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项重要任务交付给克丽泰:调查那个告密的女奴。克丽泰原本就与那女奴相熟,很快便向我汇报了调查结果。这确认了茱莉娅的说法:她的确不识字。
毫无疑问,她在关键的地方欺骗了我,而我竟信以为真。这令我深受打击。
“她为何要诬陷她的主人?茱莉娅明明对她那么好。”我问克丽泰。只有她能与我一起讨论此事。
“她与茱莉娅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茱莉娅一直厚待她。但这可能正是她嫉妒主人的理由。又或许,茱莉娅曾无意中做过伤害她的事,仇恨日积月累。总之,有太多的可能。”
我只能叹息。事已至此,如今再来寻找理由,毫无意义。
克丽泰见我郁郁不乐,又道:“您不必太在意。其实很多主人都被下人欺骗过,只是他们一直蒙在鼓里,并不知晓。奴隶为了迎合主人,总是小心谨慎、察言观色,主人的一言一行都被奴隶看在眼里。所以,奴隶其实是最了解主人的。但主人往往认为奴隶微不足道,忽视下人,很少了解他们。”
“那么,你也会欺骗我吗?”我盯着她。
她平静道:“当然不会。您待我很好。而且,我深爱我的孩子。”
我点点头:“你忠诚于我,我不会亏待你和你的孩子。”
无论如何,茱莉娅已经去世,她的女奴带着财物远走高飞。当事人都不在了。一切都陷入了僵局,真相不得而知。但我不能暂停判断【注1】。
茱莉娅临终时说,她之所以雇人威胁我的父亲,是为了让父亲保守秘密。什么样的秘密,会让她如此在意?如今,谁还可能知道关于这个秘密的事情?
最有可能的知情者,无疑是母亲。她和父亲毕竟共同生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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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菲利普斯家时,正是清晨。母亲刚化完妆,正在吩咐下人,为即将到来的维纳斯节【注2】做准备。
奴隶们安静地穿行在各个房间,用湿海绵擦拭地板,清洗门帘,把青铜桌腿擦得光洁如新。还要给大理石雕像抹上油与酸的混合剂,把大理石保养出柔嫩肌肤般的质感。四处弥漫着菖蒲洗剂和芦荟水的气息。一切都井然有序。这是母亲的领地。
一个奴隶动作慢了点,她就掷出银柄的扇子,打中他的额角。他痛呼一声,但立刻双手捧起扇子,毕恭毕敬地呈到母亲面前。她却连正眼也不看,淡淡道:“脏东西。”
奴隶一下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样场景,我从小见过太多次。我也曾是母亲严厉惩罚的对象。家里的下人,没有一个不畏她如虎。
母亲转身看到我,没说什么,神色冷冷。像那种只能被观看、不适合被碰触的女人一样,她明显化了妆,肌肤洁白如水沫,涂了蔻尔膏【注3】的睫毛黑而纤长。美得冰冷、慑人。
我示意她,有话要单独说。她便和我一道来到她的休息室,留下那可怜的奴隶跪在原地。
休息室里挂着鸟笼,养了一只名贵的金翅雀,是母亲的宠物。那鸟儿一见她,便拍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母亲走近它,拈了一颗杏仁,扔到笼子里喂它,笑道:“小家伙,真淘气。”
我一向觉得,她对这些宠物的喜爱,远胜过对我和盖乌斯。
转向我时,她脸上温柔的笑容立时消散:“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开门见山:“茱莉娅临终时告诉我,在我父亲去世前,她曾雇人威胁他,为了让他保守一个秘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秘密。”
她看向啄食的金翅雀,语声缓缓:“你真想知道?”
“请您告诉我。”
“好吧,你也大了。这个秘密,不妨告诉你。”她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戒面的宝石微微闪烁,像冷冷逼视的目光,“盖乌斯的生父,不是你的父亲,而是凯撒。”
尽管有心理准备,依然令我震惊。就像松开了幽暗洞口的石块,呼啦啦飞出一片阴影般的蝙蝠,掠过心头。
她淡然道:“你很意外吗?我与你父亲的婚姻,本就毫无感情。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他并不在乎,我和谁上床。”
“但,您怎么会和凯撒……”
虽然他们的年龄差距不很大,但凯撒毕竟是她的舅舅,这岂不成了乱伦?【注4】
她的语气,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凯撒是我们家族最优秀的继承人,也是整个罗马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谁能和他相比?我的儿子,必须继承最优质的血统。”
我知道,母亲看不起一切平民出身的人,包括父亲。我知道,她非常重视她身上的凯撒家族血统。但我岂能想到,她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至少,我解开了一个谜,终于明白,为何茱莉娅担心我的父亲泄密。
凯撒的风流人所共知,但充其量只是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无法作为政敌们的把柄。然而,他与自己的外甥女生了孩子,一旦此事曝光,便是巨大的丑闻。看来,姐姐是对的。父亲反对独/裁,本与凯撒政见不合,再加上掌握着这个秘密,足以让凯撒萌生杀机。
母亲仍在继续言语,眸中燃烧着狂热的光芒:“你的弟弟,必将成为凯撒的继承人。我怀上他之前,曾在阿波罗神庙梦到一条蛇【注5】。它告诉我,我的儿子将君临俄刻阿诺斯【注6】。”
她这种疯狂的状态,让我想起亚历山大大帝的母亲,奥林匹娅斯。传说,朱庇特化作蛇,与她结合,生下亚历山大【注7】。因此,她坚信自己的儿子是人中之神。母亲所做的梦,可能只是受此传说影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而你的使命,就是帮助你的弟弟,成为神。”母亲凝视着我,戴着戒指的手按住我的肩头。她的举动,牵动了裹着洁白肌肤的披肩,发出轻微的声。
这是她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竟是在这种情况下,真可笑。我只能咬住嘴唇,维持缄默。
她又道:“虽然凯撒没有名义上的儿子,却还有一个私生子。这个人,很可能成为你弟弟的威胁。”
我诧异:“谁?”
“布鲁图斯。”
我愣住。模糊想起,似曾听说过这样的流言,但也只是流言而已。毕竟,凯撒的情妇太多,谁被说成是他的孩子,都不奇怪。
我皱眉:“但他与茱莉娅本有婚约。凯撒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许婚给自己的儿子?”
“一开始,凯撒并不知情。布鲁图斯的母亲一直瞒着他。后来,他知道了,才取消婚约。”
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难怪茱莉娅生下的孩子会先天畸形,因为她与布鲁图斯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们的孩子受到了神的诅咒。而他们都不知情。
严酷的结网者【注8】,把每个人命运的丝线编织在一起,彼此纠缠,难解难分。就像欧里庇得斯所言:完成一切的命运,和柯罗诺斯之子永恒,都生育过无数的子女。【注9】
忽然,一个计划浮上心头,隐约成形。即使失败,也没有损失,除了欺骗的代价。但就连神灵之间也相互欺瞒,不是吗?
寂静中,偶尔有一两声金翅雀的啼啭。直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姐姐。”
我愣住,希望自己听错,刹那间无法呼吸。
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盖乌斯走到我身边,平静道:“我都听到了。”
母亲玩味地挑眉:“你不意外?”
他神色淡然,冰蓝的眼眸呈现出透明的色泽:“早有传言,说我不是父亲亲生的。”
小时候,我也听过这样的流言,因为盖乌斯长得完全不像父亲。但我从未放在心上。
母亲颔首,红唇勾起一抹微笑:“你的确不是。你是凯撒之子,是阿波罗之子。我的孩子,你注定不平凡。”
她就像疯狂的酒神女祭司【注10】,充满危险。更可怕的是,她如此冷静,且令人信服。这异常的冷静,令我战栗。
盖乌斯垂睫不语。我不想他继续和她呆在一起,拉起他的手:“我们出去走走吧。”对于我们的离开,母亲默许了,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们。那灼热的目光,让我心底升起隐约的不安。
来到柱廊上,我才松了口气。静了一会儿,我问他:“如果我与凯撒为敌,你会帮我,还是帮他?”
“你。”他不假思索。
“为什么?”
“他是陌生人。”他答得理所当然。我忍不住微笑了。
“姐姐。”双睫忽然颤动了一下,他轻唤。
“嗯?”
他迟疑:“我是否不正常?”
“为什么这么想?”
“我是野种,是乱伦的结果。按照通常的观点,我这样的人,会受到诅咒。”他的目光,宛如没有温度的蓝色火焰,“所以,我不正常。你说过,人们讨厌不正常的人。”
这平静无波的语气和目光,更令我心疼。我托起他的脸庞,让他面对我:“你的确与众不同,但这只是因为,你比其他人都要好。所以,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人。”
“是这样吗?”他认真地问。
我点头,笃定道:“当然是,我的小星星。不,我的小阿波罗。”
他凝视着我,侧着头,微微笑了,右颊浮现小小酒窝。我也微笑,把他的头揽到肩上。他倚靠着我,像鸽子似的温顺、柔弱。肌肤娇嫩如奶酪,仿佛连一个吻都会留下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