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邻村的,与义村就隔了三里路,母亲是义村人,因此每年年节都会到义村探亲拜年,住个几天。和胡晓,就这么认识了。胡晓到了年纪家里给说亲,他却孝期未满。再加上家中条件太差,父母都死了,也没什么其他亲人,胡家父母怕女儿嫁过去会受委屈,便给胡晓另寻了亲事。
小伙子伤心之下,远走他乡,拜了个老铁匠为师。老铁匠见他老实本分,又颇有天分,就将一门手艺倾囊相授,还把女儿嫁给了他。
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这女子红颜薄命,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了。过了两年,老父亲也病故离去。他用从老铁匠那里学来的手艺为生,和女儿相依为命。前段时间回乡祭拜父母,听说了胡晓的境遇,便收拾行囊带着女儿长途跋涉来了京城。
他和胡晓是有感情的,只不过因为各种原因才会错失。如今两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正好凑对。
胡家大哥要回乡,忙家里的生意。所以胡晓的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就在中秋之后。两人就在季家开的铺子旁边,买了个一进的民宅。那地方住的都是平民,房价不高,也就一百来两。是胡家大哥买的,胡翠也给了嫁妆。那男子用自己数年经营下来的钱财,开了个小铁匠铺,以此为生。
成亲的时候,季菀送去了贺礼。
这若是在义村,她定要亲自上门道贺的。但现在她的身份代表的是国公府的颜面,非直系亲属的婚嫁之事,她的确不宜屈尊到访。
反正人已经来了京城,季府那边也会对小两口多加关照。
没多久,季容就满面喜色的带来了个好消息,胡晓怀孕了。这对‘青梅竹马’半路夫妻,即将要有自己的孩子。她的新婚丈夫对她很好,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对她和前夫的孩子也视如己出。日子虽算不得多富贵,却也是衣食无缺。男人在外忙着挣钱养家,胡翠为了妹妹能好好养胎,还特意派了个丫鬟过去照顾她,时不时的送些补品过去。
“晓晓算是苦尽甘来了。”
同乡姐妹,当年在义村的时候,彼此关系还是都不错的,季容说起此事,面上也颇有些感慨和欣慰。
“你对别人家的事情倒是挺操心,你自己的呢?”季菀低头将女儿的小木车捡起来放回榻上,问:“舒夫人还在闹?”
季容顿时笑容更大。
“我公婆亲自去了趟舒府,和舒老爷以及舒家两位少爷长谈了一次,达成了共识。舒夫人便没再提把两个孩子接回舒家抚养的事。再加上前两日,大嫂来看我,刚巧碰上舒夫人。舒夫人大约意识到,我在萧家不是外人,也不敢再刁难我。”
她口中的大嫂,自然是萧瑞的妻子崔心嫱。
舒家入京不久,只打听到季容是如今的萧夫人周氏带过去的,非萧家本宗女儿,生父只是个乡下秀才,所以觉得她好欺负,前段时间才敢那么猖狂。如今眼看萧家来人,还是未来萧家主母,她哪敢再放肆?
“不过她对大嫂还是阴阳怪气的。”
这个‘大嫂’,指的则是葛大郎的妻子水氏。
“她是伶姐儿和苑姐儿的外祖母,有理由上门探亲。见了大嫂,总没什么好脸色,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让人听了不快。”
不快又有什么办法?
人活一辈子,哪能处处顺心顺意?谁还没受气的时候?无知妇人本就难缠,人家又是长辈,亲生女儿死了,自然会理所当然的对占据了她女儿位置的水氏挑剔不满。只要她别做得太过分,水氏也就只能装聋作哑当她不存在。有些事,不是道理能讲通的。自己心宽了,什么事都好说。舒夫人再是心中不忿,也就只能逞口舌之快,心里没准儿觉得自个儿比水氏委屈呢。她见了水氏心里膈应,两句话怼过去,心里也未必就舒坦了。简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漠视。
不理她,任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唱久了,也就累了。
果然,舒夫人如此这般‘唱’了两个月,水氏就像一团棉花一般,任她怎么说,都只是面带笑容,三言两语带过。她没达到目的,反倒是把自己给气得够呛,也就不再去自找麻烦了。
舒家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季菀收到陆非离的来信,说大概今年过年还是回不来。失望归失望,还是理解居多。嫁过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要上战杀敌的将军,不可能永远呆在家里守着她。这次他未参战,只是镇守边关,没什么危险,这便已是万幸。只是过年那么重要的日子,他不在身边,季菀总觉得心口的地方缺了一角,就连有孩子在身边嬉笑玩闹,都无法弥补这份缺憾。
不过今年过年陆家有点不太平静。
二房那边收到远嫁多年的三姑娘的来信,说是年后要回娘家。远嫁的女儿回娘家省亲,本来也正常。关键是,她一个人回来,这就不正常了。
只有一个原因,夫妻俩出问题了,而且还是大问题,甚至闹到了决裂的地步。
季菀是从窦氏口中得知此事的。
那信并不是三姑娘陆少颖的亲笔信,而是她的贴身丫鬟写的。陆少颖已出嫁十年,期间从未回过娘家,季菀也从没见过。只是在那次听陆非离说起长姐年少旧事时,提了一句。之后,就没再说过。就连二夫人,都很少说起这个女儿。季菀曾感到奇怪。要说陆家这样的世家,嫡女根本用不着外嫁。陆非澜那是特殊情况,陆非烟那是出于对她未来的考量,京中没有最合适的世家子弟。而且当时也因为战争,婚事一再拖延,也有部分客观原因在。可这个陆三姑娘,又是为什么外嫁的?
就连窦氏这个长嫂,都知之甚少。
从时间上算,陆少颖出嫁的时候,她还未入京,也就是在她遇见陆非离的第二年。十年未归,突然来信要只身一人回娘家,这事儿怎么都透着古怪。
二夫人特意派人跑了一趟,不知道打听到了什么,只知道二夫人得知后大怒,当即将茶盏挥落在地。她素来是个有风度的人,能做出这样有失风范的举动,可见是气得狠了。
婆母如此愤懑,窦氏也不敢轻言询问。大概是临近过年,二夫人也未声张,只是从那时候开始,脸上就没半分笑容。
刚过完元宵节,二夫人就派人去接女儿回京。中途又出了些波折,耽搁了两个月,到五月才回京。还是陆非离护送她回来的。
今年三月,岳侯率大军攻入罗曳国都,还未叫战,罗曳当朝首辅便主动打开了城门,归降。
明德帝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一直在用药。得此消息后,龙心大悦,精神都好了许多。立即召岳侯回京,要犒赏三军。
和罗曳打了两年,北狄那边一直没有任何行动,看来几年前那一战过后,元气尚未恢复。不过为震慑北狄,安国公还是决定在北境多呆一段时间。陆非离则提前递了折子,提前回京。回来后季菀才知道,他是为了陆少颖的事儿。
一别两年,终于团圆。
季菀心中欢喜,牵着两个孩子去二门迎接。
六岁的行哥儿高兴得不得了,央着九叔带他直接去了大门等待,玙哥儿也跟着去凑热闹。陆非离走的时候,曦姐儿还不满一岁,如今将满三岁,早忘记亲爹长什么模样了。说是迎接,不过就是好奇,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小口小口的吃着。
季菀蹲下身来,拿着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你看你,吃得满嘴都是。”
曦姐儿才不管,对她娘傻笑两声,又继续吃。
身后脚步声响起,季菀立即回头,看见一截黑色长袍,视线往上,便是那张熟悉而惊艳的容颜。
她想起上次陆非离离家归来时的情景,那是五年前。她也是在这里等他的,当时他带回来一个远房小表妹。这次,带回了远嫁多年的堂妹。
儿子跟在他后头追,身边还多了两个小萝卜头,一男一女。男娃比儿子高点,小的那个大约和曦姐儿差不多大,被一个年轻的妇人牵着,满脸懵懂。
那妇人跟在陆非离身后,远远的看不清容貌,想来就是陆少颖了。
等一行人走近,季菀也站了起来,夫妻二人四目相对,没有久别回归的激动之情,只是微微一笑。
“回来了?”
陆非离原本神色有些肃穆冷淡,见到她,眼神柔和了些许,嗯了声。随即目光落在她身边,一只手拿着糖葫芦,歪着头好奇的向他看来的曦姐儿。
他眼中笑意更甚。
“曦儿,过来。”
曦姐儿眨眨眼,然后小跑过去,扑向她爹--右边陆少颖牵着的小姑娘。
陆非离:“…”
季菀本想笑,随即看见了神色淡然目有疲倦苍凉之色的陆少颖,嘴角刚露出的笑立即收敛。
陆非离也知道此时不是叙夫妻之情或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站起来,对季菀介绍道:“这是三妹。”
季菀冲陆少颖和善的点点头。
陆少颖大底是心情不好,脸上也未见笑容,但还是不失风度的叫了声‘三嫂’,然后对两个孩道:“叫三舅母。”
身边两个小萝卜头立即叫了声‘三舅母’。
俩孩子看起来有点怕生,叫了人后也不敢上前一步。小的被曦姐儿缠住,还牢牢抓着母亲的手。大的那个看起来有七八岁了,看起来稍微稳重些,还对着季菀鞠了个躬。
陆少颖和夫家闹掰了,却还能将两个孩子带回来,估计这其中有陆非离的功劳。
季菀纵有满腹疑问,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婆母和二老爷二夫人还在春晖堂等着。陆非离携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
春晖堂里人并不多。只有老太君,安国公夫人和陆二爷夫妇,就连窦氏都不在。
陆非离和季菀先带着孩子进去,给长辈们请了安。陆少颖难得回来,按理说应全家团聚,同辈们也应该过来熟悉熟悉,然而莫说是几个小辈,连陆三爷陆四爷两对夫妇都不在,季菀意识到事情大概有点严重。问过安以后,就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陆少颖原本神情木然,此时也忍不住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似有些不安和畏怯。
季菀看出来了,柔声道:“进去吧,二叔二婶盼了许久了。”
听得后半句,陆少颖目光微红,却强撑着没落泪。深吸了口气,才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去。陆二爷夫妇早已等候多时,尤其是二夫人,拽着帕子,紧张又迫切。陆少颖一进来,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怕自己失控哭出声来,立即偏开头,用帕子捂住嘴。
陆少颖带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道:“不孝孙少颖,给祖母问安。”
二夫人一直不敢看女儿,眼里的泪水却是忍不住哗哗的往下落。就连陆二爷,也面有动容之色,悄悄侧头用手按了按眼角。
安国公夫人轻轻一叹,看了眼儿子,什么话也没说。
老太君视力不太好,眯着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人,但见堂下跪着的孙女,身形单薄,早已没了少时的飞扬潇洒,目光也微微湿润。
“起来,快起来。”
一句话,声音已经哽咽。
“谢祖母。”
陆少颖起身,又面向父母,重新跪下,“不孝女儿少颖…”
话未说完,二夫人便再也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一哭,本就强忍着的陆少颖也绷不住了,眼眶湿润,喉咙堵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跪在那里,笔直的背微微颤抖。
陆二爷目光里满是疼惜和无奈,“地上凉,起来说话。”
二夫人擦擦眼泪,起身上前,亲自扶女儿起来。
陆少颖仰头看着她满脸泪花,终于落下泪来,低低道:“娘…”
这一声‘娘’道尽了心酸苦痛,母女连心,二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当即顾不得场合,一把抱住她。
“我的儿,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