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寒冷的冬天过去, 草原上厚厚的积雪逐渐融化。
春天要来了, 草场就要发芽了。
去年这个时候,牧民们都准备着要给羊剪毛, 把羊毛收集起来。
除了要上交王帐的大部分,多余的他们都会细心地存起来, 等着中原收购羊毛的商队到来, 换取盐巴、茶砖等生活的必须品。
当然了, 如果还有多的,牧民们还想换一些织好的毛毡。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就那么大一块毛毡, 就得拿那么多羊毛去换, 很亏本, 很不值。
但不得不说, 羊毛毡真的很暖和,也很柔软, 完全不是他们自己粗糙处理过的羊皮可以比拟的。
说到底, 还是他们自己没技术,做不来这样的好东西呀。
要不然,又何必便宜了晋人?
当然了,这种想法截止于今年以前。
人总是不懂得珍惜唾手可得的东西。
前两年,大晋的商队上赶着来收羊毛,让这些牧民意识到,羊毛是个好东西。
再见识过了羊毛毡之后,他们更是觉得晋人的心可真黑。
但是, 因着去年他们大王子死于摩根部落偷袭,贵族们发誓要为大王子报仇。
眼见草原即将生乱,大晋的商队自然就不肯来了。
这下可好,他们有再多的羊毛,也只能砸在手里,一粒盐巴、半块儿茶砖也换不到了。
无论瓦剌部落的牧民,还是摩根部落的牧民,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在羊毛这项产业上,是他们求着大晋,而不是大晋求着他们。
纺织厂大办公室里,几个管事的都聚集在这里,向卢文确认。
“大总管,今年真的不去草原收羊毛了?”
“今年不去。”
卢文捏着笔杆蘸了蘸刚研磨好的墨汁,小心地拽去一根断去的羊毫,一边提笔给太子写奏疏,一边道,“去年收购的羊毛还有剩的,今年只做精绣的。”
几个管事对视一眼,有个姓卢的管事是卢文的本家族兄,在卢文这里素来有脸面,别人不好问的话,一向都是由他出头的。
“如果今年咱们羊毛都用尽了,那明年瓦剌人和摩根人会不会涨价?”
“涨价?呵。”
卢文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着说,“放心,他们非但不会涨价,咱们反而可以压一压价。”
前两天太子殿下宣他入宫,交给他一张图纸。
那是科举过后,入工部观政的林詹造出来的新器械,能把棉花纺成极细极韧的线。
再配合林詹改良过的纺织机,可以织成精纺棉布。
这种布,集美观与舒适于一体,成本却并不高。
卢文已经打算好了,等明年管里带着商队去草原的时候,就让他带着这种新出的棉布去。
一来是让草原人知道,他们大晋就算没有羊毛制品,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精美布匹;
二来就是趁着精纺棉还没有普及的时候,从没什么见识的草原人身上多榨出几两油来。
当然了,对卢文来说,这两件都是小事,不过是当成功劳,说给管里听的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用潜移默化的手段,让管里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当成主导者。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肯屈尊与一介商贾为伍,就已经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给足了那管里脸面了。
可恨管里不识抬举,在他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把他原本想要和平共处的心思就给消磨尽了。
不过,管里再不懂事,他也要顾全大局。
既然管里不肯好好与他合作,那么由他来掌控全局,也是一样的。
反正,殿下要经略草原,他和管里这两条线,就绝对不能乱。
纺织厂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有人报到了齐晟这里。
若是在平时,这种小事齐晟根本就不会时时过问。但如今的情况不一样,卢文和管里这边都不能出大褶子。
要不然,中途换人,会更麻烦。
卢文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他自认比大多数人都聪慧,可一旦面对太子殿下,就不自觉地气短。
因为,太子殿下表现出的智慧,实在是让他觉得害怕。在殿下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殿下的意料之中。
就比如这一次,他才有了一步动作,殿下就要召见他。
卢文不得不怀疑,殿下就是为了要敲打他。
“臣卢文,参见殿下。”
“不用多礼了,起来吧。”
“多谢殿下。”卢文战战兢兢地起身,忐忑地问,“不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这副心虚的样子,分明是有情况。
齐晟微微挑了挑眉,决定先诈他一诈。
“你不知道?”齐晟冷笑了一声,“孤以为,你应该知道的。”
卢文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却心怀侥幸道:“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还请殿下明示。”
齐晟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直看得他腿都发软了,才淡淡道:“孤不管你究竟怀着什么心思,只是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逾越不得。”
卢文瞳孔一缩,只觉得脑子里“哄”的一声就炸开了。
——殿下知道了?殿下果然知道了。
他腿上的力气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殿下息怒,臣不该自作主张…………”
齐晟木着脸,面无表情地听卢文把自己卖了个干净,心里只想叹气:这个卢文,果然放到哪里都不安分。
其实,他先前那句话,还是诈他的。
他只是察觉到了卢文又不老实了,却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老实。
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
在这个以“士农工商”把人分为四等的年代里,卢文出身勋贵世家,身上还有一个爵位等待继承。让他和出身商贾的管里平起平坐,的确很容易滋生他心底的不服。
更何况,因着种种原因,管里对他的态度,也一直不好。
不过,理解归理解,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等卢文坦白完了,齐晟蹙眉道:“你跟在我身边做事,也有不少日子了,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任人唯贤。”
“是臣一时糊涂,还请殿下再给臣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糊涂?”
齐晟轻笑一声,说,“依我看,你不是糊涂,而是太聪明了。”
听见这话,卢文就知道,这一关,大概不好过了。
齐晟道:“认真论起来,你我两家的先祖,都是泥腿子出身。若世人都只认家世血脉,咱们两个,合该地里刨食,终日所思不过三餐饥饱而已。”
“殿下……臣,惭愧。”卢文低下了头,却又能让人看见他满面的愧色。
见他如此,齐晟突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因为,他发现,或许卢文的种种行径,真的不是有意给他添堵,而是因为自幼的生活环境生出的本能罢了。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抓住一切他所能抓住的东西。
看来,对于卢文,他应该转变一下策略。
“你起来吧,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齐晟亲手扶起了他,安抚道,“我一直知道,你是个人才,也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把你放进商人堆里,不过是要历练你一番,日后必然是要重用的。只是……”
他满脸失望地叹了一声,接着说:“只是,你却为了一点小利,一心和管里这个商贾争长短,实在是令我失望。”
“殿下?”
这一回,卢文是真的悔恨了,“臣知错,还请殿下再给臣一次机会。”
齐晟蹙了蹙眉,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我近日忙的很,没空见你。”
从端本宫出来,卢文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一直以为,因着自己先前攀附成王的事,殿下心里必然对他有芥蒂,就算肯用他,他的机会也要比旁人少许多。
却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臆测,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殿下心胸宽广,用人不疑,又怎么会如他所想一般?
不行,他一定要让殿下看到,他这一回是真的诚心改过了。
管里觉得有些慎得慌。
——最近这卢世子对他的态度怪怪的,怎么看都不正常。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卢文一直放下身段对他示好,更重要的是,还主动向他请教经商之事。
管里一直以为,卢文因为出身的关系看不起自己。
如今卢文主动向他请教商贾之事,动摇了管里一直以来的认知。
难不成,一直是自己误会了卢世子?
因着这点莫名其妙的愧疚之心,卢文再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就不好再无动于衷了。
虽然他还是不喜欢卢文,但两人的关系从表面上来看,却是融洽了许多。
卢文松了口气。
对于管里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在向太子殿下展现自己改过自新的诚意而已。
在与管里表面关系融洽之后,卢文就开始提点管里,让管里在经略草原这件事上更加得心应手。
这等于是把大半的功劳都送给了管里,和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严重不符了。
于是,没过多久,梁靖就找到了齐晟。
“殿下,卢文很有问题。”
“嗯?”正在喝茶的齐晟抬眸瞥了他一眼。
梁靖一脸严肃,“事反常即为妖。”
齐晟“哦”了一声,“妖在何处?”
梁靖眼睛一亮,就把卢文从尿床时候到长大成人的事情全部汇报了一遍。
然后,总结道:“像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变成圣人?”
但齐晟的重点却不在这里,而是……
“这些,你都是怎么查出来的?”
梁靖一脸感慨:“这还要多谢殿下提点,才让臣摸到了收集消息的新技巧。”
原来,想要知道某个人干了什么事,或可能干了什么事,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监视本人。
很多事,从他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得到了消息会更加全面。
简而言之,也就是梁靖他,升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