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际遇, 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预料。哪怕再努力, 再昂扬,也避不开命运指派给你的飞来横祸。灾祸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母亲走得猝然若惊雷, 李瑾月根本毫无准备,她坚强地独自在边疆奋斗了那么多年, 哪怕身处大雪埋躯的雪山,身处尸横遍野的战场, 也从未有一刻似她立在皇城下时那般绝望。
十年前她离开长安, 发誓回来后要荡平污秽;十年后她回来了,却一头栽入了深渊。
那年长安的雪,下得特别大。漫天飞舞, 覆盖大地一片银白。她手足冰凉地坐在父亲为她建造的那座浩大的公主府庭院石阶上, 肩头发顶沾满了雪,大剑靠在她膝头, 低吟若泣诉。这座位于长乐坊的府邸, 曾经是太平公主府的府址,在李瑾月离开长安后就开始翻新,殚残的土地一刻也不停地换了全新的面貌。为什么这里会是晋国公主府?其余出阁的皇子、公主们,谁也没有被赐与这座府邸,偏偏李瑾月, 一回来,就被她的父亲以赐府的名义,囚禁在了这片可怖的地方。
忽然想起, 八岁时随父郊外游猎,她以精准的箭法射穿了一对野兔,当时父亲曾对她说:“你真像你的姑祖母。”那时李瑾月尚且年幼,未曾懂这句话中的恶毒。这是一句太恶毒的话,如今她回想起来,依旧毛骨悚然。
生不逢时之感,让李瑾月抑郁难平。如若她生在武皇时代,她该有多么意气风发。然而,她却偏偏生在了武皇之后,在这女主政权崩塌破碎的飘摇时代,她身为皇室女,空有一腔抱负,一身本领,又该何去何从。
囚了便囚了罢,自由与否还有什么意义,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分别。自小到大,她如此努力的原动力,就是为了她的母亲,母亲就是她的一切,其余所有都得退居次席。她学文学武,把自己逼迫入极限,承受其余女子无法承受的苦与难,只是为了求一个价值,一个沉重而值得掂量的价值,让她的父亲可以称量她,因而不要再欺辱她的母亲。十数年,她的母亲过的日子,那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全然不似一位母仪天下的后位之主。
然而,是她不孝,她离母亲太远了,没能保护好母亲。母亲终究被奸人所害,而自己尚未来得及解放母亲忧郁的心,就与母亲阴阳两隔。
该复仇吗?可她却一时间提不起强烈的复仇心,她只是倦了厌了,什么也不想做了。或许,就这样提剑入宫,杀死武惠妃,是最直接的报仇方式。她不是做不出来,反正生命早已失去了意义,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蝇营狗苟,都是虚妄,在真刀真剑面前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她本就不想斗,就以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罢。只是她真的累了,等到来日,她打起精神来,再仗剑入宫。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很长很长时间不要醒来。
母亲,您别急,孩儿太累了,您让我歇歇,等醒来,孩儿就为您报仇,然后孩儿就去与您团聚。生时,孩儿没能保护好您,九泉之下,再不会让您受任何欺辱。
长夜漫漫,她或许是疲累已过极致,竟是无法成眠。她突然很想喝酒,便命府中下人为她购酒,数量要堆满库房。她就这样独自坐在自己寝室中饮酒,一坛接着一坛,直到醉成一滩烂泥,意识终于渐渐远离。
冥冥中,她仿佛回到了儿时。又一次瞧见了赤糸与莲婢,她们在前方嬉笑奔跑着,回身望着她,呼唤她跟上。可是她却立在原地,迈不开脚步。
“卯卯!怎么了,跑不动了吗?”赤糸笑着喊她。
“卯卯!咱们去吃好吃的,不等你了。”莲婢笑道。
一声“等等”卡在她咽喉中,却喊不出口。她只能僵在原地,哑口无言地目送她二人远去。
呵呵,哪怕入梦,也不得清静吗?
赤糸,这么多年你在彼岸,过得可好?如果你还在,这会儿应该来看我了吧。没关系,你来不了,我去找你,很快的。
莲婢,这些年你还好吗?原谅我没有勇气再去见你。我害怕自己无法在你面前隐藏内心的阴暗,你之于我就似一面明镜。我始终不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究竟是友情,还是早已超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你对赤糸的情,我早已看清,她的火热捂热了你那颗素来冰凉的心,而我做不到。我或许是那天上清冷的月,连发光都如水,与赤糸的炽烈大相径庭。我的根本,亦是寒的。地上的一切,我只能远远观望。但是不论如何,当年你能来到我的身边,我始终无比的庆幸。能够与你相识,是我此生之大幸。你的睿智、从容、体贴与坚强,无一不让人眷恋。
但是对不起莲婢,我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与赤糸,都不是合格的朋友,我们先你而去,你定会无比伤痛。一切的痛楚,都是你在承担,而我,永远都是个逃兵。我这次又要逃了,逃去一个再也没有纷争的地方。那定是美好的,我已迫不及待了。
原谅我背叛了我们当年的誓言,青云之志,或许真的高不可攀。就让它,随风消散罢。
她抱着酒坛,闭目而眠,泪水从眼角顿涩溢出,缓缓濡湿面颊。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得最为痛彻心扉的一场梦。喜、怒、哀、乐、爱、恶、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尝遍了人世间的七情七苦。待到梦醒时分,一切迷惘尽皆化作飞灰,她忽然活明白了。人生在世,她可不就是来受苦的,既如此,苦痛再多,也无所谓了。怨憎会,逃不脱;爱别离,免不了;求不得,放不下。那就这样吧,又有什么不好呢?何来的圆满,何来的幸福,不过是心魔作祟,不过是贪执无边。
她或许不该去看未来,对未来的希冀,才是她苦痛的来源。她只需活在此刻,只要有一丝慰藉,她就可以从中汲取到生命的养分。望着伏在自己床榻边安静入睡的张若菡,李瑾月如是作想。
啊……她来了,终究是她陪在了自己身边。这女子怎么会这般的美好,或许她就是上天给与她的指引吧,指引她行路的方向。她将手附上她的面颊,感受掌心中的温软,那一瞬心中得到的慰藉与隽永,让她永世难忘。只是她明白,她所追求的无非是镜花水月。就如那杯中物,饮下去能让你短暂地逃避现实,可终究并不是属于她的长久永恒之物。愈是沉醉期间,愈是诞漫难握。可那又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追求些虚妄的东西,好歹也算是有所追求。
否则她来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李瑾月从未有任何时候,像那段时间一般纠缠着一个人,那厚颜与勇气,让她觉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回头去看她所做出的事,真的是匪夷所思。她曾经是那么尊重莲婢,轻易不敢碰触她,可那段时间,她却尝试着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为了亲近她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自己的悲惨去达到激发她怜悯心的目的。
她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吗?
莲婢推开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不懂,她早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追求到莲婢,可她只是想追求她,为了追求而追求,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目的。这个追求最好不要有结果,如此她才心安理得。
那她到底爱不爱莲婢,这个问题自她被贬去安北都护府时,就开始思考了。却始终未曾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必然爱她,非同寻常地爱着。但是那爱,若是要与赤糸相比,却未免掺杂了太多杂质,不够纯粹。即便如此,那也是爱,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是痛苦的。她习惯痛苦了,大约痛苦,才是她人生的意义。
在安北都护府的日子,相比较安西时,未免有些清冷平静。再没有热火朝天的学习与训练,她已然年纪不小。她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军,也是大唐唯一的一支女子组成的部队。与突厥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了不下二十余次。拱月军,就是在这样的瀚北苦寒之地锻炼起来的。
每日,她除却布防、训练军队、制定策略,就是独自迎着朔风练剑,一寸一寸熬练她的性子。曾经的绝望逐渐淡去,母亲离世的打击对她的影响也渐渐消散。
她开始察觉,自己当时的念头,实在危险。她开始体味到,母亲绝不希望自己为她复仇而死,她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她开始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也开始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产生了兴趣。
自出生,二十多年了,她始终在被人摆布。难道未来的人生也要继续这般吗?难道她的母亲就要一直背负着污名遗臭万年吗?她该做什么,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
她变了,变得愈发冷酷,变得不再懦弱。一如瀚北的寒风一般,刺骨如剑。当年的青云之志,她始终未曾彻底丢弃。只是如今想来,实现志向的初衷,似乎变了味。没有关系,她终究要去实现诺言,对一切作出交代。
开元十六年年末,她再度被召回长安,这一次,是因为圣人新推行的长征兵番役制。又是一项针对边疆将领和军阀的政策,目的是为了削弱将领在军中的威信。打着晋国公主征战边疆多年,要在慈恩寺举办水陆法会祈福洗煞的旗号。
结果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了一位魂牵梦萦的故人,一位她根本就不敢相信还活在世上的故人。只是当时的她傻傻的,根本就没有认出来。直到朝廷前往洛阳就食之后,她才在那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于天津桥上将她认了出来。
彼时,她正要举剑杀了她,因为她觉得此人夺走了她存活的唯一意义。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却从此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意义。
赤糸啊赤糸,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因你而痛苦,也因你而狂喜,但最终我们都长大了,回首往事,苦痛犹在,却觉不负流年。她挥剑斩断情丝,虽然藕断丝连,至今仍未彻底断绝,可她却不再觉得绝望,而是充满了希望。大约,这正是“穷且益坚”的道理。
匆匆人生二十八余载,皓月数度阴晴圆缺。可她始终桀骜地悬在高空,要那苍穹向她俯首,她孤傲冷彻,淡看世间沧桑百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