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泣声在屋内缓缓淡去,轮椅上的女子费劲地勾着腰, 努力触碰着身前孩子的发顶:
“好孩子, 你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她叠声说道。
沈绥抬起面庞, 已是满面泪痕,娘亲那略显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面颊, 用拇指指腹擦去她的泪水,温柔又饱含爱意。她那被泪水湿润的双眸,仔细凝望着沈绥的面孔, 半晌忽然笑了,轻声道:
“我的小赤糸长大了,娘都不认识了。”
沈绥听她此言, 不由再次啜泣出声,想说话,却半晌说不出口,只能扑入她怀抱中,多少委屈苦痛,尽在此刻发泄而出。
娘亲, 孩儿已不是当年的面容, 您……您的女儿, 如今的容貌并不是您给的,您还能认得孩儿吗?
“我的儿, 永远都是我的儿, 你就算化成灰, 娘也认得。”秦怜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后首,轻声说道。
“娘……”沈绥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倒退三十年,重回了婴孩时代,成了一个只会呼唤娘亲的孩子。她不厌其烦地呼唤着,好似要将失却的三十年一夕补回。
母女相拥而泣,身后的所有人也跟着啜泣不止。凰儿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身边的大人们都在流泪,她显得十分疑惑。片刻后,大概是被情绪传染了,小家伙嘴一撇,也跟着哭出声来,口中呼唤起娘亲。
众人被小家伙的哭声拉回神,张若菡匆忙间抹了一把泪水,将在颦娘怀中挣扎的凰儿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哄道:
“不哭不哭,娘亲在呢。”
“赤糸……那可是,可是你的孩子?”秦怜望着不远处的张若菡与怀中的凰儿,连忙问道。
沈绥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一把泪,唤了一声:
“莲婢。”
张若菡立刻会意,抱着孩子上前,随即跪在了沈绥身侧。
“娘,这是孩儿的妻子张若菡,子寿先生的幺女,行三。这是我们的孩子,起名善安,乳名凰儿,意为鸾凰之子。”
“若菡见过大家(唐女子称呼婆婆为大家)。”张若菡叩首,又拉着凰儿,道:“凰儿,这是你祖母,唤奶奶。”
凰儿吸了吸鼻子,略显委屈但很听话地呼道:“奶奶。”一边说着,小家伙抬头好奇地望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那上了年纪的女子,黑亮的双眼瞪得圆圆的,瞳眸在灯火下闪着一层奇异的泪光。
“好,好,若菡好,凰儿好,都是好孩子。”秦怜十分开怀,一手按在了张若菡发顶,一手抚了抚凰儿的侧颊。凰儿似乎觉得这只手十分亲近,不由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抓住了秦怜的衣袖。
“奶奶……抱抱你可好?”这孩子,秦怜真是越看越喜欢,孩子抓住她的衣袖时,她仿佛在孩子身上看到了儿时的沈绥。一时再度哽咽,泪如泉涌。
“嗯。”小家伙点点头,主动抱住秦怜,奶声奶气、将泣未泣道:“奶奶不哭。”
秦怜泪中带笑,抱着孩子,又伸出手臂,将沈绥与张若菡尽数搂进怀里。这一刻,她整整盼了三十年,终于的终于,最后的最后,应了那一句诗:谁无劲风暴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真是痴心夙愿,苍天不负。
压抑了数十年的情感,一朝爆发,一时半刻也是难以平复。好在,屋内人多,颦娘、千鹤轮番上前见礼,与秦怜相识相认,也给了大家喘息调整的时间。而当秦怜见到沈缙时,沈缙的状态显然与所有人都不同。她悲戚于秦怜的遭遇,对于阿姊与她时隔三十年的重逢,当然是感动深入心扉。可她到底是太平公主的女儿,在秦怜面前,她显得无措,内心深处更背负了一份难以抹除的负罪感。
她向秦怜三叩首,最后一下伏在地上,脖颈仿佛有千钧重压一般,难以抬起头来。所有人见到她这副模样,都难受非常。沈缙何错之有,可她的存在却始终在说明着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这孩子内心是那样的柔软,这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却没想到,秦怜像抚摸沈绥一般,抚摸着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地温和道:
“琴奴,好孩子,你可愿认我作娘亲?”
屋内一时静默,沈缙半晌未曾回答一个字,却在最后闷头发出一声悲戚的哭嚎。
“你若不愿,我绝不勉强……”秦怜见她反应如此剧烈,急忙接了一句,然而却立刻被沈缙的呼唤打断。
“娘!琴奴……琴奴虽不是您亲生,但琴奴,定当待您若亲生母亲。”沈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秦怜一叠声地安慰她,声若春风拂柳,“你父亲爱你,母亲也爱你,谁也没有错,你更不要怪罪自己。别钻牛角尖,咱们都是一家人。”
沈缙抽泣着点头,沈绥忍不住勾住她的脖颈,将她搂入怀中,骂了句:
“犯什么傻,还说自己不在意,现在哭得跟鬼似的。”
“胡说!我没哭,我就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沈缙犟头嘴硬,推着沈绥的胳膊道。
众人均破涕为笑,沈绥乐道:“是,你没哭,我们都没哭,我们眼睛里都进沙子了。”
一群眼睛里进沙子的人结束了涕泗横流的重逢相会,总算回归了平静。沈绥没急着问别的,先是询问了秦怜和筱沅的身体状况。秦怜的身子尚算不错,自从服下尹域的鸾凰髓血之后,气血日益丰裕,害光之症也好多了,偶尔还能坐在窗台边晒晒太阳,再不会有眩晕恶心之感。服下鸾凰髓血后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感觉手脚充满了力气,甚至能站立起来走动很长时间不停歇,但是一旬之后,这种状态急速减退,很快她就倒退到了只能依靠轮椅否则无法移动的状态。经过三年的精心调养,眼下偶尔可以站起身来走动片刻,还需要在身着腰撑,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大部分时间里,她仍然必须坐轮椅。好在她胃口很好,睡眠也不错,除却腰间无力,双腿感知微弱之外,连风寒都很少会染,沈绥便放下心来。
筱沅的情况,也没有众人想像的那么糟糕。她被人割了舌头,确实无法再说话。但她并不是痴傻之人,只是很多时候,她会封闭自己,不喜欢与外界人交流,也不善于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一旦和人起了冲突,亦或交流不畅,她就会表现紧张,情绪难控,换句话说,大概是早年间的经历让她落下了一些心病。但她在秦怜身边时,却相当安静,手脚勤快能干,因着她左手臂曾经折断过,没有养好,刮风下雨都会疼痛,偶尔打碎打翻一些东西也是常事。
“娘,当初孩儿都寻到九层楼阁之上了,您为何要逃走,还不惜服下父亲的血髓。您就这么不想见孩儿吗?”提起此事,沈绥显然内心十分委屈,说话也有怨气。
秦怜拉着她的手回答:“我当初,确实不希望你见到我,并不是我不想见你,孩子,娘盼了多少年,唯一支撑我的就是你。但是那时,我不能让你看见我。一是娘怕你见到娘的模样会受不了。二是娘想要先回长安找一个人见面谈谈,若是当时我就与你相认,娘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瞒着你去见那个人了。”
沈绥望着秦怜,半晌颤抖着唇问道:
“是外公吗?”
“是他。”秦怜点头。
“是他囚禁的你?他就是大教皇?”
“娘不知道,所以娘要问他。可我却没能见到他,我来长安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见他,况且当时我已知道莫先生其实也是你的人,若我去找他,你定然会知晓,我便一直没去。”
沈绥明白,娘亲之所以不愿意当时就与她见面,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和她见了面,沈绥必然会追问她大教皇的身份。秦怜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大教皇的身份,但她极度怀疑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秦臻。她不希望欺骗或隐瞒沈绥,在她不确定之前,她宁愿不与沈绥见面,便可避免谈这件事。如果当真如她所猜想,她希望作为一个母亲,能够替女儿承担这一切所带来的创伤,替女儿去了结这一切。她再也不希望女儿因为当年上一辈的恩怨而受到伤害。
“可是……可是娘,您为何现在又愿意和我见面了?”沈绥不解。
“因为有人在这长安城中大开杀戒,或许为的就是我当年的事。这是我不愿看到的。西域一别之后也有三年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娘斟酌再三,再瞒着你也没有意义了,你我始终不见,这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折磨。娘刚寻到莫先生后没多久,他就向我坦白了一切,并劝说我与你相认。可当时我,实在是担心如若你外公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你会有何反应,会不会难以承受。所以我一直拖着,不敢与你相见,那时凰儿年纪也小,考虑到你与若菡要抚养孩子,我不愿给你带去困扰。
但是近来长安局势愈发不稳,你的处境也并非十分安全,莫先生再次劝我早日与你相见,莫要再耽误了。娘当然依旧希望可以为你承担一切,可莫先生说得对,你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孩子了,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你早晚都会知晓,娘再如何瞒你也是没有意义的。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所有的起因都在我,也该让我来结束这一切。所以你来见我,我没有拒绝。”
“娘,您怎么这么傻……”沈绥心揪着疼,“不论……不论外公是黑是白,不论他究竟做过什么,那都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那也是我的事,是我们的家事。如今,孩儿是一家之主了,孩儿追查当年的真相,已然二十年了,这一生无论如何,都必须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何事,这是孩儿的夙愿。娘……您看我,我都长这么大了,孩儿已经可以为您遮风挡雨了。接下来的事,您都交给我,好吗?”
秦怜此刻内心即欣慰又自责,即喜悦又哀戚,即舒怀又忧心,诸般滋味皆在心头,只能抚摸着女儿的面颊,颔首,笑而垂泪。
“如果,如果当真是外公……”沈绥话已然说不连贯,她默然半晌,深吸一口气,望着秦怜问道:
“究竟该如何处置,孩儿踌躇,望您指点迷津。”
“你且与他谈,谈过后,他自会给你答案。不论你如何抉择,娘都支持你。”秦怜思索良久,最后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