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午膳用得很愉快, 虽然沈绥在之前简单提了一下秦臻的事,气氛一时沉闷, 但她作为当事人, 看起来却似乎很镇定, 情绪也不错。而不论是李瑾月还是杨玉环,似乎早就习惯了发生在沈绥周身的惊人事实, 沉重的情绪也很快就被压了过去。
午膳后,沈绥与李瑾月单独去了书房谈接下来前往忠王府谈判的注意事项, 这些事情, 杨玉环并不感兴趣, 也帮不上忙, 沈绥就让张若菡陪着杨玉环打发时间。杨玉环对和张若菡独处之事十分紧张, 小心翼翼提议去公主府花苑池畔的水榭中坐一坐。张若菡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夏日午后,蝉鸣阵阵, 池中莲花已然含苞待放,浑圆壮硕的金红锦鲤在池中游曳, 憨态可掬地向她们讨要鱼食。侍女举伞,为两位绝世美人遮蔽阳光, 尽管天上阴沉并无阳光, 但张若菡却也并未强求侍女撤回伞去。她与杨玉环倚着水榭的美人靠, 一点一点往池中投去鱼食,杨玉环心不在焉地喂着鱼食, 神思却不知飞去了何处。张若菡的注意力也并不在鱼身上,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 沉闷中还略略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
最后还是张若菡作为长者率先开口了,为了缓解小姑娘的尴尬,她和颜悦色地道:
“幽州一别,也有数年未见玉环了,当年那个小姑娘可真是长成绝世美人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杨玉环竟是红透了面颊,忙挥手道:“不不不,若菡姐姐别夸我,玉环受不住。姐姐才是天姿国色,玉环难以媲美。”
张若菡抿了抿唇,大概明白了这丫头的心结在何处。她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李卯卯可真是作孽,这可都得怪她。
她略一思索,道:
“玉环,公主对你可好?”
杨玉环呼吸为之一滞,结舌片刻,细若蚊哼地回答:“很好,她对我很好。”
“那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张若菡笑道。
杨玉环却道:“若菡姐姐,当初公主为何会……会喜欢上您?”
张若菡道:“公主没告诉过你吗?”
“她说她是一时糊涂,可是我不明白,喜欢不就是喜欢吗?怎么能是糊涂……”小姑娘显然很纠结这件事。
张若菡笑了,道:“玉环,你经历得太少,所以不明白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现在她对你是真正的爱,可她对我……只是一种寄托,一种绝境下的迷思。”
“我不是很明白……”小姑娘可怜兮兮地嗫嚅道。
“那时候,她处在绝境之中。一直照顾她,好像她大哥一般的萧八郎战死沙场,母亲又突然遭遇陷害,郁郁而终,她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被父亲夺去所有的兵权,数年奋斗化为乌有,被软禁在长安公主府内。最近这段时间她也被软禁,但身边有你,所以她很轻松。可那段时间,她身边没有任何人。我是唯一一个会去看望她的友人,而她将她一腔的忧愁与思念,全部转嫁到了我的身上。她爱的不是我,她是在怀恋从前美好的生活,怀恋着他人对她的情谊。我则是从前美好生活实体化的代替物。其实如若当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如果是赤糸或者其他人,她也会有同样的表现。”她耐心地解释着。
小姑娘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张若菡的侧脸。张若菡偏头冲她一笑,道:
“你的公主以后啊,会是一个坐在至高位上的人。你是她身边唯一的伴侣,玉环,你任重而道远啊。”
小姑娘闻言忙问道:“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看很多的书,才能帮她。”
张若菡失笑,道:“对,你是该看很多书,但是书不能白看,你要看书以明理。理是什么呢?是这天下运行的规律,是人与人之间来往的规律,你要洞悉这些规律。如此,你才能知道治理这天下的真理在何处,那么以后如果你觉得公主犯了错,你才能匡正她的作为。正如太宗与长孙皇后一般,明君贤后,成就一段后世佳话。”
“这些是我能做到的吗?我才疏学浅,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跳舞与唱歌,只知道弹奏琵琶,其他的东西,我很愚钝。或许,我单单只是做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就很艰难了。”小姑娘在显得很不自信,她也并非什么都不懂,显然她明白,即便李瑾月登上了皇位,她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很不现实的。她与李瑾月的情,世人并不理解,也不可能接受。
张若菡也蹙起眉来,这个问题,也是她始终在担忧的。李瑾月当真能与杨玉环走到最后吗?世人对她们之间的情感是不可能接受的,那么杨玉环就不可能名正言顺,永远只能是宫中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笼中的金丝雀一般,永远也不能如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一般,凤凰展翅,翱翔九天。其实这千百年来,后宫妃子又何尝有自由快乐之人,哪怕长孙皇后,哪怕最后登顶九五的武皇,也是一辈子在宫廷争权之中度过,她们自由吗?快乐吗?凤凰尚且如此,又何况金丝雀呢?
但是张若菡却知道,此时她决不能说丧气话,杨玉环需要她的鼓励,需要她指明一个方向。既然李瑾月注定了要走上这条路,那么杨玉环未来的道路也已然确定,如此,何不积极面对,早做筹谋,方是正道。
于是她展眉回道:
“能不能做到是未知数,但去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若你因为最初的怯懦,就不去努力,那么永远也做不成。你与公主,要走的道路,比他人要艰难十倍百倍,哪怕我与伯昭也不能与你们相比。公主一直在努力啊,你可得跟上她的脚步,千万莫要叫她瞧不起了,她虽爱你,一直保护着你。但若你始终在原地踏步没有进步,与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再也不可知心相随,她也指不定会厌弃了你。”说完此话,张若菡暗中吐了吐舌头,心道:卯卯你可饶了我,我这是为了鼓励小姑娘才这么说的,你可千万别让我一语成谶了。
杨玉环果真紧张起来,忙拉住张若菡的手,恳切道:
“若菡姐姐,我不要她厌弃了我,您可千万要教我啊!我什么都学,什么都肯努力,我一定要变得优秀,变得让她始终能够刮目相看!”
嗯,好志向。张若菡笑道:“年轻者常立志,但是要立长志才是最为艰难的。你能坚持下来吗?”
“能!不能也必须能!”杨玉环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之火,“若菡姐姐,我拜您为师,学习道理和学问。您监督我,但凡我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您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斥责我,杖责鞭笞,我都能咬牙受下来。”
张若菡摇摇头,笑道:“你若愿意跟我学,我自当倾囊相授。杖责鞭笞却不必,你自己监督你自己,吾日三省吾身,君子慎独啊。”
“慎独是何意?”
“慎独是指……”
这一个午后,张若菡给杨玉环上了第一堂课,直到夜幕降临,二人竟是忘却了时间,直到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才想起了要用晚食了。侍女们早已备好了食案,端上来时张若菡问了一句李瑾月与沈绥是否出发了。侍女回答已然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张若菡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今夜忠王府的晚宴,卯卯和赤糸能达成目的。这是此后最为关键的一步,若是行差踏错,怕是前功将尽弃。
……
当李瑾月与沈绥的马车驶入位于永嘉坊的忠王府的时候,夜幕已经全然降临了。忠王亲自率手下幕僚谋士们立于正大门下相迎,阵仗颇为浩大。李瑾月与沈绥孤单二人,只带了程昳与忽陀两个随从,相比之下,真可谓声势薄弱,相形见绌。
可李瑾月与沈绥却并未见丝毫胆怯之意,大方上前,拱手与忠王见礼。
“长姊,伯昭先生,某可将你们盼来了啊,哈哈哈……”忠王笑得很开怀。
沈绥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位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年轻亲王。身材颀长高大,继承了李家人的特征。面容英俊,有几分圣人的影子,只是眉宇间显得阴郁许多。头戴紫金冠,蓄髭,一身麒麟纹绯袍,腰缠金銙鞓带,佩云龙珩瑀,足踏麂皮皂靴。乍一看倒是气宇轩昂。虽然之前他们有过几次照面,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打量忠王,得出的结论有一个——此人心绪愁结难以抒发,心怀大志能力却不足,力不从心时有之,暗发狠毒之心,却做表面文章,好虚名,恐寿数不长久。
李瑾月与沈绥均回礼寒暄,忠王随即向她们介绍了几位自己最为信任的谋士。
第一位,其实沈绥与李瑾月都很熟悉了,就是金吾卫将军王忠嗣。王忠嗣曾与沈绥、沈缙一起侦破过红尾蜥案与太子绑架案,他身为圣人义子,自幼与忠王交好,这份兄弟情义也一直延续到了如今。王忠嗣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沈绥与李瑾月一道出现,一时有些五味杂陈,这一会面不仅坐实了沈绥就是李瑾月谋士的事实,还暴露了他自己的阵营。想起前些日子晋国公主府封锁时,自己作为守将与沈绥见过一面,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沈绥不过为了查惠妃案来的,没想到……他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暗暗拍自己脑门,骂自己蠢。
略显尴尬地见了礼后,忠王又介绍到了第二人,这第二人名叫韦坚,京兆韦氏子弟。其父早年间曾任兖州刺史。其姊曾是先太子之妃,其妹又嫁与忠王为妃,其妻乃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家族隆盛。他刚刚考完进士,目前负责监督忠王手底下京畿附近的漕运,手中掌控着忠王的财源,与忠王也是自幼的莫逆之交。有传言,此人有可能会是下一任长安令的人选。
接着是第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武将——皇甫惟明。开元十八年时,唐军大破吐蕃,吐蕃被迫遣使求亲求和。圣人不解气,要继续将战事扩大。是皇甫惟明力荐圣人,陈述和亲修好之利,阻止了连年的征战。后来他还与内侍张元方出使吐蕃,最后一力促成了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因为这份功劳,圣人将他调来长安,目前正担任司农少卿。圣人评价他,虽未上过战场,但有大将之风。仁义宽厚,以大局为重,未来当建立一番男儿功业。
此三者乃是忠王目前麾下最为得力的干将,忠王一见面就亮出此三人,不免有给李瑾月下马威之嫌。
韦坚与皇甫惟明都是近些年来刚回长安,与沈绥素未谋面,也没有听过沈绥的名号。皇甫惟明是个直脾气,见忠王介绍完了他们,李瑾月却并未介绍身边这个陪同前来的小子,于是直接问道:
“不知这位伯昭先生高居何职?”
“不敢,在下忝居大理寺司直。”沈绥谦逊道。
“大理寺……司直……”从六品的小官,还是个司法官员,这人难怪只能给晋国公主做事。皇甫惟明内心略有鄙夷。
韦坚却忽然想起什么,惊道:“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
“虚名而已……”沈绥笑道。
“我听我十三弟提起过你,听说你乃是当今破案第一人?”
“破案第一人?不知这近日长安城中发生的案子,伯昭先生可破了?”皇甫惟明故意挑衅道。
李瑾月看向沈绥,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她知道沈绥不需要她替她挡去这些挑衅,她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回击皇甫惟明,会不会不利于此后的谈判。忠王今日有备而来,怕是要让李瑾月将幽州兵权交出来,他并不信任李瑾月,也并不希望这样一个强势的姐姐替自己掌管兵权。今夜的晚宴,怕是一场鸿门宴,这不,尚未开宴,争锋相对之势已然很是明显。
沈绥却很快做出了回应:
“若忠王阁下与诸位想要听一听沈某对近来长安几起案子的看法,沈某自当知无不言。”
“是吗?”一直未曾开口的忠王忽然笑了,道,“快请进,小王迫不及待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