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死了。
这一年,从此凝固为史书上不会遗漏的时间:
按罗马人的纪年法,这是从罗马建城起第七百一十年。
按希腊人的纪年法,这是第一百八十四个奥林匹亚德的第一年【注1】。
而对于我,这是父亲去世后的第十五年。
凯撒死了。
在此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日子没什么特殊。然而事后,人们都成了有先见之明者,编造出各种奇异的征兆,越传越夸张。
比如,当占卜官剖开动物的腹腔时,发现内脏不翼而飞。又比如,几年前凯撒涉渡卢比孔河时骑过的战马,忽然不肯食用饲料,绝食而死。再比如,卡普亚的殖民者,在发掘古墓时,发现了一块青铜书板,上面用希腊字母刻着铭文:凯撒家的一个子孙将死于谋杀。甚至有人传说,在凯撒遇刺的前夜,他的妻子卡尔普尼娅,听到他卧室的门窗在无风的情况下吱嘎作响。
凯撒死了。
关于此事,城中最通行的说法是:三月的伊代日,元老院照例举行会议。凯撒独自来到位于马尔斯广场的庞培议事厅【注2】。虽然他事先得到警告,有人这天会刺杀他,但他拒绝了卫队的护送。在议事厅就座时,阴谋者们向他涌来,用匕首围攻他。他甚至没有可以自卫的武器,也没有抵抗,就倒在血泊中。
之后,他的尸体被医生做了检查。尸检称,他身上共有二十三道伤口,但只有最后一刀是致命的。据说,捅上最后一刀的人,是凯撒喜爱的布鲁图斯。
凯撒死了。
父仇得报。梦里,再不会有奥瑞斯提亚三部曲【注3】中的复仇神,如阴魂不散的蝙蝠般追赶着我,发出凄厉的尖叫:“抓住她,抓住她!她放过了她的杀父仇人!”
但没有欣然,没有解脱。似噩梦醒来仍是长夜,茫然不知所措。
凯撒死了。
消息如疾风般,传遍罗马的大街小巷:凯撒被人谋杀了,还是在元老院议事厅!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把罗马抛入一片惊惶与混乱之中。普通的民众,即使之前不喜欢凯撒,对此事的第一反应,也绝非庆贺独/裁者的死亡,而是担心此事引发新的内乱,殃及自身。
凯撒死了。
这短短一句话,可以诠释出无数阴谋与斗争,甚至漫长的战争。集权者倒下之后,留下的往往不是自由与统一,而是分裂和混战,譬如当年的亚历山大大帝【注4】。
一时之间,仿佛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罗马,人人自危,家家闭户,街头空无一人。尽管谁也不确知这次近在门前的汉尼拔【注5】是谁,但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怖。整座罗马城,像一只被饿狼攫住的兔子,因恐惧而失声。
“解放者”们所期待的、当年老布鲁图斯驱逐暴君时的胜利景象,并未发生。他们带着角斗士作保镖,拿着长矛,来到朱庇特神庙所在的卡庇托尔山。长矛上,挂着赐给被释奴隶的三角帽【注6】,表示他们把自由带回罗马,并向人民展示这一光荣。但民众对此惊惶不安,避之不及。
凯撒死了。
翌日,风日晴好。虽然此时出门不太安全,马塞勒斯极力劝阻,但我还是执意去了谋杀发生之处,庞培议事厅。他以为我是前去悼念凯撒。实际上,只是祭奠一份伴随我多年的仇恨。
平日热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枯萎的石楠花委弃于路边。整座城市浸沉在死寂之中。不安的气氛化为实体,四处侵袭。
走过剧场,再向东,是一座花园。暮春时节花木葱茏,幽静如梦。蜂巢,流水潺潺的喷泉,覆满苔藓的斑岩水槽,未曾改变。花园对面,缓坡上有几十级宽阔的环形石阶。绿荫沉沉的树枝,半遮着大理石台阶。
这是通往庞培议事厅的必经之道。拾级而上。微风从树梢沙沙吹过。春日阳光斜斜照着,一只画眉在凉荫中歌唱。
空荡的议事厅内,最醒目的是一座庞培的雕像。据说,凯撒遇刺一事,就发生在雕像的底座下。
我仰起头,看着年轻时被誉为美男子的庞培。是的,他也曾年轻过,辉煌过,被人仰望和羡慕过。但他已经死了,死在遥远的非洲,死在陌生的埃及人手中。而凯撒死在罗马的元老院议事厅,死在那些曾被他施恩的人手中。哪一种更讽刺?
地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我想象着,凯撒在这里倒下,浑身是血,像一面倒下的旗帜。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随着他倒下的,是比财富、荣耀、权力,甚至来之不易的和平更宝贵的东西。但他是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令凡人面对它时自惭形秽,感到不安。他们宁愿打碎它,即使碎片会割伤自己。
身后的脚步声,令我转身。是安东尼。
“恭喜你,复仇成功。”我道。
“也恭喜你。”但他脸上毫无笑意。鲜少见到这样的他。
我们都沉默了。一只蜜蜂从面前嗡嗡飞过,被阳光照得通体金色。
终于,他开口:“那次宴会上,我故意与凯撒决斗。当时,我的剑已经架在他的颈项上,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但我还是放弃了。”
“你想折磨他,让他的亲生儿子布鲁图斯亲手杀掉他?”
“不,这只是借口。其实我心底明白,这是为了权力。”他旁白般的淡漠语气,宛如从古书中援引一则事例。
我沉默。
“你应该能理解我,即使其他人都不能。”
我皱眉:“为何这么说?”
“你不杀凯撒,不也是因为这个吗?”他勾出一丝冷淡的笑意。
盖乌斯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不愿面对那个答案,它就像一个潜伏着毒蛇的洞穴。
而此时,安东尼把我和他对于权力的诉求,都毫不避讳地挑明了。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他会公然站在我的对立面。的确,凯撒已死,我之前可以威胁他的把柄,也就消失了。他甚至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只是没有必要。他的直接对手是盖乌斯,不是我。
罗马人,母狼哺育的后裔。狼族的规则,胜者为王。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上残留的血迹,兀自笑了:“说来也挺讽刺的,凯撒死时,和我父亲去世时,正好是同样的年龄。”
是的,他已经为父报仇。虽然复仇早已退化为一个薄弱的借口。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死了。以前在战场上,我是错觉,他永远也死不了。”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凯撒,你怎么已经到了幽暗的阴间【注7】?”
我忍不住问:“你杀过那么多人,就从来不害怕?”
他又笑了,仿佛我问了十分可笑的问题。最终,他道:“‘让他们恨我吧,只要他们怕我【注8】’,我期待有人向我复仇。这才是人间最有趣的游戏。”
说完,他掸了掸带着紫色宽边的白色托加袍,独自离去。
我摊开手心。掌心上,一枚晶亮的银币,四年前在罗马发行。银币正面是头戴桂冠的凯撒侧脸,反面是凯撒家族的守护神维纳斯。我抛出它,看它划过一条虚空的弧线,最终跌落尘埃,尘埃落定。
—————————————————————————
神圣的马尔斯广场上,不远处,就是茱莉娅的墓地。离开议事厅之后,我顺道去了那里。
大理石墓碑,被昨夜的雨水洗得雪白。阳光在白蔷薇花蕾上跳跃。大概,女人就像流星,无论曾经如何光芒璀璨、备受瞩目,划落天幕之后就无人提及。不过,茱莉娅的早逝,至少让她不必面对丈夫与父亲的死。我还活着,却不知道明天等待着我的,是否比死亡更糟。苏格拉底说,生与死,哪个更好,唯有神知晓【注9】。
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低头坐在墓边。温柔的风拂过草丛,涌起一片绿潮。而这个苍白而瘦削的男人,神情憔悴冰冷,一动不动,宛如阿刻戎河【注10】边等待摆渡的幽魂。
布鲁图斯。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几乎未能认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彻底熄灭了。他从我记忆中那个鲜活的形象,褪成眼前这道苍白的影子。
我走近他。他的手上,可还沾着他生父的鲜血?
历史的巧合,宛如宿命的嘲讽:四百多年前,共和国的国父布鲁图斯,推翻罗马最后一个国王的统治,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死亡。他立誓为她复仇。【注11】而他的后代,在四百多年后,同样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谋杀了无冕之王,以共和之名。
我的脚步声,令他抬起头来。逆着阳光,他抬起手,遮住额前。过了片刻,我已来到他面前,他茫然的目光才逐渐凝聚到我脸上,有了焦点。
他似乎喝醉了,身上有酒气。空酒瓶散落在脚边。
“不,我没醉。”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但真正醉了的人,是不会承认的。
风中,杨树枝条轻轻摇曳。一只云雀忽然振翅飞起。
我转向墓碑,凝视了一会儿,低声道:“有你的爱,是她的幸福。”
“不。即使她还活着,也不会感到幸福。她不爱我。”他的声音宛如生锈的剃刀。
我读不出他的情绪,也无法确知他是否看穿了我当年编造的谎言。如果他真的明白她不爱他,为何还执着于为她复仇?
“但这无妨。我爱她。需要对方的回馈,才可以成立的情感,我并不需要。那太软弱。”他笑了,眸中神情却毫无改变,无比安静,又或许只是厌倦,“大概,我只是在臆造中爱着她,就像皮格马利翁【注12】爱上他创造的少女雕塑。用一方的死亡成全的爱情,比活着长久地相爱,容易得多。”
我沉默。
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或许,我只是需要一个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她是我的理由。”
顿了顿,我道:“无论如何,你为她报了仇。”
“不,我失败了。”
我意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他望着远方,忽然笑了,像在自言自语:“他临死时,我对他说:‘因为茱莉娅,我无法原谅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希腊语说:‘我爱茱莉娅。你亦然,我的孩子【注13】。’”
他茫然的神情,几乎像个孩子。我不敢问:你是否后悔?潘多拉之匣中释放出的最可怕之物,是悔恨。
而我,我真的赢了么?命运女神隐匿她们的判决,如丰草中隐匿的蛇【注14】。
我们陷入沉默,仿佛等待着预兆,或是别的什么未知的东西。
云雀在停顿了很久之后,又怯生生地唱了起来。
—————————————————————————
夜里,我在卧室更换睡袍时,马塞勒斯走了进来。
他似乎不经意地提起:“今天,卡尔普尼娅把凯撒的私人文件、档案,以及值钱的遗物和房产,都交给了执政官。”
我呼吸一窒:“你是说,安东尼?”
他颔首。
“这不可能。你弄错了。”卡尔普尼娅一向站在盖乌斯和我这边,不可能倒戈相向。
马塞勒斯在我身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他的声音很平静:“明天,你可以派人去问菲利普斯。届时,元老院的人应该都会知道了。”
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那么,这是一个误会?澄清误会,最快捷的办法,是找到当事人。我站起来,吩咐女奴为我更衣。
“你要‘照亮道路’【注15】?”他问。
“嗯,去见卡尔普尼娅。”
他拉住我:“这么晚了,出门不安全,明早再去吧。”
不,他不明白。这对我而言,太重要。
我摆脱他,径自走出卧室,唤来克丽泰,让她立刻准备抬轿和保镖。
家宅的大门处,守灯人【注16】已经带着毯子和灯盏候在那里。很快,我坐上了被帷帘裹得严实的抬轿。
深夜里,街市漆黑一片。除了抬轿人和十二位手持火炬的保镖,两名奴隶走在前头,提着两盏灯笼,以供照明。隔着薄帷望去,灯影摇摇晃晃。
封闭的帘幕内,有些闷。薄亚麻的帷帘微微摇荡。我挑开两幅帷帘间的缝隙,只见长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屋舍都门户紧闭。清冷的石板上,白日的热量消失无踪。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
罗马的夜晚,是歹徒与游手好闲者的乐园,向来不安全。在这敏感时刻,谁都不知道,黑暗中的角落是否潜藏着渴望鲜血的匕首。我大概是此时唯一一个冒险上街的女人。
终于,凯撒家到了。门前有一座小喷泉,水流潺潺。大门上,黄铜门环衔在狮子口中。克丽泰上前叩门。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应门。克丽泰报出我的名字。
“女主人不在家。”应门者道。
寂静中,墙内传出的靡靡之音清晰可闻。显然,大厅里正在奏乐作乐。凯撒已死。这里唯一剩下的主人,就是卡尔普尼娅。她不可能不在。
“她去了哪里?”我撩开帘子,扬声质问。
应门者支吾着,答不出来。我的心直沉下去。答案水落石出:她的确投靠了安东尼。这个念头仿佛把我魇住了,令我感到晕眩。
“您没事吧?”克丽泰小心翼翼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发现自己嗓子微哽,只能挥挥手,示意原路返回。
夜风吹来,凉意侵袭。抬轿内,靠在软枕上,只觉得茫然。失望和无力感,在体内侵蚀开来。甚至没有愤怒,只有悲哀。前两天,她还在剧场里,对我言笑晏晏。难道那些,都是做戏?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卧室亮着灯。水钟的浮标指示着半夜的时间。已经很晚了,马塞勒斯还在看书。我挪动脚步,到床沿坐下,大病初愈般虚弱。
“你脸色很不好。”他走近我,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闭上眼,掩去疲惫,振作起声调:“没什么。”
他轻轻按摩我的肩:“你绷得太紧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没有心情应付他:“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他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我的卧室。
更衣之后,我躺倒在床上。女奴熄了灯。黑暗中,感受到来自四肢百骸的疲倦。
一宿失眠。
我想起马塞勒斯之前提过的建议:我应该让盖乌斯留在阿波罗尼亚,远离政治风波,至少近两年不要回罗马。
连卡尔普尼娅都投奔了安东尼,我是否真的要放弃一切计划?
—————————————————————————
翌日清晨,在毫无胃口地勉强吃了点早餐之后,我赶去菲利普斯家。往常此时,母亲不是还在化妆、按摩,就是在约见女裁缝或珠宝商。而这次,女奴说她还在起居室里休息。
起居室内,帷幔深垂。本就不强烈的晨光,被帘幕隔绝在外,缝隙透入几丝光束。室内半明半晦,梳妆台上的银镜反射微光。药用苦艾酒【注17】的气息浮动在四周。母亲躺在一张象牙腿的卧榻上。
我命女奴拉开帘幕。阳光照进来,我终于能看清母亲。她坐了起来,把有些松散的发髻重新挽上。一张绸质披巾,几乎把裙子完全裹住。虽然如此,我仍发觉,她的身形更显消瘦,连浓妆也无法掩饰苍白和憔悴。红色的裙幅从榻上垂下,丝绸质地,轻薄如玫瑰花瓣,却已旧了。在我小时候,东方来的丝绸极为罕见,母亲穿着这条裙子,高贵如女王。它曾是我的梦想之物。有一次,我忍不住伸手触摸裙摆,旋即被母亲打开了手。而现在,只要足够有钱,就能买到丝绸。这样的裙子对我来说,早已失去魅力。
“您,还好吧?”我试探地问,担心正赶上她心情不佳。
“我一向很好。”她冷漠地抬了抬手,“你这么早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还是她一贯的风格。我取下头巾,坐下,斟酌着措辞:“现在局势动荡不安,危机四伏。安东尼占了先机,我们胜算太小……我在想,能否让盖乌斯留在阿波罗尼亚?”
她无动于衷地垂下眼帘,拈起碟子里的一枚干果:“哦,是颗无花果。我更喜欢杏子。”
果然,她拒绝了我的建议。正欲起身告辞,她却屏退了女奴。
待到只剩下她和我两个人,她叹了口气:“傻孩子,你以为,只要让你的弟弟留在阿波罗尼亚,不再谋求权力,其他人就会放过我们?你弟弟的存在,对安东尼而言,始终是威胁。战争中,安东尼杀人无数,在罗马也不会心慈手软。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有留给败者的灾难【注18】。”
是的,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们在权力的漩涡里陷得太深,无法全身而退。令我意外的,是她的语气。她鲜少这样温柔平和地与我交谈。
顿了顿,她又道:“我们凯撒家的人,无论面对怎样的命运,都不会躲起来瑟瑟发抖。对付命运最好的方式,就是主动走向它、张开双臂拥抱它。我们只要两种选择:成功,或者死。”
我沉默。她说的没错,虽然我不是凯撒家的人。
“关于凯撒的死,我已经写信告诉你弟弟,让他赶紧回来……”话音未落,她忽然以手帕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扶住她,感受着她纤细冰凉的手指不停颤抖。
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平复下去,但脸色苍白得异样。
“您没事吧?”我担忧。
她不语,睫毛轻轻一颤。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一把夺过她的手帕,只见其上新染的斑斑血迹。竟咯血了。
她的声音仍然虚弱:“看来,瞒不过你了。医生说,我大概只剩下一两年的时间。”
我焦躁道:“别信庸医,他们只会胡说。我听说,希腊名医阿斯克雷庇阿德【注19】医术不错,不如请他……”
“菲利普斯已经请过最好的医生来家中会诊【注20】。你说的这人,也曾请过。菲利普斯甚至还派人去医药之神的供奉处,租下床位睡在神像前,以期获得神灵的梦中启示【注21】。但即使希波克拉底【注22】再世,对我的病也无能为力。”她含混不清地轻笑,“而且,凯撒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难以接受事实。的确,我与她从不亲近,也并不喜欢她。但我也从未想过,她会永远离开。
“在我死之前,只有最后一个心愿。”她凝视着我,声音喑哑,“我希望,你能助我实现它。”
她从未用这样恳切的请求语气对我说话。我眼中一热:“请您告诉我。只要我能办到,定当竭尽全力。”
她深深注视我:“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
我一怔,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她的心愿不难理解。作为母亲,总是希望看到后继有人。但……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你不愿他结婚生子吗?”
“不,但……”我找不出理由。
她竟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果然,你爱他。”
“作为姐姐,我当然爱他……”
“不,姐姐不会阻碍弟弟结婚生子,不会嫉妒。你对她的爱,是独占式的。你无法和其他女人分享。”
我脸上发烫,急于分辩:“不,不是这样……”
母亲平静地截断我:“不用否认。他爱你,你也爱他。我鼓励他要有所行动,可他就是顾虑太多。”
我彻底懵了。难道,盖乌斯之所以对我提出那样的要求,是因为听了母亲的教唆?
母亲平静地感叹道:“以前,我曾为你弟弟的婚事发愁。毕竟,罗马的贵族之中,配得起凯撒家族的,寥寥无几。无论娶谁家的女儿,都牵扯到太多利益。离婚太容易,别人家的女儿岂会全心全意向着我们。后来,我意识到,最好的选择近在眼前。你至少遗传了我的血统。这样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正适合开花结果。”
这一番话,令我震惊。母亲疯了?但她的神情那样认真,似乎深思熟虑已久。
“您在说些什么?我和他是姐弟,而且我已嫁做人妇……”
“姐弟?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连朱庇特都娶了他的姐姐……至于你已婚,正合我意。这样,我的孙子就有名义上的父亲,避免了风言风语。而且,马塞勒斯的门第不错。我的孙子一出生就是贵族……”
我感到一阵晕眩,打断她:“您是让我和盖乌斯生下私生子,由马塞勒斯来抚养?”
“你不用这么惊讶。罗马贵妇偷情生子的事情,实在太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买通医生,马塞勒斯不会知道。你以前也这样骗过他,让他以为你怀孕并流产,不是吗?”
我有些心慌意乱。母亲的疯狂,我早已知晓,她设计生下凯撒之子,并让父亲抚养盖乌斯。即使如此,我也不曾料到,她指望我也与她同样疯狂。
她似能读出我的想法,掷给我另一个惊雷:“不止是我一个人这么做。你的姐姐,也是你父亲的前妻结婚之后六个月生下来的,婚前就怀孕了。很多人怀疑,你姐姐根本不是你父亲的骨肉。你父亲自愿为别的男人抚养女儿。”
这怎么可能?姐姐未嫁时,父亲对姐姐的宠爱,甚至超过对我。所以,我曾一度嫉妒姐姐,盼望她早些出嫁。
来不及细想,母亲又试图说服我。我只能强硬地拒绝:“无论如何,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您别再胡思乱想。”
我做好了招致责骂的准备。没想到,一波剧烈的痛苦再次攫住了她。她咳嗽起来,簌簌颤抖,咯血不止。我赶紧招来女奴,让她去请医生。
菲利普斯闻讯赶来,扶住母亲。在他怀里,她渐渐平静下来。他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神情担忧。往常,这个老好人总是平易近人地微笑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而现在,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医生和他的助手终于来了。助手放下药箱,医生上前为母亲把脉【注23】。他曾是菲利普斯的私人医生【注24】,当年菲利普斯前往叙利亚任职时,他就曾随同前往,后来也常到菲利普斯家中出诊。
诊断之后,他用希腊语【注25】讲了一番人体内气体运动的道理【注26】,最后总结道:“夫人需要静养,情绪不宜激动。先喝点我以前开的药汤吧。”
菲利普斯吩咐下人去熬药,又问医生:“还需要增添其他药物吗?”
“目前不用。”略一沉吟,医生补充道,“不过,如果能喝以乳香黄连木为食的山羊产的奶,会有帮助。必须是毛色纯白的山羊,在向阳的山坡,生头胎时产的奶。”
菲利普斯立刻吩咐下人去找寻这种奇特的山羊奶。医生告辞离去。
“你先休息吧。”菲利普斯撩起一张薄毯,盖在母亲身上,为她拢好。
她的肤色苍白如雪,脸上仍带着讽刺的微笑:“什么山羊奶,哪有这么无聊的药方。不过是知道我快死了,吃什么都没用,就随口诌个吃不死人的东西,让我先吃着。”
菲利普斯的语气永远温和:“吃了也没坏处,总是个盼头。”
母亲强自支撑着坐起来,抬起下颔,高傲地挑眉:“每天的药就够难喝了,我可不想再喝这种奇怪的东西。而且,满足那些条件的山羊奶,太难找了,说不定根本找不到。”
“我会派人去找,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其实,我很高兴医生说出这药方。我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母亲移开目光,背倚着靠枕,半垂下眼睑,不再说什么。这时,女奴端来了药。菲利普斯接过药盏,坐在榻沿上,舀起药汤,小心翼翼地送至母亲唇边,像对待一个孩子。没有比他更好的丈夫了,可她不珍惜。
“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放下空了的药盏,菲利普斯转身问我。
我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母亲冷冷道:“我想让她助我实现唯一的愿望。她明明能够做到,却不肯。”
“什么愿望,我能帮上忙吗?”他问。
我和母亲都保持沉默。
菲利普斯叹了口气,对我恳求道:“请满足你母亲最后的愿望吧。如果是我可以帮忙的,无论花多少钱、出多少力,我都绝不推辞。”
我讷讷:“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我求你。”
我无法拒绝。他是太好的人。
“答应我,好吗?”母亲也睁大了眼睛,柔声道。
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深渊的边上,无论进退,都是绝境。迟疑再三,我终是点了点头。
她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另外,请帮我保密,不要把我的病情告诉盖乌斯。我不想他分心。”
我知道,她的心里永远只有盖乌斯,不会有我。
菲利普斯陪母亲坐了一会儿。他大概是发觉她态度冷淡,便找个借口,在吻了吻她的面颊之后离开了。
她从领口内,勾出一条贴身佩戴的项链。坠子是玛瑙的,雕刻着凯撒年轻时的侧脸。她玫瑰色的唇,轻轻吻上它。阳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跃动,唯有双颊是病态的酡红。
“你的孙子,会继承你的一切。”她轻声呢喃。
凯撒是谋杀了父亲的凶手……我不忍再说什么,默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