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就此定下。之后,马塞勒斯派人送来一枚赤金蛇吻订婚戒指【注1】。一条细蛇首尾相衔绕成指环,恰好扣在左手中指。戴上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同时送来的,还有那把贵重的小竖琴。我时常坐在菲利普斯家的花园里弹奏它,虽然往往只有盖乌斯一个听众。他总是跟在我身边。即使我在锯木头,他也能静静听下去。
我设想的听众,不知不觉成了马塞勒斯。他喜欢听我弹琴。
弹琴时,手中的小竖琴,总令我想起俄耳甫斯【注2】的爱情,又立刻打住。以悲剧收场的故事,太不吉利。
我忍不住猜测,我的未婚夫是否喜欢我?但这不是一个能用罂粟花来占卜【注3】的问题。
婚期定在明年四月,这个适合结婚的月份【注4】。那时,我就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注5】。
对于我即将出嫁,盖乌斯并不乐意。他不想我离开他。
“但我终究要嫁人。你以后也会娶新娘子。”我道。
他眨眨眼:“我们结婚吧。”
真是孩子气的话。我笑了:“我们是姐弟,不能结婚。”
他认真地看着我,一本正经道:“历史上,埃兰、赫梯、本都、波斯等国,都曾允许这样的婚姻。即使是现在,在雅典,同父异母的姐弟婚姻也是合法的。在亚历山大里亚,同父同母的姐弟也可以结婚。我们可以去亚历山大里亚。”
“但我们是罗马公民。在罗马,姐弟不可能结婚。亚历山大里亚,那是崇拜动物的野蛮人住的地方【注6】。”
“不,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很多著名学者……”
“为求苟延残喘,埃及年年向罗马进贡纳粮。它是祭坛上的羔羊,再肥美,也只能等待被宰杀。从来都是如此,弱者臣服于强者。这就是权力。”我按住他的肩,收起笑容,郑重道,“只有在罗马,我们才有机会获取这种权力。你会成为执政官,你会成为家族的荣耀。”
若没有权力,我如何复仇,如何让父亲为我骄傲?所以,我不能失去盖乌斯。
盖乌斯垂首不语。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傻弟弟。婚姻,只是一个名义而已,无关感情。同床异梦的夫妻,‘多如沙砾,繁似尘埃’【注7】。婚姻关系只是契约,随时可能离婚。只有血缘关系是天生的,不会改变。所以‘同父母的’即‘真实、可信赖的’【注8】。”
他依然沉默。
我想了想,从柜子里翻出一卷书。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然后展开卷轴,找到剧中最动人的那场戏【注9】:“把这段读给我听,好吗?”
这是女主人公厄勒克特拉以为她的弟弟去世时,抱着弟弟的骨灰瓮,哀痛欲绝的一段倾诉。
盖乌斯摇摇头,没有接过书卷,直接背诵那段台词:“我曾那样辛苦而愉快地养育你。你母亲对你的喜爱,从未胜过我对你的喜爱。我永远是你的姐姐。最亲爱的弟弟,且把姐姐接到你的骨灰瓮中,今后我们一同住在下界。既然你在地上时,我曾和你一起生活,如今我愿死去,分享你的坟墓。人一死就不会感到痛苦。【注10】”
“虽然厄勒克特拉一心为父报仇,为报仇而活着,但她同样深爱着弟弟,愿为他而死。”我把盖乌斯拥在怀里,“小星星【注11】,我也深爱你。所有活着的人中,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
他轻轻嗯了一声,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像唯恐被主人抛弃的阿卡奈小猪【注12】。
我暗暗松了口气,轻揉他的发丝。丝丝金发,宛如阳光融成的金箔,纠缠在我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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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前夜,按照习俗,我献上幼时的衣裳和玩具,以祭祀家神,彻底告别童年。之后,母亲领着我来到浴室。
罗马人热爱沐浴。富裕人家一般不去公共澡堂。菲利普斯家中有三个浴室,冷水、温水和热水。我们来到温水浴室。这里覆满了彩色斑纹大理石。池底铺着马赛克。浴池四角,有四尊莎拉西娅【注13】骑着海豚的石像。女神以不同的姿势捧着水瓶,温水从瓶中泻入池内。
宽衣之后,我沉入水中。晶莹的水直没到肩颈。无数玫瑰花瓣漂浮在水面,随波荡漾,如花毯被风吹动。我靠着池壁,任由一名女奴把我湿漉漉的长发用柔巾掬起,涂抹香油。与此同时,另一名女奴用臆羚皮磨擦我的指甲,使之发亮,然后用散沫花汁把指甲染红。
幸好不用染发。我讨厌染发时的那种气味。母亲说,马塞勒斯喜欢深色头发。但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
按照她的说法,罗马女性的美丽,皆从充满蒸汽的浴室中诞生,就像维纳斯从大海的泡沫中诞生。所以,这一个小时【注14】的百无聊赖,是美丽的代价。
当我带着满身花瓣从池中上来,母亲打量着我,像打量一件待售的商品。那种目光中,我的身体变得沉重,像浸泡在牛乳中的椰枣。
“你还没怎么发育。”她皱了皱眉,“不过,有些事情,现在必须让你知道。你迟早会经历。”
我猜到她想说什么。在她开口之前,我先道:“我看过亚里士多德《生物志》第十卷【注15】。”
她似乎并不意外,依然面无表情:“那你应该明白大致的原理,但还不清楚具体的技巧。”
说完,她拍了拍手。一个男奴走进浴室,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我们面前,开始脱衣。我调开目光。
“仔细看。你不能在结婚时还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母亲道。
我只能转回目光,面对赤身裸/体的男奴。纵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惊愕。之前,我所见过的成年男性的裸体,都是希腊雕像。但没有哪座雕像,生殖器是这样的尺寸,令人反感。【注16】美丽无双的维纳斯,竟是由这种丑物变成【注17】。
“不要相信希腊人的雕像。他们只喜欢男孩和少年【注18】。”母亲似能读出我的想法。
之后,她屏退了男奴,用纯然冷静的语气,向我描述“具体的技巧”,例如怎样减少初夜的痛苦、怎样取悦对方,等等。有的令人骇异,有的非常恶心。
一想到她曾和父亲做过这样的事情,我就不想听。只能强忍着。
“希望你能服侍好你的丈夫。你们婚姻和睦,以后他就会给你的弟弟提供帮助。”这才是她的目的,我当然知道。
最后,她郑重地告知我该如何避孕:事前,男方要用松香草、石榴和薄荷油。女方要用阿里山蕨萁的落叶萃取液兑酒喝……她还为我准备了一种外用避孕药:用金合欢的刺磨碎后,混合橄榄油、雪松和乳香制成的膏剂。【注19】
她叮嘱道:“你还太小,最好别怀孕。若是怀孕了,弄不好就一尸两命。他的前妻就是这样死的。”
“他的前妻?”
“噢,你还不知道。马塞勒斯年轻时,娶过一个小姑娘。她难产而死时,才十三四岁。”
的确,以他的年龄,若说之前没结过婚,不太可能。但亲耳听到,心情还是有些复杂。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惧。若我不幸怀孕,是否会在分娩的痛苦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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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浴室之后,回到卧室。待长发晾干,便睡下了。半夜下了雨。淅沥雨声中,我从梦中醒来。惺忪地睁眼开,只见一个人影坐在床边。
我睁大眼睛,迟疑:“盖乌斯?”
“姐姐。”
摇曳的烛光中,他伸出手,轻触我的脸。指尖的触感,如软羽拂过。仿佛时光倒流。那个做了噩梦的孩子,来寻求我的拥抱。某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但很快我便回到现实,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他摇摇头:“没什么。”我知道,他舍不得我离开。
“来,坐下吧。”我拍拍我身边的位置。
他坐下来,任我抱住他。
蜜色的烛光从黄铜吊灯洒下。白色床单的褶皱,在光影中染出层次感。
我柔声道:“你小时候做噩梦,梦到雷电【注20】,惊醒。然后,你过来和我一起睡。那时,你记得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吗?”
他点点头:“你让我转移注意力,专注于别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离我们很近、却被一般人忽视的细节,比如床单的质地,比如我们的脉搏和呼吸。”
他依偎着我,满头金色卷发的小脑袋贴在我的怀中,倾听我的心跳。低下头,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能令女孩子羡慕。
“怎么样?”我问。
“你的心跳速度比以前慢了。”
“那是因为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顿了顿,我回到正题,“一旦你专注于某一事物,就能淡化其他事物对你的影响。当你感到不愉快,更应该专注于对你有用的内容。所以,在我离开之后,你更要认真学习。”
“学什么?”
烛光忽明忽暗。语声在雨中听来,有奇异的宁静感。
我捏捏他的脸颊:“来,做个测试。和以前一样,微笑练习。”
这是以前我训练他准确识别旁人的表情时,让他对着镜子做的练习。
我问:“胜券在握,应该怎么笑?”他微微扬起下颔,眼角眉梢都是自信。
“流露出自卑的自嘲,怎么笑?”他勾起嘴角,笑意苦涩。
“作为乐观开朗、心思简单的人,怎么笑?”他耸了耸肩,笑得俏皮。
“对尊者表现敬意,怎么笑?”
“欢迎不熟的客人,怎么笑?”
“对同龄人表示友好,怎么笑?”
“对别人的明嘲暗讽不在意,怎么笑?”
“对别人的提问不置可否、模棱两可,怎么笑?”
……
每一项,他都做得很好。比我预期的还要成功。
忽然,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含情脉脉,怎么笑?”他一怔:“含情脉脉?”
“面对心爱的女孩子,要怎么用笑容表达爱意?就是卡图卢斯【注21】诗中那种男女爱恋。”
这对他来说,一定很难。果然,他犹豫了。
我笑着揉揉他的头发:“没什么,这的确比较难。所以,我离开之后,你还需要更多练习。熟能生巧。”
窗外,夜雨澌澌地下着。室内静森森的,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三足烛台上,烛焰一动不动,又细又长。这一刻,我能确定,我爱盖乌斯。他是我无法成为的另一种可能。我的愿望寄托于他,将由他实现。
“我们会有最好的未来。”我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