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是无量山上少有的天才,当年陆轩收他为徒的时候,曾经断言,他将来必有大的作为,这个预言在往后成为了赵无极的一个笑话。
赵无极原是江家长子,八岁曾进宫伴读过,当时的庆元帝倒也是励精图治的一个好皇帝,少年皇帝总有重振朝纲的抱负,加上年轻时的庆元帝也不沉迷于色欲之中,倒也是俊朗的一个天子。
八岁的赵无极,不对,那个时候他还叫江恒,他年龄尚小,也只读过四书五经,怎么看的懂庆元帝在他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呢?
后来他上无量山求学,拜陆轩为师,与浅浅是青梅竹马,情窦初开的年纪,郎情妾意,他和浅浅文采都是斐然,两人情投意合,当时的他们倒也是真心相爱。
十七岁那年,赵无极进京赶考。
陆轩是不同意的,陆轩当时的原话是,“你可要想清楚了,一只脚踏入朝政,这辈子你都与政事脱不了关系了,从今往后是荣是辱,你都得自己承受。”
在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赵无极是这样回答的,“男儿有鸿鹄之志,我自要为这个国家出一份力。”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踏进考场的那一步,就是他踏入痛苦深渊的那一步,他一举成名,高中状元。
一时间风头无两,年少得意,总也会有失意的时候。
从庆元帝床上醒来的那一刻,赵无极眼睛里除了麻木就是麻木,他整个身子都是痛的如同被碾压过,当年的他十七岁,中第的第二天清晨,他整个人生就毁了。
庆元帝穿好衣服,看都没有看他,只让人把门关紧了。
那样的夜晚,他整整经历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清醒,一次比一次深刻。
他的尊严,他引以为傲的才华,通通都被庆元帝踩在脚下。
他从不谙世事的读书人,变成了手段狠辣的奸臣,这种变化不用别人来帮,他自己就可以做到。
庆元帝给过他选择,要么跟着他,要么一辈子当一个凡人,那些他有过的抱负,志愿就都没了。
他已经不干不净了,他恨!他怨!他只觉得老天爷欺人太甚!他不甘就这样离开!他选择了留下,他筹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陷阱,他要实现自己在朝堂上的理想。
可是,庆元帝怎么会看不出他眼睛里的不甘呢?
庆元帝说:“无极,朕让你玩,但你要清楚,你是逃不出朕的手掌心的,还有,你的心里是不能有别人的。”
浅浅的存在让庆元帝勃然大怒,浅浅被毁容的那天,他刚好被庆元帝派出上京,等他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浅浅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
浅浅抱着她,哭着喊着说:“江恒师兄,你杀了我!杀了我!”
他抱着她在抖的身子,他喃喃道:“别怕,你爹会治好你的,你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去。”
浅浅凄惨的笑笑,将匕首递到他的手里,浅浅眼角含泪,她说:“师兄,我恨你。”话音刚落,她就自己将自己的心口撞上了他手里的匕首。
浅浅咽气的很快,生前受的罪比死时受的罪要多。
赵无极抱着浅浅的尸体开始疯狂大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相信任何的善,他只信仰他自己,他仗着庆元帝的势力成立了东直门。
每每夜里他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喜欢去东直门折磨那些犯人,他听着他们诅咒他不得好死,他看着他们脸上痛苦的表情,他知道他已经扭曲了,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可是,谁在乎那些呢?反正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忍辱负重,从庆元帝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的武功就是庆元帝手把手教会的,从前读书的时候只觉得会武之人都是蛮人,等他武功高强的时候,他就不那么认为了。
武功是个好东西,强者才能在这个世上有说话的权利。
他可以用这一身的武功,杀了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
可是他的内心却越来越空虚,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流淌的岁月,他等了春夏秋冬,等的太久了。
直到那一天,他是视线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的一眼想法就是,她长得和浅浅可真像啊。
他一路看着她在挣扎,她在算计,她冷漠,她工于心计,按照道理说,以前他遇上这样的人,他只会杀之后快!
可面对小七时,他缺舍不得下手了。
他反而一次又一次的在帮她。
小七第一次说他可怜时,他停滞了一会,心在滴血,他的确很可怜啊,连他自己都同情他自己啊。
他不管不顾的要了小七那天,又爱又痛,仇恨就像是墨水一般,一旦沾染上了,谁都躲不掉,仇恨的深渊,谁都躲不掉。
心里那个恶魔无时无刻都在拉扯着他。
燕离有句话说的对,他也想当个好人,是命运不肯!
他像是个局外人看着云闻和绎心在谋篇布局,他等着一个时机,一个杀了庆元帝的时机。
那个时机很快就来了,脚尖踩上庆元帝的脸上时,他发现不够,这些根本就不够填满他的恨意,他激动的都快流出眼泪。
还是那句老话,世道轮回,报应不爽。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是不敢照镜子的,还是那张容颜,可那双浑浊的眼睛怎么办?那一双曾经澄澈的眸子,沾染上黑色时,怎么办呢?
捅死庆元帝的时候,他的梦魇终于没有了,可是他也没了目标,他该何去何从?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心里有道声音一直在说,回无量山吧,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他踏上了回去的路程,一如当年壮志满酬的进京。
一程山水一程雪。
无量山,那是他人生开始的地方。
他把小七也带了过去,他自身难保,却也一直帮衬着小七。
是爱吗?他不清楚。
可当他知道自己快活不下去时,他不能无牵无挂的走了,他想活下来,他舍不得死,他义无反顾的成为了魔人。
能多看她一次也是好的。
赵无极知道她怀孕的那一刻,先是愤怒,后来也真的为她开心过,可当小矮子提醒他,小七中过绎心的毒时,他的笑容又僵了,那个孩子不能要。
打掉她的孩子时,他苦笑,这世上的痴缠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放她离开的那天,他站在屋顶上吹了很久的风,他想把这满身的污秽都吹走,他想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他伸出手指描绘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喃喃问道,为什么要走呢?
小矮子说,师父啊,是你太凶了,你要是温柔一点,指不定小七姑娘就舍不得走了。
他不信,为师都这么温柔了,她还是不赏脸?看来她还是喜欢不温柔的。
南诏再见面时,她的反应都落在他眼里,他想既然再见了,那就不放手了,我就是要强取豪夺!我就是不放过你!怎么样?你打不过我,就得乖乖跟我走!
小七和云闻掉进忘忧湖的那瞬间,他是羡慕的,殉情这种事,他想了很多年,跳下去的一瞬间,他听见小七说,赵无极,陪我一起死吧。
她可能没有听见,他说了一句,好啊,我们一起死。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云闻的死不见尸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其实也快撑不住了,他看着她倔强的样子,也会幻想她那么真诚对待的人是他,而不是云闻。
倒在无量山的时候,他眼前的人还是她,霜雪满天飞,心上人未归。
白光师父用了那颗药将他救活了,他就安分的待在无量山,等着她的那个承诺,无量山愈发冷清,如果不是平时逗弄逗弄小矮子,他得寂寞死。
他喜欢坐在无量山的后山上,从哪里看下去,一眼就能将整个无量山看尽,他盼着的那个姑娘啊,久久未来。
他最终还是等到了她,她风尘仆仆而来,赴他一面之约。
可是小七身上的余毒未清,她活不长,一物才能换一物,一命当然也要换一命,不过是用了自己的心头血,造就了一颗可以救命的药丸。
他这个千疮百孔的身子,取了心头血之后,就更弱了,白光师父一个劲的骂他,“你啊,就是要女人不要命了!”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白光师父在心疼他呢?他说,“师父啊,不要怕,自古祸害遗千年,徒儿这样的祸害,不会轻易就死的。”
白光师父连连叹气,“说你傻你就是傻,无情的是你,有情的又是你,你就不能安分的当个大魔王吗?为师不希望你当老好人,你最好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他笑道:“没心没肺不就活不成了。”
白光师父气的吹胡子瞪眼,拽着小矮子,“不跟你说了!一个臭石头!说不动!小矮子,咱们走!”
小矮子都已经有阴影了,赵无极倒在雪地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蹲在地上,“我不走,我得守着我师父。”
白光师父怒气冲冲而去,赵无极笑的放荡,对着小矮子说:“还是徒儿你好啊。”
小矮子装聋,发情的男人他不想理。
小七的身体是好了起来,软硬兼施他将小七留在了无量山。
从此的岁月,都很平静。
恩,对,他还有了一个儿子,虽然他这个儿子他也看不顺眼,没事就喜欢和他唱反调,有一个太精明的儿子也不是好事。
时时刻刻都要想着怎么不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他也是很累啊。
前半生专门算计别人,报应轮到自己身上时,他是有苦说不出,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他只能咬牙吞进嘴里,要不然太丢人。
小矮子那天告诉他说,无量山来了一个瘸子,他稍稍一想就知道那个瘸子是云闻了,他的身子原本就不适合下山,这样一来,他就更不愿意下山了。
这一躲,躲了好多年。
转眼之间,赵司然都要十岁了,小矮子急匆匆的跑到他的房间里,说:“师父,山下的瘸子好像不行了。”
他眸光一敛,长叹一口气,对着小矮子挥手道:“你去,把你师娘喊来。”
小七来的时候,赵无极还是很纠结,按道理说,情敌死了就死了,为什么他还想着让他们再见一面?
他一定是不正常了。
他对小七说:“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山下那个神秘人长什么模样吗?怎么样?今天你下山去帮我带点药来,顺带再去看看那个瘸子。”
“什么瘸子,人家是才子!”
“你说的是,去看看吧。”
小七点头,“你以前不是不答应吗?”
他冷哼,“我善变。”
小七白了他一眼,带着小矮子就下山了。
无量山真是很爱下雪,她和小矮子的赶路的时间长了一点,等到买好了药,已经天黑了。
小七直接就往山上走,没有在山脚下停下来,小矮子问:“师娘你不去看看那个瘸子吗?”他捂住嘴,讪讪笑道:“啊呸!是才子。”
小七望着那边的竹屋,过了好半晌,才叹息道:“算了吧,下次吧,天色不早了,也别让你师父等急了,我们回去吧。”
“哦。”小矮子还想插嘴,“可是……”小矮子本打算说,那个瘸子身体不怎么样,好像快死了呢。
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别可是,以后还有机会呢。”
以后,真的还有机会吗?
不,机会是不会等人的,一条生命的逝去,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云闻脸色苍白的睡倒在床上,隽秀的脸庞覆着忧伤,眉眼间的阴郁常年相伴,外面冰天雪地,屋里依旧是冰天雪地。
竹窗大开,寒风呼啸而来。
窗外还有南飞的鸟儿,不知疲倦的往温暖的岁月去,凄清的傍晚,余晖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里,满室的昏黄。
他朦胧的眼看不见眼前的景,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还守在这里。
他想到一句诗,悲凉的诗。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他缓缓闭上眼睛,薄唇轻抿,风情无限的眼角眉梢处慢慢有泪滑过。
他这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