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与共和派的战争是罗马人的内战,本不应大肆庆祝,然而安东尼与福尔维娅不满足于低调的回归。他们愿意耗费大量金钱,以免费的饮食与礼品招徕民众,赢得凯旋归来的荣耀。
罗马城中临时搭起大量观棚与舞台。大街上挂满花环,彩带飘扬。石碑和围墙上贴满了广告,食物的气味伴着酒香四处升腾。虽然盛景只能持续几天,过后便剩下满街垃圾,但对平民来说,这是个看热闹和享受免费食物的机会,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抢到不少赠品。因此,大量意大利人和外国人忽然涌入罗马城,城中的临时出租公寓供不应求,以致于出现了宿营,人们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路口处支起帐篷。
庆典当天,我来到罗马心脏地带的广场。
帕拉迪尼山与卡比托利山之间的这座广场,是罗马的商业和公共事务中心。四周环绕着许多公共建筑物,高大的石柱指向天空。其中的雅努斯神庙,两座分别朝向东方与西方的大门敞开了近两百年,提醒人们战争永不结束【注1】。广场中心有诸神与英雄的雕像,以及用围栏保护的神圣花木。
广场的看台上,设置了一些专为贵族和尊贵地位的人所预留的席位,亚麻布篷为座位区遮阴。我到达得早了点,盖乌斯和克劳迪娅还没有来。
第一排座位中间那张沉重而宽大的椅子,由凝重的非洲乌木制成,两侧有象牙扶手,脚凳上雕刻着战马、雄狮与胜利花环的图案,十分引人注目。两侧的其他椅子都没有如此规格。这应该是盖乌斯的专座。
负责接引的奴隶把我带到它右边的椅子前,铺设座垫。我提醒道:“你弄错了,我不该坐在这里。”
奴隶深深鞠躬:“凯撒安排您坐到他右边。”
这是盖乌斯的好意,但未免欠妥。他已经结婚,妻子更应该坐在他的右边。我便径自坐到左边的椅子上【注2】。
这里视野颇佳,对广场一览无余。只见周边街道与广场上都撒了一层细沙。广场上搭起了临时的舞台和角斗场。留出的空地之外,到处挤满了围观人群。大量卫兵负责维持秩序。
盖乌斯和他的新婚妻子来了。我站起来与他礼节性地拥抱。落座后,克劳迪娅在他右边,我在他左边。他对这些花哨的庆典从无兴趣,眼帘低垂,听着站在他身后的秘书向他汇报一些公务事宜。长而淡的丝一般的睫毛在光影中若隐若现,那种非凡的沉静,让他永远像个旁观者,而非当事人。
一些贵族和参议员携着女眷,走上来向他问候致意。他聆听时总是专注而认真,即使连我都听过类似的赞美太多次,他仍像第一次听到时那样,不会流露出丝毫不耐烦。在外人面前,他总是态度谦和,声音轻柔,甚至在得到恭维时会流露一丝羞赧之色。我知道那是伪装,或者说一种习惯。长时间的伪装就会化为习惯,即使漫不经心时也会如此表演。
这是他与安东尼截然不同的处世方式:他懂得如何迎合别人的心意,并付诸行动。而安东尼不耐烦假惺惺的虚伪姿态,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这时,由远而近的盛大排场引起围观民众的沸腾。几十名奴隶,抬着一顶巨大的轿辇,上面铺满了玫瑰花。飘动的纱幕后,一名贵妇半躺在柔软的鲜花中,把玩着装饰用的羽扇。她浓密的长发染成金色,厚重的发髻宛如金冠。无人不认识她。她是安东尼的妻子,又是盖乌斯的岳母,可谓全罗马最有权势的女性。
十几名孩童,肩膀上装着雪白的翅翼,簇拥着轿辇。他们有的演奏乐器,有的持阳伞,有的捧香炉,有的泼洒香水,有的抛撒桃金娘花瓣,宛如一群为维纳斯服务的精灵。一阵风吹来,把无数柔软的花瓣扬上半空。空中纷纷扬扬的玫瑰色、金色和白色,织成一片带翅膀的轻云。
她挑开纱帘,抬起下颔,露出微笑,头纱在风中高高飘起。那种丰腴与婀娜,像一枚成熟的珍奇果实,娇嫩得仿佛即将流出浓郁的甜汁,渴望着采撷与亲吻,引起男人如飞蛾扑火的欲望。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风华,生出克劳迪娅这样的女儿不足为奇。
安东尼也随之而来。作为凯旋英雄,他骑在系着丝带的骏马上,头戴荣誉公民的金质桂冠,金线装饰的猩红色披风固定在右肩,后摆垂落在马背上。一阵风吹过,披风向后飘然鼓荡,宛如飞扬的火焰。他本就身材高大,此时露在外面的手臂肌肤闪着蜜色光泽,流畅的肌肉线条,更是俊美非凡。如果波留克列特斯还在世,想要雕塑一座英雄赫丘利,定然以他为原型。
从他进入众人视野的一刻起,他立刻成为视线焦点,让那些手持镀金束棒的侍从官都黯然失色。他懒洋洋地微笑招手,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像滚过山头的殷殷雷声。
安东尼夫妻上看台坐定,与我们寒暄了几句。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听乐声奏响。号手开道,从街上走来一列列士兵仪仗队。他们戴护盔,身穿皮甲、护胫,手捧桂冠,簇拥着金色的鹰旗,头盔上的羽毛在风中轻盈得宛如飞鸟振翅。
接下来是战利品的展示。大量金银珠宝放在马车上,骏马在前拉动。阳光下,奇珍异宝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不时引来一阵惊叹。
然后是随军祭司团。庄严的祭司们身穿白袍,手捧昂贵的圣器,准备向罗马的守护神献祭,答谢赐予我们战争的胜利。祭品是一只洁白的肥羊。
雅努斯神庙前的台阶上,雷必达作为大祭司兼执政官,庄严地站在那里。洁白的托加袍裹在他的身上,遮盖左臂而露出右臂。他的右手扶着左肩层叠的垂褶,左手扬起。传令人遵照他的手势,要求大家肃静。众人很快安静下来。雷必达先念诵一段祷词,祈求神灵庇护罗马,另一名执政官随其重复祷词。
饰有花环和丝带的白色公羊被送到烧着旺火的祭坛前,平静地等待死亡。雷必达用清水洗了手,把托加袍最外层的布料拉起来从后面盖在头上,从牲畜头上剪一束羊毛,扔进火焰。酒和咸面粉洒在羊身上。他神情专注,右手握一柄短刀,身上仿佛有种镇静心神的力量。公羊伏在他面前,被利刃割开喉咙时也没有挣扎。殷红的热血顺着雪白的祭坛流淌,透入泥土。献祭结束,牺牲被抬进神庙,置于神像脚下。
随着一声巨大的号角鸣音,人群爆发出狂热的掌声。马戏表演和戏剧汇演开始了。还有众人翘首以盼的角斗士的演出。闹哄哄的民众喜欢这一套,但我缺乏兴趣。
黑发女奴捧来一只玻璃托盘,上面放着乳酪和切成片的各色水果,包括叙利亚的梨、文火烤的栗子、热的羽扇豆。银制的烧烤架上,橄榄配以烤牡蛎、贝类、海胆和蜗牛。我却没什么胃口。
盖乌斯主动起身,走过去与安东尼交谈。离得有点远,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盖乌斯的态度颇为谦虚,有种沉静而近乎学者的气质。他对待安东尼的态度,保持着年轻人对长者的尊敬。即使是最吹毛求疵的安东尼支持者,也无法挑出什么不妥。
忽然,他掩口咳嗽起来。我起身趋近,只听福尔维娅问他:“你的病还没好?”
她用手巾掩住口鼻,仿佛生怕沾染上病气。我们的关系素来不睦,并不指望她对盖乌斯和颜悦色,但此时她这种态度,不免令人不悦。
克劳迪娅轻抚盖乌斯的背,对母亲道:“只是小恙,吃些药就好。”
但盖乌斯面色苍白,颊上漫起病态的红晕,咳嗽得厉害,无法说话。谁也不会相信只是小恙。
我知道,盖乌斯只是在装病。他的演技愈发好了。虽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为了配合他演戏的效果,我迎上前去,让奴隶端来银水罐,倒了一杯水,递给盖乌斯:“再找别的医生看看吧。”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啊。现在你抱恙在身,恐怕不能远行。”安东尼挑了挑眉,闲散的语调仿佛在讨论一道菜谱,“那么,你留在意大利,好好养病。我出征东方。”
盖乌斯皱眉,似乎想要争辩,但又没有办法,最终低垂视线:“好的。我现在也只能留在罗马了。”
听闻此言,福尔维娅似乎十分满意,嘴角上扬,头往安东尼的方向以微不可察的弧度稍偏。而安东尼微微一笑,懒洋洋地靠在装饰华丽的宽大扶手椅里,上身微微倾斜,前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伺候他的奴隶捧出金樽,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他,用酒精为他升华乐趣。他向来酒不离身,全罗马的酒商都以得到他的青睐为荣。而盖乌斯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饮酒,安东尼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无分享美酒的意图。
盖乌斯留在罗马,也就是留在我身边。我当然希望如此。但看安东尼夫妻的态度,这似乎不太妥当。而盖乌斯右手托着腮,睫毛低垂,我也看不出他的情绪。我不便直接询问,捉摸不定的担忧就像水面的波光一样一闪而逝。
这时,表演的高/潮部分到了。传令官吹响号角,两队角斗士入场。地上沙土松软,走过时脚步无声,但也足以引来观众目不转睛的注视。其中一队戴鱼形头盔、手执长盾和锋利的三齿钢叉,袒露胸膛,佩戴护胫甲,打扮成姆尔米洛战士的样子。另一队人则仿效色雷斯战士,身披重甲,头戴铁制面罩的高顶盔甲,左臂挎小圆盾,右手持弯形短剑。双方的盔甲都被打磨得闪闪发光,兵器质地精良、刃口锋利,寒气逼人,宛如怪兽的獠牙。
角斗开始。兵器撞击声混杂在一起,鲜血飞溅。荷马史诗中的lyssa【注3】一词在这里得到诠释。就像泰坦巨人与奥林匹斯诸神的战争,一个个角斗士被开膛破肚。不时有奴隶跑进场内,用长绳和铁钩,把尸体拖走,取下盔甲和武器。另有一队奴隶负责用干净的沙土覆盖大片的血迹。
四周的看台上,大量观众被鲜血引发了亢奋,尖叫不停,声浪汹涌。那些平常行为庄重的贵族和议员,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都无所顾忌地展露出狂热的一面。尖叫和欢呼声盖住了濒死的角斗士的呻/吟。
只见一名身形高大的姆尔米洛战士,用三齿钢叉刺住另一个角斗士,就像海神尼普顿在玩弄一只小海蟹。他把对手踢翻在地,沉重的皮靴踏住对方胸口的薄铁甲,脚下是敌人脱手的武器。在他轻而易举地刺穿对方喉咙的一刻,观众欢呼起来,就像一群饥饿的食客看着一头乳猪被整个叉起来,浸过了油和盐,等待烘烤。
恐怕我是少数对这些杀戮毫无兴趣的人。但我不像克劳迪娅那样同情赴死的角斗士,我只是厌恶那些肮脏的鲜血,无法在这些夸张的死亡中发现任何乐趣。
克劳迪娅脸色苍白地低下头,不愿正视场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叹了口气,向后靠着松软的羽毛垫子。这些闲暇时间,我更宁愿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在花园里柠檬树的树荫中,半躺在榻上看一卷诗集,享受微风和金银花的香味。但我不能离开。克劳迪娅也不能。作为盖乌斯的妻子和姐姐,在公共场合的一举一动都牵涉到政治。平民习以为常的许多自由,我们反而没有。
临时搭建的角斗场上,沙土飞扬,血液、热汗、甘油和皮革的气味弥漫,不时需要洒水。在我看来,那些激动的观众们就像一群欢呼雀跃的猴子。让人难以置信的欢呼咆哮声,使我的耳膜嗡嗡震响。
观众们热衷于观看角斗士“迎接利刃”【注4】。不少角斗士是敌军的战俘,被带到罗马,还有一些是杀了人的奴隶、自由民或外国人。他们都是因为杀人而获罪,被投入这个修罗场,让他们的谋杀成为大众娱乐。比起真正的战士,他们更像演员,在看台上观众的掌声和欢呼中,以不同死法的表演而取悦观众。
又一个角斗士倒下了,就在离我所坐的看台不远的地方。他的脸上像戴了面具一样缺乏表情,垂着头,缓缓倒下去。肋下鲜红的大创口,血液溢出,沉重地一滴一滴往下掉,像雷雨最初时刻的雨滴。
“优秀的角斗士不仅要学会如何杀戮,还要学会如何死亡。”福尔维娅起身来到安东尼身边,依偎着他。海水般色泽的丝绸长裙包裹住她的身体,显出洁白的胸脯。她有意无意地摆弄项链,引人注意胸前露出的肌肤,“人们有多恐惧死亡降临在自己身上,就有多热衷于观看别人的死亡。”
安东尼吻了吻妻子裸/露的线条优美的肩头:“是啊,比起罗马的政治泥潭,战争中的杀戮显得无比单纯:那就是‘毫无仁慈’【注5】,你死我活。”
“所以你是天生的将领和英雄。”她凝视着他,以毫不掩饰的仰慕与骄傲。
他的指尖抚过胸前佩戴的圣甲虫垂饰,语气漫不经心:“或许如此,谁知道呢。死神摩尔斯【注6】,在诗歌中总被描述为一个女神。因为死亡就像女人一样,苦苦追求她的人,始终得不到她。而那些不愿亲近她的人,却意外地得到她的青睐。”
我看着他指尖有双翼的圣甲虫。那种被埃及人神化的金甲虫,生活在腐朽与冷酷的死亡之中,却被视为重生和不朽的象征。
这枚象牙雕成的垂饰,嵌在橡树子形状的金壳内。我知道那是埃及女王送给他的。或许他还想念着远在亚历山大里亚的佳人,而近在咫尺的妻子却不知晓。
我忽然想到,他即将离开罗马去往东方,是否也是为了与埃及女王相会?女王最近时常前往雅典,她本身也是希腊人的后裔。而且,据说安东尼征讨布鲁图斯时,女王派出了一队援军,向亚洲的海岸进军,以期尽己之力援助安东尼。但她的舰队遭遇了强烈的风暴,被分散、摧毁,只有一小队残余力量被风吹到了非洲岸边,所以根本没有帮上忙。虽然我很怀疑这一传闻的真实性,毕竟它可能只是女王为了笼络安东尼而编造的说辞,但至少这也显露了她对安东尼示好的意图。
此时,只见安东尼向后倾身,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眼睛,一手拿起酒杯,手指触及杯身上盘结着的蛇形纹饰。纵然已是罗马权力的主宰,但他看起来似乎有些郁郁寡欢。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不明白。
雷必达走了过来。作为大祭司,他还是一身白色托加袍。安东尼站起来,一把拉住好友,随手放下了酒杯。奴隶把那个杯子拿开。
“过来一起看角斗表演,等会儿还有斗兽。”安东尼邀请。
雷必达的目光扫过依偎在安东尼身边的福尔维娅,摇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不能久留。”
“你就是太认真。那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亲历亲为。”
雷必达微笑不言。安东尼放了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好吧,那就不留你了。”
雷必达虽然是执政官兼大祭司,但大家都知道,他的实权并不多,只是安东尼信任的二把手。再加上他本人素来低调,大家对他的关注,远不如对安东尼和盖乌斯。
接下来,我无意中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留意到:雷必达走开之后,经过不远处放置酒具的桌子。他拿起那个安东尼用过的酒杯,低头注视着它,仿佛它是什么奇珍异宝。然后,他仰头把残酒饮尽。那一瞬,他闭上眼,像在品尝甘美的蜂蜜。
我确定,那个酒杯是安东尼刚才用过的。即使雷必达不知道,也不必这样饮用残酒,完全可以吩咐奴隶倒一杯新的。电光石火之间,一些模糊的记忆从眼前贯穿至脑海。难怪雷必达如此忠诚于安东尼,难怪他不喜欢福尔维娅。
我不禁同情他。在罗马,男性公民可以随意与男奴、男妓发生关系。但在上层社会,两个男性公民之间如果存在这样的关系,对被动一方而言是巨大的丑闻与耻辱【注7】。雷必达的感情,就像一个隐秘的伤口,不能揭开,也永远无法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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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安东尼与盖乌斯重新进行了权力分配。这次分配显然极不公平。
首先,他们缩编了庞大的军队。之前为攻打共和派而征召的士兵中,除了自愿继续留在军队的八千人以外,其余服役满期的士兵都被遣散。那八千人被分配组成卫兵大队。此外,十一个军团的步兵与一万四千名骑兵被保留下来。其中,八个军团和一万骑兵归安东尼所有,准备远征东方。盖乌斯只得到三个军团和四千骑兵。军队的精锐部分几乎都由安东尼统帅。
在行省的分配上,性好奢华的安东尼选择了爱琴海以东的地区,保留山北高卢和那旁尼西斯高卢。富饶的东方是一个庞大的资源宝库,他带领大军过去,可以像压榨葡萄酒一样,从这些地区轻松地榨取大量财富。
而盖乌斯接收了意大利本土。这绝非轻松的工作。实际上,这是个安东尼不愿意接管的烫手山芋。意大利的国库早已枯竭,还欠下了庞大的债务。盖乌斯必须运用严厉手段,征收赋税和贡金,才能筹出所需经费,维持军队的开销,并支付退伍士兵的饷银。此外,盖乌斯还需要大量土地作为移民地,来安顿退役士兵。这是出征前他与安东尼共同许下的承诺,现在却丢给他一个人来完成。
不仅如此,意大利还面临一大心腹之患:庞培的小儿子,自封“海神之子”的塞克斯图斯。此人在西西里建立基地,拥兵自重,海军力量颇为强大,四处肆虐,阻挠意大利的贸易活动,并收容了不少凯撒派的流亡政敌。他的海盗船截夺了许多进口谷物的大船,致使意大利的饥民因饥荒而引发动乱。
名义上,盖乌斯分到了西西里和撒地尼亚,但这两个地方的实际控制权都在塞克斯图斯手中。安东尼打的算盘,显然是希望让盖乌斯与塞克斯图斯发生冲突,而他坐收渔利。
我拂开门帘走进书房时,盖乌斯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他写字速度一向很快,手腕压着莎草纸,苇杆笔的头端与纸页接触,发出沙沙声响。头微微低垂,长睫遮住几乎不眨一眨的眼眸,脸上面无表情。
现在,身为日理万机的重要人物,他是个大忙人。我每次见到他,他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这里的陈设大多简单实用,散发出肃穆的气氛,连墙角那尊阿波罗的小型雕像也无法将其缓和。漆过的书桌上,堆着不少封有红色火漆的卷轴。一般书写用蜡版,普通书籍用莎草纸,重要文件则采用羊皮纸。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是罗马人占领的所有土地的宏伟版图,据说是阿格里帕绘制【注8】。现在,盖乌斯与安东尼、雷必达瓜分了这些土地。
一旁的梅塞纳斯抬眼看到我的到来,脸上浮现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夫人来了。”
我向他点头致意。
他看向盖乌斯,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你们聊,我先离开一会儿。”
盖乌斯放下笔,平静地阻止了他:“不必。”
我也不用回避梅塞纳斯,径直走向盖乌斯:“你为何要接受如此不公平的权力分配?”
他按住桌上的一份文件,用印章戒指在文件末尾盖上斯芬克斯的徽记,头也不抬:“实际上,从长远来看,这对我有利。”
我皱眉:“岂会有利?安东尼去东方安然享乐,大举敛财,而你只能被困在罗马,处理无法完成的任务,被淹没在困境之中。而且,他虽然离开意大利了,他的弟弟卢修斯却留了下来,被安排为明年的执政官。卢修斯一定会制造很多麻烦,在你背后掣肘。”
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语气波澜不兴:“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我能解决它们。”
梅塞纳斯悠然含笑,拨弄着手上的戒指:“换个角度来看,意大利的难题,可以成为绝佳的契机。东方的财富看似充满诱惑力,但西部的意大利本土才是希望所在,足以为小凯撒的未来权力奠基。”
“等等,”我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难道你故意让安东尼攫取所有战功,故意装病留在意大利,都就是为了这个?”
盖乌斯没有回答。他看着我,那双冰蓝的眼眸让我感到压力。
梅塞纳斯掩口笑道:“你现在才发现,看来安东尼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但这得不偿失。”我只觉得荒谬透顶,“你为了获得意大利的控制权,竟然宁愿面对这些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这些麻烦只会把你拖跨。”
“不,不会的。”盖乌斯气定神闲的态度,足以让人觉得可以下调关于此事严重性的估计。
我叹了口气。事已至此,除了面对这个烂摊子,别无他法。
“还有一件事,”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怀疑,雷必达对安东尼有超过朋友的感情。”
没想到,盖乌斯的神色毫无变化。梅塞纳斯双手交握,只是微笑。
“你们早就知道?”我诧异。
“你不必操心这些事情。”盖乌斯总是回避我的问题。
梅塞纳斯转移话题,提出邀请:“夫人,如果你有空,可以来参加我组织的诗人和学者的沙龙。”
“谢谢。”我敷衍道。
这时,盖乌斯忽然咳嗽起来,苍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红潮。我靠近他,他却推开我,像是不想让我染上病气。
我不免奇怪,他在外人面前可以假装,但这里只有我和梅塞纳斯,他还是病恹恹的,完全不似作伪。
“你真的病了?”我脱口而出。
虽然停止了咳嗽,盖乌斯依然没有回答。
梅塞纳斯道:“为了不让安东尼疑心,小凯撒让他最信赖的医生配了一些药,短期之内症状还好不了。”
竟不惜以损害自己的健康为代价。他不仅对别人残忍,也对自己残忍。就像水银的形状一样,难以预测。这让我不安,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怀疑:是否真的有人曾走近他的内心?
盖乌斯转开了话题:“我很遗憾,虽然我下令赦免,但利维娅的父亲还是自尽了。”他冰蓝的眼睛就像冬季阳光下呈现的透明天空,有种纯净到无辜的错觉。
“这不能怪你。”我道。谁能阻止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就连反对自杀的毕达哥拉斯,最终也绝食自尽。【注9】
那时,我并不知道,利维娅之父的死亡并非如此简单。命运女神播下的种子,无需阳光和雨水,也将悄然发芽,抽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