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盖乌斯的宅邸,他依然公务繁忙,但回家的时间明显增多。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共处一室,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在我身边翻阅公文,并不主动开口。
尤其令我庆幸的是,他完全接手了对马塞勒斯的遗物、财产、账务、法律文件等方面的处置和交割,彻底完成了逝者从生到死的过渡。盖乌斯妥善处理了一切,我甚至无需完整阅读马塞勒斯的遗嘱。
我不想在马塞勒斯的遗物中留下任何纪念品,不想考虑如何变卖和分配它们,也无意与死者的亲戚朋友有过多接触。任何关于马塞勒斯生前私人生活中的松散细节,都可能触发不必要的回忆,让我像偷窥者一样探入一片未知的领域。那些记忆,就像一条盘踞在我脑海中的小蛇,时不时地爬出来,四处游窜,让我头疼。但更多时候,它只是静静地蜷缩成一团,注视着我。
卡尔普尼娅、阿格里帕和梅塞纳斯也前来拜访过几次。梅塞纳斯非常体贴,他风趣的言辞能让我的心情短暂地明朗起来。而阿格里帕待我小心翼翼,措辞柔软得像只羽毛枕头,仿佛我是一个摔碎了又重新拼合的玻璃器皿,必须小心轻放,一不小心就可能碎裂。
他们都绝口不提任何与马塞勒斯有关的事情。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女人。他们的心意让我感动。那种安慰是温和的,却也有些抑郁,像在昏暗的海岸上沉思或祈祷。
而卡尔普尼娅向来特立独行。她直接送来一个俊美的希腊男奴,令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这个人,他就被盖乌斯吩咐卖掉了。
时间是治愈伤痕的最佳灵药。平静的日子在微小的波澜中向前流去,隐藏在水波下的伤痛与不堪渐渐消散,我也暂时忘却了外面的政治漩涡。
宁静重返我的生活,就像一处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的位置,并不陌生。清晨梳妆时,我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在心中轻声说:“早上好,渥大维娅。”继而垂首,把手放在腹部:“很高兴能有你陪伴,我的孩子。”
这日我在凉厅里如常午睡。醒来时,思绪仍有些模糊,耳畔似有淅淅沥沥的轻微声响。
克丽泰发觉我醒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我端来一杯产自萨索斯的佐餐酒,这种酒非常温和,有苹果的清香。
“下雨了?”我坐起来。
“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有点凉。夫人不妨加条披巾。”她拿起备好的披巾,为我搭在肩上。
沙沙的雨声听得更清晰了。屋檐上间或有积蓄的水珠跌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需要梳头吗?”她问。
“不用。”午睡起来,头发披散着,但既然这里没有旁人,也不需要注意仪容。
我站起来,走到空无一人的柱廊上。被雨水滋润的叶片泛着祖母绿的光泽。花色淡了,反而更显出一种清淡的美。
雨从天井上落下来,屋顶四面向中间的开口倾斜。落在屋顶上的雨水,通过陶制的兽首滴水嘴汇入下方的大理石水池,再流入地下蓄水池。还有一些雨直接跌落在水面上,激起一个个水泡。
我望着那些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的水泡,思绪有些恍惚。直到身后脚步声传来,回身,只见盖乌斯穿过柱廊,来到我面前。他并未说什么。我们望着池中的水波,相对沉默。
回忆就像沉在水底的落叶,在不经意时,飘飘悠悠地浮起。
我开口:“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年夏天,我们在乡下的庄园度假。”
那些无垠的风景,长长的白石小径,砂岩墙壁上映照的晨光,微风中空旷的庭院。那里经常下雨,以至于直到如今,每逢安静的雨天,我依然会错觉自己被淹没在那座庄园柱廊上的阴影里。
庄园背后的山坡上,长满了麝香草和薄荷。风吹过时,像摆弄波浪似的摆弄叶片。池塘里,有水鸡在芦苇丛中出没。一次,我带盖乌斯来到池塘边,忽然下起小雨。我们奔跑起来,草丛沙沙作响。然后,遇到了一大群雨燕。
它们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像汹涌的潮汐一样飞翔,快速掠过,四处回荡,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停歇。它们的双翅像完美的镰刀一样美丽,尾部微微呈剪刀状。没有哪种燕子比它们更优雅。
念及于此,我不禁问:“你还记得那里的雨燕吗?”
盖乌斯点头:“记得,还有你说过的话。”
我一怔,却是不记得了:“我说过什么?”
“当时,一只雨燕落在水边的岩石上,行动非常笨拙。因为它的双腿和足趾太短,翅膀又太长。你指着它,对我说:‘雨燕比一般的燕子飞得更快、更高。它们总是不停地在空中快速盘旋、飞翔,几乎从不落到地面或植被上。因为一旦落下,想要再次飞起就很困难。安泰俄斯不能离开地面【注1】,而雨燕不能落地。落地会使这种百鸟中最轻盈美妙者,变成笨拙的爬行动物。’”
虽然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但这话的确没错。
盖乌斯又道:“你还对我说:‘所以,你也要利用你的天赋。你不是愚蠢或者古怪,你只是比其他人更优秀。你不应该停留在地面上,你要不停地飞翔。一旦你停下,就只剩下虚弱。’”
虽然我记不起自己说过这样一番话,但这番话也算顺理成章:那段时间,我一直在鼓励因为孤僻而受人嘲笑的盖乌斯。我希望他变得正常、变得优秀,去实现我无法实现的梦想。现在,他早已做到。他就像苏格拉底梦中的那只洁白天鹅,前一刻还依偎在我膝头,转眼之间便振翅高飞。那是阿波罗的神鸟。【注2】
屋檐上的兽首滴水嘴被雨浸湿,颜色深了一层。水线垂落,打入池中,溅起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涟漪。铜铃在风中撞击,扑面都是清凉散淡的草木气息。我抬起头,细细的雨丝拂过脸颊,带着一点微凉的湿意。长发没有盘起,披散在肩上,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吹到我的脸上。
一切显得比平常更静,直到一群孩子的脚步声和嬉闹声打破了这寂静。
玛塞拉带着她的弟弟,还有几个奴隶的小孩,跑到谈话间【注3】里玩游戏。他们模拟法庭的审判:被控的犯人在法官的面前辩护,经过定罪宣判以后送进监狱【注4】。玛塞拉扮演公正无私的法官,指挥着那些奴隶孩子,让他们井然有序。
而马库斯安静地坐在一旁观看,握着小手,眼睛里满是好奇。他还太小了,不懂得这个游戏的含义。他更喜欢待在桌子底下玩硬币、瓶塞和响盒。不过,对于玛塞拉的指示,他总是顺从的。因为他的乖巧,玛塞拉也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小跟班。
马库斯长得有点像盖乌斯小时候,桦树一样纤细,睫毛很长,总是微微扑闪,宛如躲藏起来的小野兔,抑或一头趴在蕨丛中的小鹿,皮毛柔软。不过他比盖乌斯小时候更活泼,各方面都更像个普通的小男孩。
看着这些孩子,我干枯的心也开始变得稍微柔软。他们就像四月的春天,水仙花好像故意躲在什么地方,让人去期盼寻找,又怕大人找不到不找了,赶紧出现。
我走上前去。那些奴隶小孩见了我和盖乌斯,都停下游戏,恭敬地对我们行礼。
“妈妈,舅舅。”玛塞拉扑到我怀里。她的脸颊柔软,像甘美的果实,娇嫩欲滴。我忍不住轻拍她的脸颊,那肌肤像湿润的花瓣,一触手就被粘住。
我道:“马库斯才两岁多。你现在就带他做这种游戏,太早了点吧?”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眨着眼睛,嗓音像余韵清脆的小铃铛似的:“我会教育好他,让他以后成为执政官。”
见她稚气地说着教育计划,我忍不住笑意:“做执政官,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她用隐藏在柔软、卷曲的睫毛下的大眼睛望着我:“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是执政官的女儿,我的弟弟也要成为执政官。”
马库斯走过来拉着姐姐的衣角:“我想做执政官。”
但他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些事情?不过是玛塞拉的主意罢了。
我揉揉他们的小脑袋,终于放过他们,任由这群小马驹自己去玩。
我与盖乌斯离开凉厅,在柱廊上的一条大理石凳子上坐下来。雨还在下,仿佛无穷无尽。鸟笼里的金翅雀把头藏在翅膀下面。我拉起披巾裹住双肩。
静了一会儿,盖乌斯低声道:“马库斯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叹了口气,只能回应:“你以后结婚了,会有真正属于你的孩子。”
“凯撒没有儿子,我成为他的继承人。”
“难道你想过继马库斯,让他做你的继承人?”我忍不住微笑,为他这孩子气的念头,“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就不会这样想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书房处理公务。离开之前,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比飘着雨丝的风还要轻柔。
雨停了,一线阳光穿透云层,轻风拂动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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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天气,光线柔和。掠过窗外的飞鸟的影子,蜜蜂和蜻蜓,开得团团簇簇的风信子。花瓣摩挲的声音很温柔,香气宁静。比起去年此时记忆中的印象,这些淡紫的花朵开得更轻盈、更繁盛。
几名女奴在后院里晾晒寝具。她们手持铜棍,把填充了羊毛的床褥和填充了羽毛的枕头拍得砰砰作响。金色的阳光中飞舞着细小的绒毛,宛如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飘散,形成朦胧的光晕。寝具晒过之后,会变得更松软舒适。
我倚靠在床脚雕成狮爪式样的象牙榻上。软枕和床垫上的织物,闻起来就像新鲜的薰衣草和阳光。手边银盘里的水果,任我取用。来自亚洲的桃子,用凉水浸过之后味道甘美。这种水果在罗马很是稀有,有钱也难买到,是梅塞纳斯送来的【注5】。
盖乌斯走进室内,坐到我身边,打发走了所有伺候的人。我猜他有话对我说,但他没有开口。他太安静,安静得就像并不存在。
我起了个话题:“距离你的离婚,有不短的时间了。你的婚姻关系着罗马的政局,就像一颗耀眼的宝石,人人都在揣测这颗宝石将会落到哪家新娘的手里。我也好奇,你打算何时结婚?”
他却避而不答:“你知道婚姻是如何让人失望,那等于登上一艘注定会沉没的船。”
“难道你打算不再结婚?这等于政治自杀。”
他看着我,罕见地用了诗人式的譬喻:“谁会拥有阳光却选择阴影?谁会抛弃真金而选择伪劣的黄铜?”
“你已有意中人?”我意外。
他没有直接回答,唇边那抹微妙的表情近似微笑:“虽然罗马人把近亲婚姻视为禁忌,但这并不是通行世界的道理。在埃及,姐妹通常都嫁给自己的兄弟或父亲。在城市里,三分之一的男子都娶了自己待嫁的姐妹。在阿西欧诺,差不多每个有姐妹的男子都娶了姐妹。
“在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鼓励兄弟姐妹之间、甚至父女和母子之间的婚姻,认为这会造就美满的家庭、高质量的子女,并在天堂得到回报。从王室、祭司到平民中,男性与他们的姐妹结婚的情况并不稀奇【注6】。”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类似的话。我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在所有女人中,他最信任我,就像在所有男人中,我最信任他。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不会有更合适的结婚人选。但我们生在罗马,这就决定了一切。
我只能沉默,而他没有要求回答。他握住我的手,五指缓缓滑入我的手指间。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显出一点难得的温和。
一阵轻风吹动,树枝微沉。影子追随着光线,微风追随着花园里的水汽,吹进房间,使人遍体生凉。
他的脸上有种永恒的宁静神情,宛若沉思的斯芬克斯。双眸犹如背光的宝石,蓝得惊人。小时候,我曾让他去和别的小孩比赛两种游戏:“不许说话”和“不许眨眼”,因为他一定会赢,我就可以得到他的奖品。
离得太近,他温暖的气息拂过我的颈旁,无声无息。我靠着的软枕上留下他的印痕。这个房间里弥漫着难言的亲密感,让人无法忽略。他的手指滑过我的发丝,额头,再到鼻梁和嘴唇。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几乎可以数清楚他的睫毛。
我不是无知的小女孩。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也愿意给他。在我的孕期,一切枕席之欢都是安全的,不会留下后果。他登上我的床榻,总比染指其他未婚或已婚的女人要好。
“吻我,盖乌斯,请吻我。”我哑着嗓子命令,抑或请求。
“为什么?”他却问,表情竟然那么认真又无辜。
“你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烟雾般若有若无的渴望在体内浮起。
他的吻落下来,肩膀的压力落在我身上。一种心跳声清晰可闻,我的抑或他的,通过我们肌肤的碰触传递而来。打破禁忌的感觉驱使着我。
他拈起一块桃肉,放到我嘴边,让我咽下。那饱满多汁的果肉,如此甜美,仿佛还带着露水的芬芳。他亲吻我,吮吸我唇上沾染的果汁,如此深切,如此充分。身体最深处,令我微微疼痛的内核正在打开,理智摇摇欲坠。恐怕以后我再吃桃子,永远无法摆脱这段罪恶的愉悦记忆。
沉重的银盘从我手边坠落,水果散落一地。
所有的事情很快发生了。裙子被撩起推上去,柔软的织物拂过肌肤,宛如沉沉的水波,缠在腰上。他紧贴着我,拨开我耳边的头发,亲吻并轻咬我的肩颈,从后方进入。如此姿势不会对我的腹部造成压力,对于孕期是最适宜的。
没有召唤,下人不会在此时过来。但我仍不免担忧,害怕被人偷听或窥探,害怕两个孩子突然闯进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家中发生关系。这种甜蜜的恐惧,让所有声音刚到喉咙就被抑制住,寂静中只有浅浅的喘息声,宛如遥远地平线上的海潮。
幻想是快乐之子,在心灵上留下情/欲的印痕,使我们为之倾倒,身不由己。不,身不由己的只有我而已。他的动作总是很有规律,演奏什么乐器似的加以操纵,仿佛永远都克制着什么。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在计算时间、次数和速度。他总是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仿佛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体。
结束后,我们静静地整理各自的衣物,躺回靠枕上。呼吸一致,渐渐放缓,直到归于平静。小腹深处有种舒服的微痛,但更多只是空虚。我发现自己流泪了。他抱住我,任由我的泪水洇进他的衣料。我感觉自己被他轻柔包裹。仿佛有种无形的纽带,在我们之间一直存在,从他出生的那天起。
普通的男女之情,那些激情与欲/望,不过是苍蝇对牛奶的热爱、蜜蜂对于蜂巢的热爱,就像饲养牲畜者对牲畜的精心呵护,就像人们对于佳肴和美酒的感情【注7】。在柏拉图的定义里,那绝非好的爱情。
我轻声喃喃:“我们不能结婚,并非遗憾。这世上最好的关系,不是夫妻,而是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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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盖乌斯的关系,在那段时间,最为深切。
但经验丰富的水手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总是格外风平浪静。无常的命运之神,在把人高高举起之时,忽然摔得粉身碎骨,就像一个擅长玩弄人心的阴谋家。我坚守着的幸福,脆弱得如同水面上的薄冰,而我忽略了悄然皲裂的冰面。
自从守寡,加之孕中,我便鲜少出门。六月十五日这天,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每年此时,罗马城中所有的吹笛手都享有一个特权:他们可以戴上面具,穿上色彩绚丽的长裙,装扮成女人,吹着笛子,在城中到处游荡,颇为热闹。【注8】
我一时兴起,去台伯河边观看演出。整个罗马都被鲜花和彩带装饰起来,台伯河上满是挂着花环的帆桨大船,像一群闪闪发光的鱼类。北岸那些绿蓬蓬的树木和大理石建筑物在阳光下有些颤动,仿佛立在明亮的水波里。
音乐充满各个角落,到处都是长笛、竖琴、摇铃和鼓。身着女装的笛手招摇过市。靠岸停泊的船上,舞女在乐声中舞蹈,柔若无骨,动作轻盈,力量和缓,引来众人在岸上围观。她身上的首饰闪动光芒,舞裙如玫瑰色的霞光,脚踝上的银环叮当作响。
我坐在软轿内观看,直到有人认出了我。很快,一些市民蜂拥而至,对我微笑、挥手,高喊着小凯撒的名字,献上食物和葡萄酒。少女把新鲜的花环连同祝福的话语抛到轿前。据说,盖乌斯最近在罗马推行了不少惠民的法令,很受爱戴。我身为他的姐姐,便也受人欢迎。
其中可能也有收了盖乌斯酬劳的演员,以营造气氛,提高我们的声誉。这无所谓,我是他的姐姐,就要履行职责,配合表演。我拍松了坐垫,竖起靠枕,坐直身子以便看到那些人,也让他们看到我最得体的微笑。
这时,一名年轻的笛手穿过人群,挤到我面前不远处,被保镖拦下。
他朝我露出含怯的微笑,有如小鸟尝试飞翔:“尊敬的夫人,我的父母都是平民,但受过凯撒和小凯撒的恩惠,对此十分感激。这次能遇到您是我的荣幸,希望能为您献上一支笛曲,愿神灵赐福给您的家庭。”
他大概十六七岁,尖下颌,淡色的头发,清澈的眼睛,面目清秀,穿着女装,像一个美貌的少女。这让我想起盖乌斯。我曾让盖乌斯穿上我的裙子,扮成少女,就像亚历山大大帝扮成月亮女神【注9】。
见我点头,那少年微微垂首,手执双笛【注10】,吹口抵在唇上,开始吹奏。头顶的叶片在日光中晃漾摆动,在他脸上投下粼粼的影子。他指法灵活,笛声明亮如泉。我闭上眼,打着拍子,感受着温暖的微风拂过脸庞。
笛曲结束,众人鼓掌欢呼。我也称赞了几句,示意克丽泰给他赏钱。他却不肯收下:“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希望向您求得的不是钱财,而是祝福。”
“什么祝福?”
他匍匐在轿下,恳求道:“我的母亲病重,医生说她将不久于人世。她感念凯撒与小凯撒的恩典。我不敢奢求您亲自前往寒舍,但如果您能派出一名信赖的下人,和我一起去母亲面前,向她转达您的祝福,她一定会非常欣慰,在去世之前完成心愿。”
见周围围观者不少,我便吩咐克丽泰随他同去,代为转达我和小凯撒的祝福。于我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若能在平民中为盖乌斯赢得更多好名声,何乐不为。
少年与克丽泰一道离开了。
这时,一辆手推车从我面前缓缓经过,里面满载酒坛,成筐的缇鱼、半角羚,稻草包裹的牡蛎。起初,我并未留意,直到随着推车而行一人忽然向我冲来。保镖把那人拉住,他头上的兜帽滑落,露出盘起的长发和洁白的肌肤。竟是个女人。
她抬头向我看来,我怔住,没想到在这种场合遇到索菲娅。我皱眉,不欢迎这不速之客。只要见到她,难免会勾起不愉快的记忆。
正欲开口让保镖把她打发走,她望着我,声音低而清晰:“请您允许我在踏进冥府之前,获得最后一次与您说话的机会。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
“你要死了?”我意外。她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不复以往的光鲜亮丽,但并不像身染重病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如苹果花,整个人像一只落入罗网的鹿、一棵结霜的树。
“是的,我快死了,但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有人要杀我。我不求逃过此劫,只希望在临死之前,对您说出真相。事关隐秘,请您让我到您身边,方便叙说。”
什么人想要杀她,是她得罪了有权有势的顾客,抑或欠下巨额的债务?而她所谓的“真相”,又是什么?
我不免好奇,想了想,便让保镖给她搜身。确认不对我构成威胁之后,她才得以来到我身边,进入软轿,坐在我对面。我微微直起身子,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只见她脸色苍白,像是蒙上灰尘的珍珠,双眼盛满悲伤,唇边的线条让她看上去像是忘记了该如何微笑。但她身上仍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气质,仿佛无论在什么境地也无法磨灭。
她开口道:“我要说的话,您听了恐怕会非常吃惊,不会轻易相信。但我向诸神发誓,我的话绝无虚言。因时间有限,请您让我先把话说完,再向我提问。我会回答您所有的疑问,知无不言。”
我感到她并未我当作敌人,我对她也谈不上怨恨。甚至,我们的灵魂或许有那么一点契合。她不是愚蠢轻信的人,我也不是。
我颔首:“好,你先说。”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她的叙述仍然匪夷所思。
她说,要杀她的人,是盖乌斯。
她说,早在很久以前,她就与盖乌斯有合作关系:我与马塞勒斯离婚之后,盖乌斯找到她,让她想方设法接近马塞勒斯,成为他的情妇,赢得他的感情,以防止他与我复婚。为此,盖乌斯给了她很大一笔钱。
她说,在我与马塞勒斯复婚之后,盖乌斯依然给她财物和人手,并利用酒精和迷药,让马塞勒斯与她同床共枕。但他没有使她怀孕。玛塞拉不是他的孩子,他并不知道真相。
她说,几个月前她返回意大利,来到罗马附近,也是盖乌斯的授意。盖乌斯用她的女儿威胁她,让她再度参与计划。她欺骗马塞勒斯,声称她患有遗传的疾病,医生诊断出她活不过一年半载,她希望在死前多了解一些女儿的情况,以便放心。马塞勒斯怜悯她的不幸,去看望了她一次,把玛塞拉的情况转告给她。除此之外,两人之间十分清白。
她说,克丽泰早已被盖乌斯收买。为了误导我,这其中少不了克丽泰的配合。所以,索菲娅让那个吹笛少年先把克丽泰引开,她才能获得陈述真相的机会。
她说,马塞勒斯去世后,盖乌斯想杀她灭口。一名忠心的女奴扮成她的样子,死于火灾。她东躲西藏,才活到如今。但盖乌斯发现她还活着,在黑市上悬赏她的性命。她自知时日无多。
我不能置信,只觉得可笑:“盖乌斯为什么要这么做,处心积虑破坏我的婚姻?”
“他把您当成了他的所有物,不允许其他人染指。他对您的感情早已超出普通的姐弟,您知道。”
当然,我知道,盖乌斯对我的依恋并不寻常。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有点儿头晕,如同刚刚吞下了一大口浓烈的葡萄酒。定了定神问:“你有什么证据?”
“您的弟弟不会在我这里留下证据。如果您直接找他对质,以他的城府,也不可能露出破绽。但他的计划中牵涉到的人不少,您可以从其他人入手,寻找证据。比如克丽泰,比如其他牵涉进来的人。”
我心乱如麻,不愿相信。脑海中像有一支戏剧合唱队,不同的声音剧烈冲击着我:惊讶、怀疑、嘲笑、恼怒、不安……
我挣扎着在嗡嗡作响的头脑中扳回理智:“你为什么要来找我说这些?你指望我给你赏赐,或者救你?”
她闭起双眼,睫毛被泪水打湿:“当然不。我算计了您的丈夫,您绝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求您怜悯。我只是希望,在死之前,为马塞勒斯说出真相。我爱他,但他爱您。”
“爱?”这个词低劣而滑稽,一种廉价的犯罪。
“他爱您,所以他容忍您与小凯撒的私情,假装视而不见。”
我一惊:“他知道?”
“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小凯撒对您非同寻常的占有欲。您不知道您失去了什么,那是何其珍贵的东西。我羡慕您,羡慕您能得到这样的宽容,这样的爱。”
她睁开眼,目光扫向我,那其中怜悯的意味宛如静默中的浪潮冲刷而来,把我浇得透湿。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身上的衣物滴答着腥咸的海水。
我感到微微晕眩,无法理清思绪。大脑被她的这番话填满,如同吸水的海绵,占据了所有思考的空间。我反抗着:“不,你说谎,他背叛了我。他喜欢你,为了你,不惜毁掉家庭。”
她侧身看向不远处流淌的河水,仿佛能透过水波看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唇边闪过一丝伤感的微笑:“他的确对我有感情。毕竟,我一直扮演他的红颜知己。他的心不是冰冷的石块,对饲养过的猫狗尚且怜惜,不会对我毫无感情。但他更重视您,您是他的妻子。奥德修斯被女神卡吕普索困在岛上七年,成为她的情人,过着安逸的生活,但他仍然选择返乡,回到妻子珀涅罗珀身边。从古至今,珀涅罗珀的地位都高于卡吕普索,这是感情的道德等级。”
她的话刺耳钻心,像被赫拉克勒斯掐死在摇篮里的毒蛇一般【注11】,长驱直入,啮噬着我的心脏。
“我无法给您提供证据。即使我能提供,恐怕您也不会相信。但您可以自己去证明。”她缓缓眨了眨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但神色中并无怨怼,仿佛仍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马塞勒斯告诉我,您对玛塞拉视同己出,照顾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再无遗憾。我再也不想有人因我而死。”
我感到她身不由己的悲哀,就像被某个比她本身要强大得多的东西攥在手心。那是最为深沉的绝望的水流,而她是溺水者,即将被黑暗的洪流裹挟而去。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睫毛上泪光点点,忽而微笑着诵出卡图卢斯的诗句:“当我们短暂的光芒熄灭,将眠于永恒的长夜。”【注12】
她摘下斗篷,露出洁白的颈项和高高盘起的秀发,黑裙合体地裹着她的胸脯和肩膀。那是丧服的颜色,像一个不属于人世的亡灵,正在哀悼着什么。我们最后对视了一瞬,那双含泪的眼眸向我轻轻投来一瞥。然后,她跳下软轿,向河流奔去,裙摆在身后飘荡,宛如跳动的黑色火焰。
我来不及叫人拦住她,她已纵身投入台伯河的波涛之中。湍流淹没了她,长长的发丝在水波中飘荡起伏,带动磷光闪闪的微颤的波光。她的身体浮了起来,黑色的裙子四散展开,随着水波泛起沉重的涟漪,安静得一如漂浮于水面的睡莲。
我想起多年前,曾见她从温柔的水波中走来。只着薄衣的半裸裎,贝壳般的身体,珊瑚色的嘴唇,在晃动的波光中变幻着色泽。
一只海鸥乘风掠经河面。冥府的遗忘之河,所有人在那里抹消前世的记忆。起风了。河畔树丛沙沙作响,清凉的水气吹起我头上肩上的纱巾。我双手抱臂紧了紧,把头纱裹得更紧些。
当她被人打捞起来时,早已停止呼吸,像坟墓上的大理石雕像一般冰冷。死亡,是成熟的果子落下,凝成甘露,滴入大地的脉络。
众人围观,窃窃私语,如观赏一出闹剧。我吩咐奴隶把她埋葬,然后令轿夫启程,赶往斯克瑞波尼娅的宅邸。索菲娅死前留下的说辞,犹如不可测的深渊,有太多需要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