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盖乌斯和我，为避人耳目，只带了少数随从，来到台伯河边的维斯塔神庙。
罗马的神庙多为四角形。而这是一座罕见的圆形神庙，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高高的基座上，科林斯柱式的柱廊环绕一周，庄严秀美。大门朝向东方，以迎接朝阳。
平日里，神庙并不对外开放。只有在每年的维斯塔节，罗马女性才能入内献祭。而任何男性都绝不可以踏足其中。因此，盖乌斯只能候在门外。一位白衣贞女，从隐蔽的后门迎我入内。进入神庙后，按照规矩，我脱鞋赤足而行。石板一尘不染，沁凉如水。墙上火炬投下跳跃不定的光。
神殿内，一位贞女正在供奉烤制好的盐面粉与牛骨灰【注1】。另一位贞女手捧尖底瓶【注2】，用香桃枝播洒圣水到地上。其余贞女用海绵擦拭地砖。对于我的到来，她们视若不见。
维斯塔神像前的壁炉中，燃烧着熊熊圣火。这圣火象征罗马的国运，永远不能熄灭。松木燃烧时，香气清雅。香火的芬芳弥漫于四周。
首席贞女站在圣火前，纤长的手指执着金针，拨动灶中灰烬。火光映出她的侧影。她赤足站在雪白的大理石地砖上，眼眸宛如幽深海水，脸上呈现出真正的宁静。
她出身于罗马显赫的贵族家庭。据说，当她的母亲第一次带她来维斯塔神庙献祭时，她便能在这里感受到宁静的喜悦，虽然那时她还年幼。之后每年的维斯塔节日，她都会来此，带着百合花和自制的食物作为供品。因此，当她被选为贞女时，没人感到意外。
按照传统，贞女必须在任职期间一直保持贞洁，不得与男性发生关系，违者会被处死。但只要遵守了这项规矩，贞女便享有崇高的地位和许多特权。她与卡尔普尼娅的关系，即使被旁人发现，也无伤大雅。
她转过身，朝我颔首：“你来了。阿尔西诺伊正在向伊西斯祈祷。”
此时，阿尔西诺伊身为阶下囚，竟在维斯塔神庙中向一个埃及神祈祷？
“您允许她这样做？”我不禁问。
“她的神o并未保佑她，不是吗？”
言毕，首席贞女转身引我进入隐秘的内室。
此处无窗，仅有火盆照明。幽暗的光线与长眠般的死寂，让此地宛如墓室。灯焰微微晃动，摇曳着模糊的影子。
内殿中央，放着一尊小型的伊西斯神像。没有叉铃【注3】的响声，没有金银雕琢的神杖。但身在神像前的人，让一切都笼罩上神圣的气氛。
阿尔西诺伊。
明天，她就将被送往以弗所。此时，她身着红色的伊西斯女神长裙，那种红浓得妖魅，在昏暗中近于黯紫。腰带上有象征复苏和永生的t形十字结【注4】。头戴表明公主身份的金蛇王冠。扬起头的眼镜蛇，石榴石镶嵌的蛇睛熠熠生辉，在乌发的映衬下宛如火焰。
她似乎浑然不觉我们的到来，跪在神像前，伸出双手，似在承接无形的雨滴。她轻声吟诵起神秘的经文。虽是希腊语，但就像战神祭司的颂歌一样【注5】，晦涩难解。那回荡着的嗓音，带着奇特的韵律，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熏香的薄雾升起，西腓【注6】的气息弥漫开来。她站了起来，在一个盛水的陶瓮里盥了手，方才转身，目光缓缓扫过首席圣女，落到我身上。
她的目光茫然得没有焦点，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她的红唇翕动着，吐出的希腊语宛如预言：“你将杀死你的丈夫和儿子。”
我一愣，随即皱眉。她在装神弄鬼。我语带嘲讽：“你的女神，告诉你克丽奥佩特拉的命运了吗？”
她的唇上绽开淡然微笑，声音平静：“她将死于幸福。”
死于幸福？这说法太奇怪。
待到香雾渐渐散开，一切又重归现实，我暗暗松了口气。
首席圣女知道我有话要说，便先行离开。殿内只剩下我和阿尔西诺伊两人。
我盯着她：“现在，你可以说了。”
“说什么？”
“如果你还想见到下一次日神重生【注7】，最好别明知故问。”
她向火钵里添了一把香。袅袅而起的青烟，如透明丝带，绕过她修长的手指。大幅薄纱帷幔，在火焰升腾的气流中徐徐飘动，光线忽明忽暗。
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目光似已飘向远方：“你们这样的共和国公民，不会明白王室家庭的含义。权力就像赫拉克勒斯的华美毒衣【注8】。对于我们，‘家人’意味着死敌，‘成长’意味着与匕首和毒物为伴。
“不仅如此，我们还不幸地生于国家衰落之时。你们罗马人伺机在侧，像贪婪的母狼一样随时准备抢夺更多。而埃及的辉煌已一去不还，只能苟且喘息。我们的父亲，不是一直被你们罗马人取笑为‘吹笛者’【注9】吗，甚至在厕所中被一个罗马人接见【注10】。这是他一生的耻辱，却还要笑着扮演一个小丑，来取悦你们……”
“够了。”我忍不住喝止她，“我不是来听你的反罗马演说，或者你的辛酸经历。”
她从容不迫道：“别急，这只是铺垫，很快就到你想听的部分了。”
我只能按捺住不耐。
壁上的烛火，在她的瞳仁中跳动。她缓缓道：“如前所言，我们的父亲不好过，更不会让我们好过。从小，我们都活在他的阴影里。他是一个恶魔，我们是恶魔的女儿。我的姐姐，克丽奥佩特拉，也被他折磨，但她从未反抗过。那时，她还很爱我……”
通过她的叙述，我明白了事情的大致始末：
十三年前，当时的埃及法老，即克丽奥佩特拉和阿尔西诺伊的父亲托勒密，为了向罗马缴纳进贡六千塔兰特，欠下巨额债务。埃及发生暴动，人民赶他下台。他只好逃到罗马，在庞培那里寻求庇护。
托勒密逃亡时，没有带走克丽奥佩特拉和她的兄弟姐妹。在亚历山大里亚，她的两个姐姐取得了统治权，共同治理埃及。很快，二姐贝勒尼基谋杀了大姐，独揽大权。
托勒密被女儿篡位之后，为夺回王位，付钱给罗马的叙利亚总督加比尼乌斯，购买军事援助。
那时，安东尼在加比尼乌斯手下任第一梯队骑兵队长，崭露头角。加比尼乌斯带着罗马军团，来到亚历山大里亚平定局面。安东尼作为主将，也在其中。
贝勒尼基的王室军队，在罗马军团面前，不堪一击。
在此之前，克丽奥佩特拉带着妹妹阿尔西诺伊，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姐姐的统治之下。她们要装成傻子，尽量不引起注意，才能避免贝勒尼基生出杀掉她们以绝后患的念头。
“是她保护了我。”阿尔西诺伊平静地回忆，“我们总是在图书馆里。她让贝勒尼基以为，她只是一个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都不关心。而我还太小了，又是庶出，也对贝勒尼基构不成威胁。
“罗马军团来到之后，为了杀鸡儆猴，杀了贝勒尼基的丈夫，并把她囚禁。从此，我和克丽奥佩特拉不再担心被贝勒尼基杀死，却对那些占领了宫殿的罗马人心怀恐惧。她甚至随身携带匕首。
“那时，她已经十四岁，足以吸引好色之徒的目光。某天夜里，一个醉醺醺的罗马百夫长，试图强/暴她。她反抗，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事后，她抱着我，坐在血泊中。她在发抖，我也很恐惧。我们都不能确定，当那些罗马人发现了这桩谋杀，会不会杀了我们。
“是安东尼首先发现谋杀现场。当他来到我们面前，我吓得快要晕过去，克丽奥佩特拉把我挡在身后。然而，他竟然笑了起来：‘该死的朱庇特啊，在这个鬼地方，不仅河水底下有鳄鱼，连小女孩也会杀人。’之后，他带我们离开了那里，让我们去浴室把身上的血迹洗干净。沐浴之后，她带我回寝室，安抚我睡下。
“我睡着了。翌日醒来，一切如常。没人提起那个死去的百夫长。应该是安东尼替我们隐瞒了那件事。之后，父亲重返亚历山大里亚，顺利复位，处死了贝勒尼基。不久之后，安东尼便和罗马军团一道离开了。”
实在难以想象，尊贵的女王，曾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克丽奥佩特拉与安东尼，还有其他接触吗？”我问。
“或许还有，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段时间开始，她就起了变化，更冷酷无情，更善于伪装。父亲复位后，立她为共治者。她取悦了他，让他把更多权力交给她。时机成熟时，她谋杀了他，攫取了全部权力。”
“谋杀？”我意外。
她挑眉：“你以为他是寿终正寝？不，是她下毒谋杀了他。在我们家族中，血亲谋杀与血亲婚姻一样司空见惯。大概，这就是命运，就像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注11】。”
静了静，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也希望她死。”
“不错。两百多年来，在我们家族中，除了第二个登基的托勒密与他同父同母的姐姐【注12】，就没有一对真心相爱的兄弟姐妹。权力是难以分享的。更何况，她是嫡出的公主，而我只是卑微的庶出女儿。她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痛苦。”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交握在身前，像一尊面无表情的神像，“但我不希望她轻易死掉。没有她，我的人生就太无趣了。”
我无言以对。
之后，我向她描述了那枚圣甲虫坠饰的样子，问她是否见过它。
她的答案没有令我失望：“你说的，应是幼时父亲送给我和克丽奥佩特拉的项链坠子。他心情好时，有时会随意赏给我们一些小玩意。那时，克丽奥佩特拉很喜欢它，总是戴着。”
“你和她各有一个？是一模一样的吗？”
她颔首。
“那还会有其他一模一样的坠饰吗？”
“或许有，但我从未见过。一般而言，能进献给法老的，都数量稀少，不会有许多类似之物。”
“你的那个，现在还保留着吗？”
“我的那个，很久以前就送给她了。因为她的那个弄丢了。”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哦，何时丢的？”
她回忆须臾，方道：“应该就是那次杀人事件之后不久。我发现她不再佩戴它，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那坠子不小心落到河里了。我便把自己的送给她。”
如此看来，应该是在那时，克丽奥佩特拉把自己的圣甲虫坠饰送给了安东尼。她是以此贿赂安东尼，希望他不要泄露她是凶手？不，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安东尼不会一直戴着它。比它值钱的东西，还有很多。
“为何问这个？”阿尔西诺伊问。
我不答。
她漠然地笑了笑：“既如此，我能够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不欲多做逗留，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她喃喃的低吟：“众神庇护所有背负仇恨的人……”
我也是一个复仇者。
我曾听闻，埃及有这样的传说：人死后的灵魂，进入冥间的审判厅。冥神面前，放着一座天平。天平的一端是正义女神玛特的一片羽毛，另一端放上死者的心脏。若死者有罪，心脏就比羽毛重，怪兽会立刻把罪恶的心脏吞吃干净。若心脏和羽毛一样重，或比羽毛轻，冥神就会赐予此人永生。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的心脏必被吞噬。但我希望是这样。如果真有这样的审判，那么我的仇人，将得到惩罚。而如今，惩罚只能假我之手以完成。
出了神庙，我与盖乌斯坐上返家的马车。我把方才阿尔西诺伊提供的信息，都告诉了他，最后不禁感慨：“她和克丽奥佩特拉，不愧为亲生姐妹。只有毒蛇，才不会被毒蛇的毒液所伤。”
盖乌斯淡淡道：“阿尔西诺伊是一条露出信子和毒牙的蛇，不足为虑。而克丽奥佩特拉是一只时刻准备攫取权力的秃鹰。”
在埃及，秃鹰是最高权力的象征，比眼镜蛇的地位更高。
“既然女王与安东尼早已相识，他们可能已经结盟。我们该怎么办？”我忧心忡忡。
盖乌斯平静道：“因为利益而结盟，就可能因为利益而背叛。”
望着车窗外的街道，我只能轻轻叹息。风吹来，哗哗叶声宛如涛声。茫茫夜色中浮起薄雾。罗马像一艘夜航的巨船，不知将会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