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女儿身(八)
“苏琰”出殡当日, 大雍国都内的普通百姓人家, 几乎是自发地在各自的宅院屋外挂上了白布。
国都长街数十里,送行的百姓自国师府绵延至城门外, 无人哭丧, 无人喧哗, 无人着艳色,棺椁经过之时众人仅上前摆上一朵白菊, 便默默静立在一旁目送其离去。
即便是过去几十年, 大雍国都的百姓恐怕都不会忘却此刻的这一幕。
十八岁的年纪,放在现代还只是刚上大学的女孩, 苏嫣却能做到如此,实在是难能可贵。
宁婴活了上万年, 经历过三千大小世界, 见过无数伟大而又坚强的女性,论个人魅力苏嫣不是最出彩的一个, 却是最合她胃口的一个。
这是一个值得他人尊敬爱戴的女子。
……
“苏琰”下葬后的第二日, 宁婴接到了宫里来的圣旨,说是当今太后可怜苏嫣父兄皆王,怕她此生孤苦无依,所以认了她当义女。
太后她老人家担心她孤身一人出嫁, 没有家人可依仗, 特地将人接进宫,好等她与慕回大婚之日亲自送嫁。
宁婴自然不可能把太后的话当真,先不说太后根本没见过苏嫣, 就是见过,这位执掌大雍后宫一把手多年的大佬也不可能真对她起怜悯之心。
原因很简单。
因为太后的女儿,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九公主晏莹,此刻正用看情敌的目光看着她。
太后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即便晏彻和晏允自幼养在她那里,最亲的还是自己亲生的这位九公主晏莹。
而这位九公主……emmmmm……好巧不巧是她家丞相大人的小迷妹。
宁婴双手交叠,神色恬淡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九公主跟自家母亲撒娇,一边还得时不时回上两句太后的问话。
这会儿说到丞相府的事情,太后淡淡扫了一眼从进屋后便不动声色的苏嫣,启唇:“慕回今年二十有二了吧,哀家记得这孩子比皇上只小了两岁,比你哥哥大上两岁?”
“哥哥今年刚满二十。”宁婴应道。
“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脾性都差不多,你哥哥不近女色,喜欢素净,皇上和慕回也有样学样,到这年纪也没个女人。我瞧着宋尚书的儿子今年也不过弱冠,便已经生了三个儿子…………”
宁婴:“…………”狗皇帝和她家丞相大人不找女人那是他们的事,怎么就赖到“苏琰”一个死人身上?
不好意思,这个锅我不能替苏嫣背。
“你嫁入丞相府后,一定要多劝劝慕回那孩子,慕家只有他这么一个一脉单传的子嗣,就是为了慕家也该早些开枝散叶了。”
宁婴:“…………”所以呢?
“哀家为你挑了几个才貌出众乖巧听话的陪嫁丫鬟…………”
“太后,我身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够用。”宁婴忽地出声打断,一点不怕被惹事地继续:“慕哥哥答应过我,此生只娶我一人,陪嫁丫鬟就不必了。”
太后蹙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男人三妻四妾……”
“我的男人必不能三妻四妾,他若是敢纳妾要通房丫鬟,我便与他合离。”
宁婴的话音刚落,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清澈舒朗的笑声:“听苏妹妹说的话,果然和子玉一般是个性情中人。你放心,这慕丞相要是真敢三妻四妾,妹妹尽管合离,本王再替你另寻如意郎君便是。”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干了蠢事后一直不敢露面的堂堂瑞王爷。
坐在太后身旁的晏莹一听到来人的话,脸色明显好了不少,忙起身,故意嗔道:“七哥可别胡说八道,嫣儿姐姐这都还没出嫁呢,你就提合离,多晦气呀!”
宁婴暗笑了一下,闻言望向此时已经走到她面前的人,两两目光相对,她站起身,朝着人模狗样儿的兔崽子行了个礼,眉眼淡淡,语气疏离:“见过瑞王爷。”
晏允被眼前人的那一眼看得莫名心虚,轻咳了一声,眼神闪躲到一旁,一面摆手,一面找了个她对面的椅子坐下,语调依旧温和随性:“既是母后的义女,以后见了叫一声七哥就行。”
宁婴暗剐了他一眼,一字一顿:“见过七哥。”
晏允一听,俊脸舒展,暗啧了一声,果然,这七哥比瑞王爷好听多了。
这头一直没出声的太后,各自看了两人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暗色,随即朝着晏允开口:“今儿怎么想到过来看哀家了?“
“这不是听说新妹妹在吗?过来瞧瞧,顺道儿给母后送点杭城的新茶。”
太后轻瞪了他一眼:“你呀,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在我这儿也就算了,在别处可别说刚才那些话!”
晏允故作不解:“怎么了这是?刚才那些话有什么不对?”
太后嗔怪:“慕家人丁稀少,慕回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招,如今有嫣儿嫁过去做正妻,往后再纳几个妾也没什么不对。”
宁婴:“????”当我是死的吗?
是不是纳完妾,还要把你家亲闺女一并嫁给我家丞相大人呀?
反正苏嫣没背景没父兄,到时候抬个平妻,你九公主岂不是美滋滋?
晏莹喜欢慕回的事,太后知道,晏彻知道,晏允知道,几乎整个大雍后宫都知道,知道归知道,至少在她这个准丞相夫人面前能不能收敛一点?
真当老虎不发威,当我这个大魔王是小可爱?
宁大佬很不高兴,直截了当地开口:“他要是想纳妾,我就休了他。”
太后:“…………”
晏莹:“…………”
晏允俊眸一挑,接话:“嫣儿妹妹说的是,他慕回要是敢纳妾,你七哥我第一个替你……”送休书!!!!
心思险恶的瑞王爷还没来得及把后面三个字说出口,门外又响起一个略显冷然低沉的声音:“你第一个做什么?”
一袭明黄跨入屋内,宁婴眼皮一跳,连忙起身跪地:“见过皇上。”
柔软清甜的声音钻入耳中,晏彻神色微微一怔,低头,只见身侧跪着个穿了一身水蓝色纱裙的女人,这女人的声音比他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声略显骄纵的“我就休了他”竟然完全不同。
“起吧。”晏彻摆了下袖子,径自跨步走到太后面前,“见过母后。”
太后忙出声:“皇上快坐。”
晏莹让到一旁行礼::“见过皇上哥哥。”
晏允跟着起身:“大哥。”
晏彻斜了晏允一眼,五指随意敲了敲桌案,一面问:“你想第一个做什么?”一面将目光看向此刻立在一旁,微微低头的女子。
这一看,目光猛地一顿,晏彻呼吸骤停,直直盯着宁婴微垂的小脸,五指一点点收拢,耳边是晏允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话声,晏彻却仿若未闻,忽地开口:“把头抬起来。”
他的话音一落,屋内包括晏允在内的人皆是一愣。
宁婴当然知道晏彻的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但是呢,她就是假装没听到,依旧低着头站着,一副战战兢兢小心害怕的模样。
等了片刻不见她抬头,晏彻霍然起身,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全然不顾忌屋内还有其他人,伸手抬起眼前人的下巴,那张和苏琰几乎一模一样地小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小巧精致的鼻子,就连鼻尖的弧度都和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还有那唇……
那唇和梦里的竟是一个颜色。
晏彻喉间微哽,捏着宁婴下巴的拇指,不自觉抚上她的唇侧,几乎是在他将要俯身凑近的时候,身后晏允声音的徒然响起:“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大哥会吓一跳!!嫣儿妹妹跟子玉简直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正琢磨着,要是嫣儿妹妹女扮男装,怕是能以假乱真?”
听到“子玉”两个字,晏彻的神色蓦然大变,倏地收回手,目光触及那张白皙柔嫩的小脸,心脏仿佛被人击穿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极不顺畅。
敛神恢复平日沉稳冷酷的神色,晏彻重新坐回原位,宁婴却好似支撑不住了一般,身体轻晃了一下,如扇的睫毛压住微红的双眼,声音微颤:“皇,皇上,太后,嫣儿昨日贪凉,身体有些不适,还望皇上太后见谅。”
太后侧眸看了一眼晏彻,隐去眼中的一丝暗色,出声:“既然如此,那边快快回去休息吧。”
宁婴闻言,俯身告罪行礼。
眼见着面前的女子暗暗松出一口气,脚步慌乱地离开,晏彻眸光微闪,侧过头看向晏允,却见他目光直勾勾盯着门外,心中忽地泛起意思莫名的不愉。
他的目光停顿了片刻,瞳孔突然一缩,再度落在晏允身上,往日最喜穿月白色的人,今日竟然穿了件蓝色的长袍。
这蓝色……分明和刚才那女人的衣服极相似。
晏彻心口微微有些窒闷,一时间有些莫名地烦躁,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偏偏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从太后那里出来没多久,宁婴脚步轻缓地转过一个短回廊,身后骤然响起晏允的声音:“嫣儿妹妹慢些走……”
宁婴脚步一顿,转过身,瞪向此刻穿着一身浅蓝色锦袍,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的狗王爷,咬唇:“瑞王爷有何贵干?”
晏允见状,欺近身,弯腰凑到她面前:“方才还叫的七哥,怎么不到一刻钟又变成瑞王爷了?”
宁婴侧眸扫了一眼周围,见四下无人,似笑非笑地对上晏允,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一松,伸出细长白嫩如葱段的食指,随意点了点他用袖子遮掩的手腕,直到听见他轻嘶呼痛,才满意地吐出一句:“七哥哥,今晚要来我房里过夜吗?”
舌尖儿绕着唇齿转了一圈,甜软带着些微哑的声音,仿佛夜里最勾人的妖精。
晏允这种傻子根本刚不过宁婴这种段位的高手,耳窝痒痒,心窝痒痒,俊眸睁大,一口气突地岔到别处,顷刻间面色涨红,一面咳,一面用目光控诉眼前的女人,“你……你这个……”女妖精啊!
宁婴冷睨了他一眼,略过他明显带着些意动的眼神,吐出四个字:“衣冠禽兽!”
说罢,她甩了袖子,毫不留恋地把人丢在原地。
望着某个没良心的女人越走越远,晏允抬手捶了捶胸口,脸上的绯色稍褪,缓下一口气息,眸光却徒然一厉,侧眸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假石山,声音微冷:“出来。”
山石后,一身紫袍官服的慕回,面无表情地绕过脚下的碎石,抬眸对上晏允带着些冷色的瞳孔,薄唇轻启:“别忘了你的身份,瑞王爷。”
晏允眼角上挑,“彼此彼此啊,丞相大人。”
明明被人正牌未婚夫抓了个正着,瑞王爷非但没点自觉,还十分欠扁地理了理身上的长袍,眼带挑衅:“我瞧着你也不是非她不可,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慕回本就冷着脸,此刻听他说出如此轻佻无礼的话,眸色越加冷沉,“嫣儿是我的未婚妻,不劳烦瑞王爷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