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年十月十五, 下元节那一日,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痛悔的日子。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一日所带给我的阴影,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也彻底将我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从七月武皇千秋节之后,域姐姐就变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谈。就连最心爱的妻子秦怜, 也很少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几乎整日不着家,食宿都在秘书省解决, 终日里泡在秘书省成堆的书海纸山之中, 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而总是会缠着她不放的太平公主,也诡异得忽然消停了下来,再也未见到她在秘书省门口堵域姐姐, 亦或给尹府递信了。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流淌过去,可长安上空的气氛却似乎愈发压抑。三个月过去了, 从前尹府的欢声笑语不在了,域姐姐的异状, 也早已被家中人察觉。几乎每个人都试图与她攀谈,想要从她口中得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她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到最终, 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父亲觉得,域姐姐可能是刚入官场受到了挫折,或许是压力太大了。还每日研究如何配置一些提神养胃的药膳, 让她吃下去能够更轻松更有干劲。而我却始终对当晚在宫中被迷晕的事耿耿于怀。我知道自己的酒量,那一杯清酒是绝不可能醉倒我的,我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我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下药,宫中也不会有什么人针对于身份低微的我。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针对的是我的主人尹域。当晚域姐姐到底在宫中遭遇了什么?我几次试图与她谈这件事,都被她打断,她严肃地警告我不得将此事外扬,哪怕是家中亲近之人。我心中的疑问愈发浓烈,也已然无法忍受域姐姐这样三缄其口、暧昧不明的态度。当时的我还是年少气盛,负气之下,再一次任性离家,独自一人去了长安近郊游猎,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山庄,十月十二至十七日,我在那山庄中住了五日的时间。直到我收到了千羽门的信鸽,信上只有很短的一行字,却让我头皮炸起:
娘子出事,速回!
信是我父亲写的,他口中的娘子只有一个人秦怜。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回长安城的,只记得接到消息后我连夜策马狂奔回城,半天的路程我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完了,最后我的马累瘫在城门口,将我摔了下来,扭伤了我的胳膊。
我忍着手臂的剧痛奔回尹府,看到的却是一幕让我无比绝望的景象。秦怜瘫在床榻之上,身上从头到脚缠着厚厚的绷带,连面目都看不清了,呼吸微弱似有似无,已然是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强忍悲痛,将发生的一切告知于我。
因为临近小赤糸周岁,十月十五下元节那日,秦怜打算前往隆昌寺为孩子求一枚开过光的长命锁,顺便为全家人祈福消灾、持斋拔苦,再求一盅寺内最出名的豆泥羹带回家给家里人吃。她出门时,家里的仆从都跟着。原本进出寺庙都相安无事,可路过东市时,却在??肆前被堵了个进退两难,好多人聚在??肆附近,正争相购买??肆新出的豆泥??。由于秦怜的马车被前前后后堵住,一时间走不动了。她倒也不急,下了车,一路挤出了人群,到了??肆对面的茶楼里小坐。
彼时,秦怜身边带着两个人,一名车夫和她的贴身侍女筱沅。车夫必须在楼下看着马车,车上还有不少东西,免得被人拿走了。筱沅本来跟着秦怜一起到了茶楼,没想到茶楼也客满,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秦怜随遇而安,便带着筱沅上了二楼,倚在二楼阑干边望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人群中忙碌无比的??肆老板。
看着看着,秦怜起了兴致,让筱沅下楼去排队,也买三五个豆泥??回来,她想带回家吃。筱沅应了下来,这便去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下了楼,尚未挤入人群,娘子竟突然从二楼摔了下来。而且摔下来的姿势很不好,是头冲下下来的,这一摔直接伤到了脊柱,哼都没哼一声,当场人就昏死过去。最为凄惨的是,落下的过程中,还打翻了茶楼店家架在一楼的烧着滚热开水的铁锅,锅内的开水全部泼出,兜头浇满了她的上半身,整个人的皮肤立时开了花。
筱沅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看着昏迷的娘子鼻血都流了出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一瞬她差一点要崩溃。幸而车夫赶了过来,当机立断找了几个帮手搭了个人臂担架,将秦怜小心翼翼抬起来送入马车,然后驾着马车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尹府。
族婆婆与父亲两人立时动手抢救,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勉强保住了秦怜的性命。但是,现在的她依然岌岌可危,尚未脱离危险期,如果此后三日她无法挺过去,则性命难保。我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还有一日,才能确定阎王收不收秦怜这一命。
父亲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差一点将我给忘了,后来想起来我还在外面,怕秦怜有个三长两短,我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成,这才传了信让我尽快赶回来。然而我……见到这样的她,简直是痛彻心扉。那样一个若琼华玉树般的美好女子,怎么会……怎么会遭遇这样凄惨的事,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吗?
她究竟是怎么从二楼摔下来的?那时茶楼二楼的阑干处并不止她一人在,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阑干高度可及成年男子腰部,秦怜身高又不算高,按常理说她绝不该摔下来的。可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我们问店家多少次,都无法得知真相,而目击者,我们也是一个都没能找到。
最让我难以面对的,莫过于域姐姐了。那些日子里,她像是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在外面找线索,整个千羽门都被她调动起来了,那茶馆也被她翻了个底朝天,长安城里几乎挨家挨户地找目击者,然而都是一无所获。她白日在外奔波,傍晚匆匆返回,守在秦怜榻旁,整夜整夜地不睡,默然而坐。小赤糸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遭受的灾难,那些日子,原本十分乖巧的她经常无缘无故哭泣,如何哄都哄不好,只有放到秦怜床头,才会安稳一会儿。
终于,决定命运的第三日来临。那一日,所有人都围在秦怜的病房外,可却被域姐姐拦在门外,谁也不准进去。唯一能在屋内的,除却我的父亲之外,就只有族婆婆留了下来。
我们等在屋外,不知等了多久,恐怕百年千年也不过如此漫长,直至日薄西山,域姐姐独自一人打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她走了……”她轻声道,面色麻木如斯。
我记得那日我双膝砸地的声响,记得身边亲人们凄厉的哭嚎,我们走入门中,看到无声无息的她躺在榻上,只觉得世界轰然坍塌。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世界已然失去了色彩,我对我身边的一切事物丧失了兴趣,终日里只是饮酒烂醉。尹府挂起了白绸,开始办丧事。停灵七日后,她被下葬于长安城郊的龙首原之上。那里有一块域姐姐买下的墓地,有专门的守墓人,每日打扫管理。
我真是心灰意冷,从没想过秦怜会在那样年轻美好的年华里逝去,带着我的心一起被埋葬。她的葬礼很低调,那一场事故,我们也并未对外宣扬,只说她是因急病去世。
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是域姐姐毕生最为沉重的打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做出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武皇赐婚她与太平公主,她竟然接受了,并立刻与太平完婚,入赘公主府,做了驸马郎。甚至把她和秦怜的孩子也带入了公主府,将孩子的名字改为“子绩”,仿佛标榜她的功绩似的。
我告诫自己要忍耐,就像父亲告诫我的那样。不论域姐姐做出何等选择,她毕竟是我的主人,身为尹氏属族的一员,我没有资格对她的选择做出任何指摘。我幻想着她或许有什么苦衷,或许是被逼无奈,我不能错怪了她。
但是这样的忍耐与幻想,在我得知太平公主怀了域姐姐的孩子之后,彻底被击得粉碎。太平公主知晓她的女儿身,知晓鸾凰血脉之谜,在这样的前提下依然与域姐姐成婚,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她怀了域姐姐的孩子,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她背叛了秦怜!
秦怜走后这才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她竟然就能做出这般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冷血行径。
我的父亲似乎也因此受到了打击,他初时不相信那孩子是域姐姐的孩子,还亲自去为太平公主诊了脉,虽然很微弱,但是还是查出了那是拥有鸾凰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很特殊,我父亲从前也没见过,因为鸾凰血脉要么就有,要么就无,完全没有中间地带,可这个孩子,是一个微弱血脉的携带者。父亲说,这个孩子的血脉不足以传承下去,她的下一代绝不会是鸾凰血脉继承者。而她自己本人,或许也不具备大多数鸾凰血脉拥有者所具备的特征,比如她的寿命不会比继承者长,体能不会比继承者强,鸾凰血脉拥有者所具备的特殊的吸引鸟类、与鸟类交流的奇异本领,她也不一定会有。
父亲对域姐姐很失望,但数十年来对尹氏的忠诚,还是让他接受了这一切,并继续尽力辅佐尹氏,辅佐域姐姐。可是我无法忍受,这一次我彻底离开了尹氏,离开了尹域,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寒心彻骨。彼时恰逢征兵,我报了名,入了军队,自此许多年未曾回过家。
而我并不是唯一一个离开的人,无法忍受这一切而离开尹氏的还有族婆婆。她老人家素来自由惯了,在一个地方住不惯,二话不说就离开当属寻常。那些年她去了哪里,我亦不是很清楚。她与秦怜亲近,秦怜待她如待亲生母亲,秦怜之死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而尹域的不忠,也是迫使她离开的最为重要的原因。此外,秦怜从前的贴身侍女筱沅也离开了,她去了何处,当时的我也并不知晓。
直到我父亲危重弥留,我才终于请了丧假回了家。然而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却颠覆了我数年来的认知。那一夜父亲在我耳边断断续续的叙说,使我头重脚轻,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
他竟告诉我,秦怜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