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凯撒之邀,我和盖乌斯来到女王位于城外的豪宅。
自从女王下榻,这里便成为凯撒的居所。罗马城中,流行着一种颇具暗示意味的说法:凯撒在家喝葡萄酒倒了胃口,就到城外喝啤酒。【注1】
这里果然豪华,难怪被人称为“阿多尼斯花园”【注2】。喷泉庭园中,莲花盛开的池塘,淡雅的花瓣在熹微晨光中绽放。绘制着形象莎纸草的立柱,立于回廊两侧,外面是造型优美的合欢树,及盆栽的芳香灌木。身着白衣的埃及女奴,在凉荫中无声来去,宛如壁画上的侧影。
凉厅内,光线偏暗。屏风前,供着几支罕见的蓝色长茎莲花。沉甸甸的淡紫色帘幕下,两名女奴弹奏着竖琴与诗琴。一位乐师吹着芦笛,音色低沉柔美。
见到女王时,有一瞬刺目感。就像适应了黑暗的人,忽然望见一束光线。
她慵懒地躺在榻上,靠着软枕。色泽艳的丝绸,把乌黑的发波也映出微紫的光泽。晶莹的光线中,她整个人就像一盏半透明的雪花石膏灯,光线从内透出。
像王后阿瑞忒【注3】那样,她正在大厅内听诗人吟诵传奇故事。诗人讲述着忒修斯的伟大事迹,正讲到美狄亚向他献上毒酒【注4】。
女王发觉了我和盖乌斯的到来,立刻挥手示意诗人停止吟诵。
“你们来了。先坐会儿吧。”她微笑着,像女主人似的招待我们,然后遣侍女去请凯撒过来。
我们落座后,几名埃及侍女,捧着香瓶和荷花走上前来,伺候我们用有芦荟清凉气息的香水盥手,并呈上各种精美的点心。
这里就像美妙的卡吕普索岛,难怪奥德修斯会在这里把妻子和故乡忘了七年【注5】。
不一会儿,凯撒来了,身着轻便的丘尼卡。他皮肤上明显的橄榄油光泽,以及身上淡淡的薄荷气息,都表明他刚洗过澡。
女王立刻小鸟依人地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亲昵地轻抚他的脸。凯撒也不避忌我们,吻了吻她的额头。和女王在一起,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我和盖乌斯依礼向凯撒致以问候,他也和蔼地回应我们。
“对了,刚才有人送了份颇有罗马风格的礼物给我呢。”女王笑语。
“什么礼物?”凯撒问。
女王并不回答,只示意奴隶把它搬了过来:一架普通的织机,与一架老式的纺车。
惊愕之余,我立刻明白了,送上这份“礼物”的人,是想借机讽刺女王不守妇道。在罗马的古老传统中,一位拥有美德的妇人,与之为伴的应是织机与纺车,而非音乐与艺术。
女王笑意不改,甚至走到纺车前,拿起线锤。
“这对我很有教益呢。”她的语气十分真挚。
“什么教益?”凯撒顺着她的话问。
“对于您和我这样地位的人而言,自然是关于治理国家的教益了。”
“愿闻其详。”
“首先,要把羊毛线上的油垢洗净。同理,也要找出害群之马,像清除渣滓一样清理干净;其次,凌乱的羊毛线需要细心梳理,就像梳理那些向权力蜂拥而来谋求差使的人;再次,对待广袤国土上不同种族的人民,就像对待一堆纺线,切不可胡乱扔到同一篮子里,而要找到各自的线头,把它们拉到一处、按照固定的方向缠绕起来;最后,绕线时碰到绞成一团的线,就得用线轴穿过它。对待反叛也是一样,要从内击破【注6】。”
凯撒笑了:“这说法倒是有趣。”
“其实,我只是引用。”
“出处是?”
女王看向盖乌斯:“听说您的甥孙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我想,他一定知道。”
这种情况下,盖乌斯只得回答:“如果我没有记错,是阿里斯托芬。”
“果然,您的甥孙非常聪颖,真是可造之材。”女王道。
我连忙道:“您过奖了。盖乌斯连希腊语都说得不好,远不如您精通五种语言。”
“希腊语说不好,却读过阿里斯托芬的剧本?”女王挑眉。
我一时失语,幸而盖乌斯替我解围:“我们幼时的家庭教师是希腊人。他会把希腊文的剧本翻译成拉丁文,讲给我们听。”
“这样啊。”女王微微一笑。但我有直觉:她并不相信。
这时,有奴隶前来通报,说一名希腊商人前来拜访凯撒和女王。凯撒让那商人进来。
进来的不仅是身着希腊斗篷【注7】的商人,还有几名奴隶。他们搬来了几大箱华美的布疋,色泽绚烂如宝石:红宝石、海蓝宝石、青金石和紫晶。还有来自东方的轻薄丝绡,柔滑如少女肌肤。看上去不过小小一束,展开来足以铺满整个大厅。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被小心翼翼搬来的镜子:一座镀金的宁芙雕像,支撑着落地银镜。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镜子,在罗马定然价格不菲。不仅是因为工艺和材料,更主要的是运费:这样大的镜子,若用马车运输,会因颠簸而碎裂。只能水运,而且是平稳的大船。从产地到罗马的漫长路途中,每个环节必须慎之又慎,才能让它保持完美无瑕。
这些都是商人进谒女王的献礼。他恭维道:“最美的衣料和最贵重的镜子,理应献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女王笑道:“谁能看遍世界上每一个女人呢?”
商人能言善道:“能被世界上最出众的男人所爱,一定是最美的女人。”
女王笑睇着凯撒,但笑不语。
显然,商人在讨好女王。埃及托勒密王朝的统治者是马其顿血统,宫廷中的重臣几乎都是希腊人。女王尤其倚重希腊人,她一向以希腊文明的继承者为傲。故而,不少希腊人前来投奔女王,希望通过她,获得凯撒的青睐。
进献礼物之后,商人又道:“在我前来罗马的路上,正好经过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在那里,得到了一则关于凯撒的预言。”
“噢,什么预言?”女王依偎在凯撒身边。
“我一字不漏地写下来了。”商人从胸口处的衣物内掏出一块涂蜡象牙板,朗声念道,“凯撒之子,将与其姐妹生下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将被许以世界的最高权力。”
女王似乎有些意外,旋即露出微笑。这笑意为她增添了一分奇异而飘忽的美。
预言对她有利。按照罗马的法律和传统,兄弟姐妹间不可能通婚。但埃及王室一向有近亲结婚的传统。女王自己就先后与两个弟弟结婚,共同执政。而且,目前凯撒唯一的儿子,即女王之子。因此,无论在谁听来,这个预言都在暗示女王的孙子将继承凯撒的权力。
但预言的真实性十分可疑。商人完全可能为了取悦女王,故意编造。即使并非编造,德尔菲的神谕也不乏荒谬的前例,比如那个关于越过哈吕斯河的预言【注8】。总之,我不相信。
“真是奇特的预言。”凯撒很平静。
女王挽着他的手臂,饱满的唇动了动,声音极尽温柔:“我们应该再生一个女儿。”
所幸,凯撒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些关于凯旋式的事宜,要与小渥大维商议。”
我暗暗松了口气。
女王主动伸出双臂,搂住凯撒的颈项,把一个轻吻印上他的唇。凯撒揽住她的腰,回吻了她,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颊上酿红,微嗔地横了他一眼,作势要打他。他只是笑,任由情人责罚。
“正好,我打算和渥大维娅单独聊聊。”她微笑着,步履轻盈地向我走来,带我离开大厅。
单独面对她,我有些惴惴。但她言辞巧妙得体,态度也并不高高在上,令人如沐春风。实际上,她只比我大两三岁。如果她不是埃及女王,也非凯撒的情妇,我会乐于与她结交。
聊了些轻松的话题之后,她提起茱莉娅:“凯撒说,你是茱莉娅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可惜她那么年轻就香消玉殒,我无缘得见。听说,她是一位聪颖、优雅的女士。”
“她当得起任何称赞。”我弯了弯唇角,“只是我不配称赞她。”
女王笑了,大概以为我只是谦虚。她不会知道,是我害死了茱莉娅。
接下来,她又不动声色地引导我说出一些关于茱莉娅生前的情况。她为何对已经去世的茱莉娅有兴趣?我猜不透。
我提到茱莉娅喜欢罂粟花时,她似乎颇有兴趣:“她对罂粟花情有独钟?这可真是与众不同的爱好。”
我点点头:“以前,在庞培的府邸,花园里植有大片罂粟花,非常美丽。”
她若有所思。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她终于提起盖乌斯:“凯撒很器重你的弟弟。近来他们常在一起议事。”
盖乌斯加入司祭团后,表现出色。凯撒似乎有意栽培他,让他陪伴自己参加献牲式、看戏时坐在身边。处理司祭团的相关事务时,盖乌斯是凯撒最倚重的下属。
女王打开孔雀羽扇,柔软的羽毛轻拍在胸前,不疾不徐,话锋却是一转:“虽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外面竟有人胡乱议论。”
“议论什么?”
“那些无稽的流言,不提也罢。”
她明显在卖关子,引我好奇。我便顺着她的意思,再三追问。她这才压低声音,皱眉道:“外面有流言,说你的弟弟是凯撒的娈童。”
我愣住。
她柔声安抚:“别生气。你的弟弟与凯撒走得近,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难免有小人因米太亚得的荣誉而难以入眠【注9】,于是捏造谣言,恶意中伤。”
我咬牙道:“实在太可恶。”
“是的,这样的流言太难听,有损你弟弟的声誉【注10】。你知道,即使是现在,也有人在恶毒地非议我。所以,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她叹了口气,“但根据我的经验,一旦陷入流言,就像陷入奥吉亚斯的牛圈【注11】。如果不加理会,别人会以为这是默认;如果反驳,只会引起那些心怀恶意者更大的兴趣。”
她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劝我让盖乌斯疏远凯撒,让这流言不攻自破。
但任何流言都不是凭空而来。造谣者是谁?谁能从中获益最大?流言本身造成的危害还是其次,更大的危机在于,女王把盖乌斯视为威胁。
我无奈道:“盖乌斯从小性格孤僻。虽然喜欢看书,但不善言辞,身体又不好。能够加入司祭团,不过是蒙凯撒照顾。虽说这是家族的荣耀,但我和母亲都不放心,担心他得罪人,只能请求凯撒多教导他。没想到,竟遭小人如此中伤。”
她又安慰我一番。
我趁势握住她的手,恳求道:“希望您能替我的弟弟,多向凯撒说些好话。日后,您的儿子定然将会成为凯撒的继承人,希望届时也能像凯撒一样庇佑我的家族。”
“当然,你放心。”
我这样的平民,如果不是和凯撒沾亲带故,在她眼中大概等同于一粒微尘。但她亲昵的态度、精妙的措辞,都使我错觉她在与我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当然,我不会真的丧失理智。
服饰和美容,是女人之间永恒的保险话题。之后,她让我参观她全套的化妆品和首饰。其中,仅是珠宝首饰就盛满了十几只匣子,琳琅满目。其中一挂黑珍珠项链,每颗珍珠都有榛子大小,色泽饱满莹润。恐怕仅此一件,就等于苏布拉区所有人一年的生活花销。女王的富有程度,的确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想象的。
忽然,我注意到,她的一只首饰匣内,有一枚象牙雕的圣甲虫垂饰。比起其他贵重首饰,这枚垂饰并不起眼,却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直到回家之后,我才忆起,自己的确见过一模一样的圣甲虫垂饰,就在庆祝安东尼的儿子诞生的宴会上,安东尼贴身戴着。
如果这不是单纯的巧合,难道女王与安东尼早已相识?
我把情况告诉了盖乌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说他会调查此事,让我不必忧虑。
我蹙眉道:“若他们暗中往来,必然极其小心。怎样才能查到?”
“总会有办法。”
这个斯巴达式的简练回答【注12】,让我无法判断是否在敷衍。我虽放心不下,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