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俗家姓名叫做安洛, 父亲是世代于碎叶城经商的商人, 母亲是碎叶本地粟特商人的女儿。我们家是从我高祖父开始来到碎叶城的,那时正是战乱,中原一片荒芜, 前隋文帝还尚未统一天下。我高祖父活不下去,只得一路向西逃亡, 最后定居在了碎叶城。到我祖父为止,我们家都是汉人的血统, 我父亲, 是家族中第一个娶粟特人为妻的儿郎,而我也因此有了一半粟特人的血统。我想,这或许便是我性格中那胆小谨慎之处的来源。
我出生于仪凤三年早春二月, 当时碎叶城冰雪封城, 我降生当日,因胎位不正导致母亲难产, 接生的稳婆又因大雪不能及时赶到。最后, 我母亲竭尽全力将我生下,她却因血崩至血竭而亡。我自幼,就未见过我的母亲。父亲说我的眉眼像她,我幼年时,时常会对镜而观, 想象我母亲的模样。
八岁这一年,我父亲因为在一笔大生意中遭人暗算,以致赔光了家中最后一件家当, 我与哥哥姐姐们无衣无食,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无法,只得将我与姐姐卖到他人家中作奴仆,以换些急救钱度日。他和哥哥带着我们的卖身钱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和姐姐被卖去的那家主人,待我们很不好,动不动便打骂,经常没有饭吃。姐姐为了保护我,总是遍体鳞伤,还宁肯饿着肚子,也要将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我。后来她得病了,没得治,就这样离开了我。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面对死亡。
安葬姐姐之后,我便找机会逃出了主人家。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或许四处流浪,乃至于饿死,也好过在那处人家中继续做牛做马。
幸而我刚逃出来,就遇见了我的师尊了明大师。这是一位中原来的高僧,五十多岁的年纪,高高瘦瘦,长着一张天生严肃又凶怒的面庞,瞧着很是怕人。可他心地却无比的善良,对我说话,也总是温和可亲。他与玄奘大师乃是忘年至交,年轻时曾听玄奘大师讲述西域奇闻,十分向往,许多年后,终于有机会亲赴西域。他说,若我无处可去,可拜他为师,还有一日两顿饭食。我为了活下去,便就这样入了佛门,拜在他门下,赐法号了一。而在我之前,师尊已然收了一位比丘尼弟子,她是我的师姐,法号了真,俗家姓名安娜依,是粟特与突厥的混血子,和我一样,从前也是孤儿,在街头流浪。她比我大三岁,我第一次与她见面,那时她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垂着眼眸,盛气凌人地看着我。
我想,这便是此生孽缘的开端。
我的师姐了真,是一个性格相当极端的女孩儿。师尊后来在临终前曾与我说,了真有绝大的灵性,同时也有绝大的劣根性,就看她究竟是入佛还是入魔,那都是一念之间的差别。
我对我师姐的过去,了解得很少,大多都是一些她告诉我的只言片语。她几乎从不开口提及她的过去,但我觉得她,一个当时还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或许经历了能够改变她一生的重大事件。
后来我将那些碎片仔细拼接完整,才隐约明白了她的身世。她是突厥部落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是后突厥某个部落中的一名勇士,母亲是他父亲掳来的粟特女子。据她所说,她所在的部落,在与武皇军队某一次征战之中,正好被征调于最前线,几乎全军覆没。她们部落后来被其他部落吞并,她十岁就嫁给了某个突厥勇士,当晚就被破了身,那个粗鲁又雄壮力大的蛮汉,差一点将她弄死,她生不如死地在床上躺了数日,后来趁着那男人醉酒,一刀杀了他,然后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一路历经艰险,咬牙挺过,后来来到碎叶,好不容易成为了这里流浪孩童的老大,每日能命令手底下的孩子偷东西给她吃,活得正自在得意,却没想,来了一个臭和尚,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术,解散了她的童子军,还将她打趴在地,她不得已,只得屈服于这个和尚,暂时出个家,跟着这个和尚混饭吃。
我的师姐,顽劣难驯,就像宁远(即大宛)最烈的野马,从不服任何人。她天生桀骜,自命不凡,始终觉得自己比别人要高明一等,也喜欢颐指气使地让别人替她做事。不得不说她有这样的本事,她也确实相当聪慧。至少我这样愚笨的人,是无法企及的。
她也相当狡猾,并非桀骜到铁板一块,她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也知道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出不同的模样,能让她活得更好。她对着师尊是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对着我又是另外一副嘴脸,我想她对于我这个师妹的到来感到很愉快,因为她终于又有一个可以欺负的对象了。
但我始终觉得,她本性是良善的,尽管性子不讨人喜,但她依旧会在不经意之中对我表露出关怀。她在某些方面很大方,比如她从不护食,有东西吃,一定会分给我。我认为她是崇拜江湖侠义的人,她很看重收到手底下的“小弟”,虽然很多时候她态度恶劣,嘴上也不饶人,但该分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她在部落里跟着她父亲学过摔跤、骑射和刀术,有些功夫的底子,因而有本事收编碎叶街头的那些流浪乞儿。但是比之我们的师尊了明,那些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师尊了明大师,乃少林出身,习达摩掌法与罗汉棍法,后因佛法感悟发生转变,不再认可少林禅宗的教义,遂打出少林铜人阵,从此自成一家,游方世间,乃是隐世的武道高手。我与师姐拜在他门下,便也随他开始习练功夫。我的师尊,还会给人看病,是一流的跌打大师,因而我们一面游历一面行医化缘,也能保证衣食无忧。
那些年岁,是真的快乐的,我与师姐每日打打闹闹,在师尊的管教和关怀之下成长,走遍了天南地北,觉得自己就好似自由高飞的鸟雀,无拘无束。师姐虽然嘴里总是挂着“等哪日我出师、还俗”这样的话,可却不曾见她有离开的打算。我其实很喜欢师姐,也很羡慕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记得在师姐二十岁那一年,我专门雕了一颗胡桃送给她作为生辰礼,师姐很宝贝地一直带在身上,这件事一直让我很暖心。
我们花了八年的时间,走遍了西域,后来离开了西域,去了巴蜀之地。在那里,我们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第一次转变。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某一日,我与师尊、师姐来到了蜀州靠近群山的一处名叫鸾汀乡的山间小村落。这里十分宁静,山路艰险难走,来往行人寥寥无几。我们敲开了村中一户人家的门,这里的人很淳朴,也很欢迎我们的到来。于是我们在这里暂居,师尊说,他这些日子想去山中采草药,有些珍贵的草药,只有蜀地大山之中才有。
于是第二日,我们便随着这户人家的儿子入了大山。这位向导是山中打猎的好手,对这附近的山中情况十分熟悉。我们采草药很顺利,这位向导也很健谈,与我们说了很多当地的传说。说他们这个地方,曾经是神族隐居的地方,神族都是鸾凤鸾凰,背身双翅的飞天人,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神族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地名“鸾汀”,仿佛证明着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我和师姐嘻嘻哈哈,只当故事听了,全没当一回事。
当我们攀上一座山头,却望见远处的山坳之中,有一大片雾气迷蒙的地区,那里寂静无声,飞鸟不见,似乎很是不同寻常。
师姐很好奇,询问向导那里是什么地方,为何这么大的雾气全凝聚在那里。向导闻言面色一变,缄口不言。在师姐和我不断的追问之下,他才勉强开口解释道:
“那里是妖魔洞窟,进去就出不来了,会被雾气吞噬,尸骨无存。”
我心生恐惧,师姐却不以为然。她悄悄与我说,那之中一定有什么宝贝,当地人故意编了个吓人的故事,就是为了不让人接近那里。我劝她不要前去,她却反而来了劲,很是自负地告诉我,等晚上,她就去那大雾地带挖宝,到时候分我金子。
我很担心,但是师姐却兴致勃勃。到了晚上,趁着师尊熟睡,她竟然真的拉着我要趁夜前去挖宝。我心里害怕极了,怎么也不愿去,她后来起了性子,将我抛下,自己离去。我很恐惧,可又不敢去告诉师尊,便忍了一夜,一直到清晨,师尊起床练功了,师姐都还没回来,我才不得以,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师尊。
师尊大吃一惊,道师姐胆子太大,连忙让村子里组织人,前去寻找师姐。大家心急火燎地入了山林间,一连寻找了三四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我们终于在大雾边缘寻找到了师姐,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雾边的一处宁静的湖泊岸旁,仿佛失了神。好在并无大碍,虚惊一场。
师尊确认她无事后,严厉地批评了她,修行数载依旧六根不净,出家人贪财,还枉顾自身安全,轻率冒进,实在是犯了大错。于是罚她扎马又倒立,不许吃饭。往日里总是不服气的师姐,这一次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没有顶撞师尊,只是默默地接受了师尊的惩罚。
这件事,成为了我们入蜀的一个小插曲,此后师姐又恢复了从前的性子,我们在蜀地停留的时间不长,很快便离开,继续向北游历。
此间还发生了许多趣事,也经历过不少险境。犹记得师尊第一次带我们前去少林拜谒,我们入嵩山,在山林间游玩,师姐失足滚下山坡,无意中发现了太室山的一处隐蔽的洞窟。好在那洞中无熊,师尊说这洞窟很多年前是有熊的,但是有人误闯而入,杀死了熊,又打了一条隧道出来,逃出生天,因而形成了一个十分奇特的葫芦状洞窟,其中一头还开了天顶。师尊带我们在洞窟中打坐静心,说此处曾是达摩祖师修行的地方,有灵性,在这里修炼,可事半功倍。师姐却很快失去了耐心,当日,我们便离开了嵩山。
长安元年,我们在江南游历,那一年我已二十有三,师姐则距离而立之年越来越近,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一起相处将近十五年了。师尊年近古稀,因早年练功过度,双腿留下顽疾,已然走不动路了,我们的旅程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在建康城附近停留了下来。师尊染了重病,我与师姐四处寻医,为他诊治,可不见好转的迹象。身上的盘缠全花光了,我正发愁该如何是好,师姐却留下一句“我去筹钱”,便没了踪影。
我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她真的筹来一大笔钱,我问她这钱哪来的,她说是向一位好心人化缘化来的,提起这位好心人,她竟面现桃红,眼神放光。她说这人姓沈名域,是建康城最有财力的大商人,最年轻有为的世家掌门人,就是这个人,出手大方地给了她一大笔钱。
师尊得知,坚决不肯受,一定要师姐将钱退回去。师姐很不高兴,最后将钱丢给我,要我治好师尊,她却又没了人影。此后回来的时日越来越少,也不告诉我她究竟在忙什么,我去寻她,却也音讯杳杳。
我只得记下所有的费用,暂时依靠这笔钱渡过难关。每日精心照料师尊,希望他能早日好转。然而寿命有尽,师尊终究是熬不过这个年头。那年腊月,师尊在建康城的同泰寺坐化,享年六十八岁。
师尊坐化,师姐终于赶回来,为师尊筹办后事。待师尊舍利入同泰寺浮屠之中,师姐忽然与我说,师尊已然坐化,她本无心佛门,只是为报恩一直跟随师尊。如今,已到了缘尽之时,她要还俗。
我大吃一惊,询问为何,她却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再不愿去做尼姑。我苦苦相劝,她却不听,最后还是狠心而去。我心知她确实无心佛门,修行许多年了,戒律的遵守却甚至不如刚入门的小沙弥,师尊教给的佛经也是一本都背不下来。佛门不强留,既然如此,我与她师姐妹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虽心中惆怅,但我还是愿她在红尘之中能安康快乐,真正觅得幸福。
只是,想起师尊临终前与我所说的那番话,我却心底泛寒。师姐已然不可能再入佛,但愿她能秉持心中善念,不会入魔。
我留在了建康,入了当时建康最大的比丘尼佛寺——南海寺修行,自此不再漂泊。师姐也真的从此杳无音信,直到十年后,我忽然收到了师姐的一封信,她邀请我参加明年的长安水陆法会。那时的我已然是南海寺的住持,接到师姐的邀请我很高兴,欣慰她终究还是心存善念,未抛却佛法。师尊多年教化培养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我便以南海寺主持的身份回信并递了谒牒,此后我于中原和关中一带多了个“南海神尼”的称号,多半缘由在此。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长安之行,却成了我毕生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