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斗琴时间是晚间酉正时分, 大约距酉正还差两刻, 沈绥就带着沈缙来到了鹭云楼之上。随从们都等在楼下,只有姐妹俩上了最顶层。这鹭云楼的地点,是沈缙自己选的, 当然,看名字也能明白, 这是千羽门旗下的酒楼。
鹭云楼有一大著名之处,就是高, 足足有五层楼, 差一点就要超过一旁的皇城角楼,已经是民间建筑物的最高标准了。且台基夯筑得十分厚重,实际高度已经超越了标准, 但是长安京兆府和分管建筑的将作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也没管。主要是,鹭云楼是长安高士才子们除却平康坊之外, 最爱聚会之处。就连皇帝、皇子和公主们, 也都爱微服来此。此处楼高,可以说是被默许了。
除却楼高之外,鹭云楼最出名的就是顶层的露台。鹭云楼最高的露台,又被文人们优雅地称作“鹭台”,上无覆顶之物, 乃是全开放式露台,面积宽广,可同时容纳百人不嫌拥挤。每逢夏日, 或有皇亲国戚来此纳凉,露台之上,竖起临时性的木柱,搭建起凉棚,曼纱垂帘,凉风拂动,置身其中,十分舒心。鹭台之上,经常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或文人墨客在此斗诗词,或江湖侠客在此斗刀剑,或棋道高手在此手谈厮杀。还有就像今日,音律高手在此斗琴奏乐。
沈缙的名声从前在长安不显,也就最近她来到长安城后,才渐渐传开。主要还是借助了姐姐沈绥的名头,在大家的眼中,沈缙就是沈绥的残疾弟弟,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是个温雅入玉的君子,但是可惜,此玉乃是瑕。
只是却没想到,这位身残志坚的青年,竟然会是值得董庭兰董夫子挑战的高绝琴师,一时之间,这一场音律较量,成为爱看热闹的长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比斗,自然就需要有音律大师来做评判,否则很难说谁高谁低。董庭兰乃是当世最为高绝的琴师之一,能为他做评判的人,必然也是音律大家。此次比斗,承办方鹭云楼专门请来了才子当中呼声最高的女冠李季兰,以及与董庭兰齐名的著名琴师薛易简作为评判。
两位大家,继沈氏姐妹之后,陆续来到。
最先来到的是李季兰,一袭乌纱道袍,檀木簪束发,手执拂尘,这位女道就这样出现在了鹭台之上。亲眼见到这位声名卓著的才女,才知她究竟有多么迷人。乌纱袍黧黑如墨云,衬得李季兰肤如霜雪凝脂,那一双殷红薄唇,唇角勾出诱人的线条,不笑也似在笑。她的五官无比的精致,俊美难匹。然而外貌只是一部分,她周身那种狂放不羁、媚骨天成的气质,才是最惹人心跳加速的部分。
李季兰幼年时的故事很出名,不过五六岁时,她的父亲抱着她看园丁在院子里搭蔷薇架子,看了一会儿,她的父亲问她有何感受。李季兰作诗以答:“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意思是,这架子久久也搭不好,惹得她心绪繁乱。因为“架却”与“嫁却”一词同音,其父恚怒,将其摔在地上,道:“必失行妇也!”意思是斥责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将来必然会是个失德无品的妇人。李季兰是否真的失了品行,评价不一,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她确实是一位风流才女,长大后不嫁为人妇,却出家为道,又与诸多才子过从甚密。
彼时,沈缙已经入比试席,这席案是专门为她定制的高脚案,案肚正好能吞下轮椅的扶手,高度正好。今日沈缙漆纱小高冠束发,一袭天青色压云纹交领右衽广袖袍,坐于轮椅之中,羸弱风致,翩翩衣袂,精致美绝的五官,温润如玉的气质,无不让她成为了场中的焦点人物。场下不少贵妇人见了此等俊郎,均是交头接耳,面现桃云。大唐女子,尤其是一些武将世家的贵女,偏爱这种气质羸弱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武皇的影响,当年的莲花六郎可是让人印象深刻。
沈绥大约是与妹妹约好了要穿“兄弟装”,相对沈缙的天青色交领袍,她则穿了一身天青色圆领缺胯袍,同样是压着云纹。妹妹束冠,她则戴了漆黑的无脚硬幞头,帽额中心嵌着一方碧玉。为了衬托妹妹,她面上覆着银面具,腰系蹀躞带,佩刀,肃立在一旁。
今日可能是日子特殊,她终于将那黑布裹着的刀亮了出来。黑布取下,人们就看到,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大横刀,刀柄刀鞘应当是白玉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的冰雪结晶图案,白玉中段还釉着一圈冰裂纹,美轮美奂。这就是“雪刀明断”中的“雪刀”,以红绶系在后腰,衬着她笔直的脊梁,真是人如刀,刀似人,人刀相衬,雪玉出尘。银面也遮不住她的俊朗,反倒增添了神秘的气质,使得她获得了与沈缙相当的瞩目。
李季兰一来,目光就落在了这“兄弟俩”身上,嘴角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扬起。两个好俊郎!今日可让她发现宝了。原本想着凑热闹才答应来做裁判的李季兰,发现自己真是来对了。
刚打算上前打招呼,顺便调笑一翻,不识趣的家伙就来了。董庭兰与薛易简两位高士联袂而来,不得已,李季兰只得收敛心思,上前郑重与沈绥、沈缙见礼。
一番寒暄,也不耽误时间,就在酉正时分,比试正式开始。董庭兰入比试席,与沈缙分东西而对,中间空出数丈见方的空地。四周拉起围挡,围挡外围满了观看比试的长安百姓,当中不乏一些名士文人和贵族卿客。
比试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演奏技巧部分,一个是即兴创作部分。演奏技巧部分,两人要各自演奏一首选定曲目,由四周观众做见证,评判评高低。曲目选定的是公认的高难度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至于先后顺序,商定谁先发起挑战的,谁就先演奏。因而由董庭兰率先演奏。
当董夫子将双手附上古琴琴弦之上时,四周自然而然寂静下来。古韵芬芳的琴声随即响起,瞬间带领在场诸人回到了大汉的古雅时代。雷音的音色实在太出众了,第一个音响起时,就好似春雷乍响,惹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沈绥默默肃立在沈缙身旁,《胡笳十八拍》她听琴奴弹过无数遍,曾经还和过声,唱辞如泣如诉,也是演唱艺术中的高难曲目。《胡笳十八拍》是董庭兰的成名曲,是他最擅长的曲目。时人有诗云: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海sè)。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真切地写出了董夫子出神入化的琴艺。
然而定下曲目的却是沈缙,这还真不知道是谁在挑战谁了。
沈绥看到李季兰已经被琴声带着在做口型了,虽未出声,但必然忍不住在心中和声唱辞。第一拍,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第一拍结束时,竟已有观者感动落泪,发出抽噎声,也不知是哪位多情的文客,触动了内里的心弦。
大约弹到第三拍时,楼下有新客上来,挤动了人群,惹来了一些响动声,但很快消去。那来客悄然站立在了沈绥沈缙身后的人群之中,与原本就在此等待她的黑布蒙眼的盲女汇合,正是张若菡与无涯。
弹到第十八拍尾声时,全场都陷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听得入了神,除了琴声,落针可闻。及至演奏结束,余音绕梁,让人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在沈缙沈绥的带动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掌声。
接下来,由沈缙弹奏此曲。在谈此曲前,她对着姐姐沈绥说了一句话。于是便由沈绥代她说道:
“舍弟说,她谈此曲时,若有想要和声唱辞之人,尽管唱来,不必拘束。”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一片小声议论。沈缙丝毫不以为意,双手附上了焦尾的琴弦,四周照例安静下来,沈缙拨动了第一个音。
铮,焦尾发出无比苍索之音,所有好似看到了西域黄沙漫漫的场景。焦尾的音色不及雷音那般清脆响耳,但古朴圆润,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焦尾本就是《胡笳十八拍》的主人公蔡文姬父亲蔡邕所制之琴,此琴跟随了蔡文姬好一段时间,乃是最适合弹《胡笳十八拍》的琴。
沈绥面具下的嘴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她家琴奴真是狡猾,这丫头一点也不傻,为何选了《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可不正是因为有焦尾才选的嘛。她还让观众唱和,多半是为了分散对演奏的注意力。真论演奏水平,比董庭兰年幼十几岁的琴奴,哪怕再天才,也是缺乏了时间的磨砺。但是能用名琴和唱和这两个点来取胜,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总有人闻弦歌知雅意,比如李季兰。为了交好两位沈家俊郎,李季兰便真的出声唱和起来。她本就极为擅长歌唱,唱辞从她口中吟出,真是婉转动听,如泣如诉。
其余人知难而退,可不敢与李季兰和声,免得暴露自家水准。却不防,人群中,忽的响起了另一个清雅微凉的女声,唱得竟然完全不比李季兰差,完美地切入了第五拍之中,与李季兰和声,一直唱到了第十六拍,渐渐收声隐去。
沈绥面具下的脸色多了几分吃惊,随即扭头在四周人群之中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那声音的主人。听到声音,就连沈缙都吃了一惊,好在她心理素质极好,手下丝毫未乱,完美地继续弹奏着。李季兰本人也十分吃惊,同样寻了半晌未发现究竟是谁在唱,不由有些失神。
直至一曲结束,沈缙的演奏也博得了一片叫好,最后评判,李季兰认为沈缙与董庭兰不相上下,薛易简则认为若单论弹奏技巧,还是董庭兰更胜一筹,但是本场演奏,二人不分上下。
“哈哈哈,仲琴兄弟真乃天生琴师,年纪轻轻就已赶上我辈,庭兰佩服。”
沈绥代沈缙言道:“舍弟说,董夫子太谦逊了,董夫子高艺,在下拍马不及。今日,比试为次,时值佳节,不若奏欢悦琴曲,让大家一起歌舞相和,岂不美哉?”
“好好好,仲琴兄弟有此美意,庭兰怎能相拒。不若就改了这第二场比试,我俩即兴合奏一曲,如何?”
沈绥代言:“舍弟说:正有此意。”
李季兰闻言鼓掌,大喜道:“妙极妙极,光有古琴奏乐,未免单调了些,不若叫鹭云楼的鼓乐队前来伴奏,一起热闹一下。”
薛易简笑道:“此提议甚好。”于是立刻叫了一位仆从去唤鼓乐队来。
鹭云楼本就命鼓乐队待在楼下,一旦召唤,便能上楼。于是很快,鼓乐队就来了,琵琶手、羯鼓手、箫笛手,一位位乐手,面露兴奋之色,搬了墩子占据了鹭台的一隅。对他们来说,今日能与董庭兰这等大师合奏,真是走了大运,死而无憾了。
一切准备就绪,董庭兰请沈缙先起音。沈缙淡笑着,素手一拨,便奠定了曲子欢乐的基调。董庭兰随即拨动琴弦相和,鼓乐队也陆续加入进来,动听的乐声,在鹭台之上环绕飘荡。李季兰当仁不让,成为了领唱,围挡拆除,在场诸多观众,在个别活跃份子的带动下,开始陆陆续续加入踏歌的队伍。
踏歌就是要边踏边唱才热闹,男女混杂,不分长幼尊贵,人人齐欢。大唐长安,歌舞升平多年,人人都是在歌舞诗词的熏陶下长大,最基础的乐感和节奏感还是有的。踏歌最基本的动作要领是扭腰倾胯,踏地为节。节奏把握得好,跳起来就特别的带感。因而,领唱人就尤为重要,起到一个选词选诗,调节节奏的作用。李季兰显然是非常合格的领唱人,她才艺之高,少有人可匹。
随着欢快的乐声展开,在李季兰的带领下,宽阔的鹭台成为了踏歌之所。两支大队伍环绕成圈,两两相对,绕着两位古琴手之间的空地,欢乐踏歌。
李季兰先是领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众人笑而和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唱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李季兰恰好绕到沈绥身旁,一个倾胯,道袍广袖优雅抛出,勾着沈绥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沈绥本有些不乐意,但既然人家都“挑战”上门了,她也不会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加入了队伍,高挑俊秀的身影与李季兰相对,双双随着琵琶鼓点踏节,沈绥扭腰旋身,一个鹞子翻身,腰间雪刀划出优美的弧线。
“沈大郎何不摘去面具,让季兰一睹风采?”循着踏歌的间隙,李季兰忙里偷闲地对沈绥说道。
不等沈绥回答,已到了领唱时,李季兰张口就来: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大家跟着唱:“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唱到这一句,李季兰居然对着沈绥表现出一副断肠幽思的表情,沈绥虽然知道是做戏,也被这动人神态迷了眼睛。
她定了定神,专心踏歌,不为所动。
不多时,曲调再变,李季兰随机应变,唱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众人应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有情?还是无情?李季兰的眼神似是带了钩子,钩着沈绥。沈绥沉着淡笑,李季兰只能看见银面下一双幽沉黑瞳,无思无绪。
然而她刚唱完这句诗,尚未等曲调彻底落下,忽的有人掐着节奏另起一头,清冷明亮的声线响彻鹭台,如天音降临,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李季兰正诧异,这声音不正是那与她和声《胡笳十八拍》的神秘女子的吗?
恰此时,就见人群中,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舞步轻缓,踏歌如步云端。她身段如飘雪落叶,轻飘飘就跃进了队伍中,竟是将李季兰一晃,巧妙地错了个位,取而代之,与沈绥面对面。
这时,下半句唱和而来: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不可休。就在沈绥的面前,一位金面女郎,一双清寒剪瞳,正沉腰倾胯,广袖翻飞,她眸中波光若盈盈秋水,俄顷望进沈绥心底,却又化作幽幽渊潭,难测深浅。雪衣金莲,仙落凡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缙指下曲调突然一变,仿佛也在呼应她的歌声,白衣金面的女郎再领唱: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踏歌众人却没几人听过此诗,不知该如何唱和,且被这动听的仙音所震慑,只觉灵魂都被摄取,飘荡入九霄。一时之间,场中只有一人和道: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那嗓音沙哑独特,好似埙咽箫嘤。场中虽百人,却只有一人能与那白衣金面的仙子相和。她就在她的对面,洒然旋身,击节踏歌,天青袍摆飞扬,银面雪刀风流。
不是沈绥,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