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菡有时会提起笔来, 想将她此刻的心情铺写于纸上。可是每每如此, 最终的结局只是只字未落,搁笔叹息。她内心的话太多太杂,积闷的心绪结成万千, 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十二年苦候,仍未有结果, 恍惚间她甚至忘却了年岁,忘却了自我, 忘却了她为何要等候。每日抄经、诵经, 打坐冥想,静夜读书,偶尔抚琴, 不成曲调。素斋吃了十多年, 忘记了肉食的滋味;寡薄的汤汁若水,尝不出滋味之浅厚。日子平平淡淡, 重复又轮回, 每一日都像经历了一生。
那是秋色渐浓的某日,她前往慈恩礼佛,于大雁塔密密麻麻挂着的题诗板上看到了一首诗,忽而怔住了。她驻足良久,反复品读:
长相思, 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落款人是李白,即便数年不问世事的张若菡,也知道太白酒仙的名号。这首《长相思》,出自他的笔下。
真是好文笔,张若菡叹息。望之良久,她问寺中僧人要了笔墨与纸,抄录了下来。倒不是怕忘却,实际上这首诗她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抄下来,却是想遂了自己的愿。遂了自己抒写心绪的愿望,她的笔,写不出她的忧思,便只能借诗人的妙笔,聊慰念怀。
写完后,她将纸张投入了慈恩的香炉之中,望着墨字被橙红的焰边吞没,她双目发涩,眨了眨眼,似有泪意。
十年出入佛寺,今日竟被香熏了眼。她缓缓闭目,半晌转身,携着无涯离去。
这年,张若菡二十有三岁。自十五岁及笄以来,八年来她所有的经历乏善可陈,也几多悲苦。唯一值得一提的喜事是她的亲事,与其说是喜事,不若说是闹剧。八年来,张府的提亲者门庭络绎,失望而归者十之八九。还剩的一二,是那世所少有的痴妄之人。这些人虽令她厌烦,却也为张府平静、淡泊乃至死寂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调剂的味道。张府的人,大抵是同她一般作想的。
及至如今,已然只有两三人仍在坚持。不可谓不执著坚韧,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然而也仅仅是刮目相看,她是出尘之人,除非等得那个能将她拉回俗世的人归来,否则她将远远遁离俗尘,终生不嫁。这,也是她的亲人们已然接受的事实。张若菡确实不适合嫁给任何人,而很多人,在看清张若菡的决心后,也明白将这样一个女子娶回家,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师尊了一自她身子大好、佛门入道后,便继续她行脚天下的旅程。如今离开长安已有五年,中途只归来过一次,也就是大半年前,她母亲离世时。
母亲谭氏,终究未能敌得过病痛的折磨,她身子弱,连带着张若菡打娘胎中出来时,也是先天不足。谭氏的身子在生下张若菡后,就留下了病根,养了这么些年也一直不见大好。在张若菡出事后,更是因为内心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拖了几年后,终于一病不起。张若菡去年一整年的时间,除却佛门居士的清修生活之外,就是守在母亲榻前尽孝,亲手服侍母亲起居。从母亲病倒,到被确诊无法救治,到握着母亲的手将她送离人世,张若菡全程很平静。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并不是她不悲伤,相反,她已然无法表现出太过浓烈的情绪,她所有的情绪不似常人外放,而都是往心里走的,越是悲痛,她表面便越是平静。
母亲离世后,家中办丧事,师尊了一赶了回来,为母亲做了超度法事。此后张若菡戴孝半年,在张氏墓园结庐而居,为母亲守墓。近日被父亲强行接走,带回了家中。张若菡没有抗拒,望着父亲渐渐斑白的发胡须,日渐苍老的容颜,她不忍心。
那年秋,张若菡失去了母亲。冬腊月末,当朝皇后厌胜巫蛊案爆发,满朝震惊,京中贵族人人自危。翌年春三月,皇后幽闭而死。七日后,远在安北都护府的李瑾月,时隔十年,回归长安。可怜的晋国公主,未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一回来,就被父亲囚禁在公主府中,半步不得出。不久后,便传出她抑郁重病的消息。
张若菡有时会想,她与李瑾月相继失去母亲,是否也算是她们的缘。可她转念又想,她二人上辈子是造了怎样的孽,今生换来了这样的缘分。
是啊,她与李瑾月,可不正是孽缘吗?如若不是后来赤糸归来,李瑾月放手,她与李瑾月,怕是要这般纠纠缠缠下去不知多久,这个结越结越死,终究有一日,会给她们之间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当初她究竟是如何自己亲手种下那个因的,她真的是浑然不知。等到察觉时,已然开出了一朵恶之花,肆意蔓延缠绕在她二人之间。
犹记得当时,她听闻皇后逝世的噩耗,又得知李瑾月归来后被软禁在公主府中。她心下焦急,担忧昔年好友的安危,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前往了公主府。李瑾月虽不能出门,可公主府的守卫倒不拦着外面的人进去。张若菡因着与公主昔年的交情,被禁军放了进去。
当她跨入李瑾月的寝室时,她看到了醉倒在床榻边的李瑾月。她周身尽是坛坛罐罐,屋内酒气冲天,她侧着头,依靠着床榻边沿,睡得好似个孩子。面上垂挂的泪水,惹人心疼。
张若菡深深叹息,走上前去为她收拾屋子。酒坛被转移了出去,她亲手为李瑾月换下外衫,用温帕子擦拭面庞,将她扶上床榻,盖好被子。
然后她点燃凝神香,守在她的身旁。直至李瑾月苏醒过来,张若菡却不知何时伏在她榻边睡着了。一只温热的手,正在抚摸她的面颊,唤醒了沉睡中的张若菡。
张若菡有些迷蒙地抬起头来,望向手的主人,就撞进了满面柔迷的李瑾月那双漂亮的凤眸之中。数年未见,李瑾月的身材愈发高大了,面庞在边疆风沙的磨砺中变得坚韧,可此时此刻透出的脆弱,却又与那坚韧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张若菡心尖微颤,竟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剔透易碎若琉璃,让人想要保护。
可是那只覆盖在她面上的手,偏让她心中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尴尬情绪。她不着痕迹地躲开,起身,面上的迷蒙神情被淡然的表情取代,她轻声询问道:
“你可还好?”语气中透着关怀,“你饮了太多酒,我给你倒杯酽茶。”说着起身,去了茶案边倒茶。
李瑾月未作答,张若菡捧着茶走回来时,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那微妙尴尬的情绪再一次袭上了张若菡的心扉。她假装并不在意,将茶递到了李瑾月手中。
李瑾月接茶时,却连带张若菡的手一起握住,片刻后才放开。张若菡不自在地将手缩进了袖中。
这时,李瑾月发话了,她的嗓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莲婢,好久未见。”
“嗯,十多年了。”张若菡轻声应道。
“你过得可好?”李瑾月问。
张若菡只是笑笑,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你还在等她。”李瑾月道。
张若菡默然点头。
李瑾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张若菡发现,她眼中那奇异的光微弱了不少。片刻后,她换上了一副嬉笑的面庞,道:
“当年,我……和她,就猜想你长大后定然很美。然而今日重逢,你却美得超乎了我的想象。不知道她再次见到你,会作何感想。”
张若菡颔首,淡然一笑。她并不很在乎自己的皮囊长得有多么好。除非,她爱的人能回来欣赏。
“谢谢你来看我。”李瑾月说。
“谢什么,六未会,就剩下我们了。我怎能不来看你,那我也太过薄情了。”张若菡道,她看向李瑾月,道,“你要好好的,我可不想六未会,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明白。”李瑾月面露苦笑应道,她希冀地望向张若菡,“你明日……可还会来?”
“在你好全好透前,我会天天来。”张若菡道。
“那以后呢?”
张若菡哑然,望着她。李瑾月垂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那日张若菡踏出公主府时,就对此后的事有所预感了。她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李瑾月好全好透前,每日都会去看望陪伴。而李瑾月,也如她所料,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张若菡明白她刚刚丧母,又守寡多年,回来后还被父亲囚禁,孑然一身太过孤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尽力说服自己对她宽容,也努力维持着两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可李瑾月的爱恋,却来得那般炙热猛烈,以至于她从最开始的克制,开始变得肆无忌惮。她每日都喝得醉醺醺的,她会尝试握她的手,会抱着张若菡、埋首在她怀中哭泣,会缠着她的手臂不放,会用语言一再地挑逗她。张若菡克制又克制,从不说半句怨言,努力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态度,不与李瑾月做超出朋友关系的任何举动。
奈何她毕竟气力之上不如李瑾月,直到李瑾月尝试去亲吻她,张若菡终于生硬地推开了她。她看着她,并不愤怒,但是却极其认真又严肃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李瑾月。她说,自己这一生,将用来等待那个人归来,她归来前,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她归来后,自己将永远属于她,也不会与任何人有感情瓜葛。她说:“卯卯,我们是一辈子的挚交好友,我希望你能珍惜我们这份友情。如果你执意要毁了它,我不会、也没有办法去挽回。”
她的决绝态度,对心中满是创伤的李瑾月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她们俩的关系,也因为李瑾月府中下人的外传,闹得满城风雨。她终于不再去看望李瑾月,那一次推开李瑾月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李瑾月多次不避讳地上门想找她,都被家里人挡了回去。此后,她便开始不间断地往张府送礼物,各种各样,都由她亲自送来。
张九龄忧心忡忡,每每上朝,都想寻圣人谈一谈此事,可他实在开不了口。然而圣人也不是耳聋目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到底做出了什么荒唐事。他气愤不已,也觉甚为丢人,于是一纸调令,再一次将李瑾月踢去了安北。眼不见心不烦,他从来都是这般对付自己的长女。
张若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各中酸苦无奈,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是她害得挚友再次出走瀚北苦寒之地?还是她唯一的挚友咎由自取?可她,难道不是又丢失了一段珍贵的友情吗?
卯卯,你这是何苦呢?
这件事,更加坚定了她寻找赤糸的决心。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家庭与婚姻的束缚对她来说已然愈发减轻,她也总算能得空闲来着手寻找赤糸。开元十五年春末,她以精修佛法为借口,离开了家,搬入慈恩寺长住。
那一年五月初七的夜晚,她救下了一名浪迹江湖、孤苦无依的东瀛女子——源千鹤。从此以后,源千鹤成了她在外奔波的助力。千鹤经常会外出替她打听赤糸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赤糸又早已不是当年的赤糸,她寻寻觅觅,始终杳无音信。
开元十六年腊月,慈恩怪猿案爆发,寺庙被封锁,她被困寺中。因她并无性命之忧,也没有杀人嫌疑,家中人倒也没有急着将她接出来。
廿六那日,她心有所感,出了院子来到梅园之中,仰首望着落雪的梅枝,怔怔出神。忽而她察觉身侧不远处,有一人停伫若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转首,就瞧见一位碧色官袍的俊美郎君负手立于梅树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翻滚着渊沉黯讳的情绪。
如今回想,不禁觉得真是一眼万年,她就那样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地回来了,还假扮成另一个人骗了她许久,惹她多番心伤流泪。这人怎得如此讨厌,可她却偏偏那样地爱她。
十六年静候,故人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