发懵。
他们本就出来得急,哪里会想到带这么长的绳子。眼下唯一的救命绳索没了,大郎和三娘,该如何上来啊?
“大郎!!绳子断了,掉下去了!!!”他喊道。
沈绥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很快便指示道:
“去附近找渔家借绳索!!!”
“好!我马上去!”
“千鹤,你在这看着,我去借绳索,马上回来。”忽陀匆忙道。
“去吧,有我在这,没事的。”千鹤回归了沉稳。
“你自己也当心,这附近可能有歹人埋伏,要小心。”
“我明白。”千鹤郑重点头。
忽陀走了,千鹤在原地警戒着。而下方的沈绥和张若菡,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绥忽然注意到,刚才她用雪刀劈开的那具斜上方的悬棺,中间彻底断了,猛地向下崩塌了一大节。然后,一只黑黢黢的干枯手掌,从那裂开的棺底中伸了出来。
她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