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也许永远会记得这一天。
德泽五年八月初三,凤阁中书省。
众人皆是默默无语,直到秦泱打破沉默。
“我知道,中枢五臣,我的品秩最低,本轮不到我开口张罗。但如今形势,已容不得我们再犹豫不决。”
赵子熙微微扬头,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沉思。黄雍端着茶杯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仿佛老迈的精神再承受不了任何的风雨。
顾秉木然地摩挲着手中的香囊,偶尔指甲划过手指,却连心脏都跟着刺痛起来。
赵子熙环顾一周,发现其余几人都不接话,便硬着头皮开口。
“我的意思是再等一等。诸位怎么看?”
黄雍老谋深算,看向秦泱:“子阑,那你觉得若是册立新君,立哪位皇子更为合适?”
秦泱似是苦恼地想了想,谨慎地开口:“这个,下官也不知道。但下官猜想,很有可能陛下亲征之前,会留下蛛丝马迹。”
赵子熙目光闪烁:“刚刚我差人去看过了,太子不在东宫。目前宫内只有皇长子和皇三子,不知诸位是否知道其他皇子的下落?”
几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秦泱转头看顾秉:“太子和勉之向来亲善,四皇子的舅舅似乎在户部任职。你知道么?”他口气,并不是疑问。
顾秉抬眼看他,眼神如古井般沉寂:“秦兄,我以为此事,还是再等一等罢。第一,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证实陛下已经不在了,或者北征大军已遭溃败;第二,就算陛下真的遇到什么不测,中枢五人还缺周i周大人,而且需要和其他宗亲商讨,并不是在座诸位就可以定下的;第三,”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也算是最重要的一点,若是北征大军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恐怕我们先要决定的是如何应付外敌,而不是迎立新君。”
他这一番话,也算是有理有据有节,赵子熙在心中暗暗称是,却碍于资历,不能第一个表态。
秦泱看向黄雍,黄雍也注视着他,一时间,气氛有几分诡异。
黄雍终于叹了口气:“陛下出征前,曾和老臣透过底,中枢众人中怕是有奸细。老臣虽是久久不愿相信,但为江山社稷依然还是忍痛做了一番猜测。周i和赵子熙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又是陛下姻亲,荣损与共。”他已有些浑浊的老眼扫过秦泱和顾秉。
“二位出身寒门,又后入东宫,并不是老夫不相信二位的为人,只是......”
秦泱微微一笑:“下官知道,只是我二人的官阶和职权,确实惹人误会。”
黄雍看顾秉,顾秉却依然浑浑噩噩,仿佛还在梦中一般。黄雍摇摇头,继续道:“实不相瞒,老夫当时猜的是你,顾大人。”
顾秉抬眼,迎上黄雍抱歉的眼光,笑了,冷如同山中白雪,又暖如三月朝阳。
“顾秉才学鄙薄,能到今日之地位本就侥幸,黄阁老的怀疑不无道理。”
秦泱看顾秉的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在疑惑为何顾秉不为自己辩解。
赵子熙感到再无可能置身事外,不禁皱眉道:“朝廷严禁结党,可我们现在做的,和私结朋党又有什么区别?我是真的不喜欢这种事情。”
可黄雍只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逼迫意味不言而喻。
长叹一声,赵子熙起身,坐到顾秉身旁:“世上没有那么呕心沥血,百死不悔的奸细。”
一时间,空荡的宫室之中,四位重臣两两对坐,又成僵持之势。
顾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为东宫诸人的猜疑辛酸,还是该为赵子熙的交浅言深而欣慰。
“朕,信顾秉。”
一个绝无可能出现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黄雍和赵子熙都惊慌起身,而秦泱坐在椅子上,如被惊雷劈中。
顾秉呆呆地看着轩辕,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更早已忘了还要起身行礼。
轩辕风尘仆仆,仍着一身戎装,连月征战,黑瘦了不少,人也略显疲态,只一双凤眼依然剪水含波,如同朗星。
他挥了挥手,便有卫士退出门去,在宫外警戒。
轩辕不急不慢地走到秦泱面前,淡淡道:“既然是突厥王子,便不用多礼了。朕受不起。”
秦泱似乎已经平复过来,缓缓起身,神情倔傲。
他默然看轩辕:“陛下知道了?想不到顾秉的消息递得那么快。”
轩辕摇摇头:“其实是朕告诉顾秉的。”
秦泱有些讥讽地笑笑,重新坐下来:“陛下鞍马劳顿,此事一时半会怕是说不完的,不如坐下慢慢说吧。”见轩辕坐下,他抿了口茶,问道:“看来咄罗失手了?”
轩辕笑道:“朕一开始便知道他有问题,甚至远在怀疑你之前。”
秦泱点头:“那个蠢材,想来是露出了许多破绽。那,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我的?”
轩辕看他,眼神悲哀:“直到勉之给朕看了你科举的考卷,朕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怀疑,一直觉得你是忠正的直臣。”
秦泱有些好笑:“考卷?那都是些官样文章,哪里能露出什么破绽。”
轩辕闭上眼睛,似乎是有些疲惫了:“勉之,你说罢。”
顾秉起身,走到自己惯用的桌案前,从多宝格里抽出了一张写满文字的宣纸,给黄雍看了看。
“确实是子阑的字迹。”黄雍评点道。
顾秉又递给赵子熙:“赵大人可看出什么问题了?”
赵子熙粗粗看了一眼,摇头。
顾秉苦笑:“其实若不是年前陛下曾对臣说过一番话,再加上当时在狱中穷极无聊,臣也是看不出其中猫腻的。”
他看着秦泱,仿佛面前还是那个面冷心热的兄长:“秦大人参加的是永嘉元年的科举,对吧?”
秦泱点头,不明所以。
顾秉苦笑:“那一年,其实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陈叔远案。以陈叔远案为界,之前依然沿用先帝年号,为元v三十年,之后才是永嘉元年。”
秦泱脸色遽变,顾秉继续道:“诸位都参加过科举,想来也知道,本朝科举先考帖经,再考诗赋,最后是杂文,谈论时事,整整数天,大家都要待在考场,不得擅离。陈叔远案发生在二月底,正巧在科考之前。”
赵子熙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顾秉:“重点。”
顾秉宽容地笑笑:“我们的秦大人未卜先知,竟然在所有考生之前知道先帝决定改年号为永嘉。而我敢打赌,在那个时候,恐怕连陛下都未必知道吧?”
轩辕没有睁眼,嘴角却有温存笑意:“勉之说的没错,那个时候怕是只有先帝以及史苏二老知晓此事。”
顾秉点头:“大家都知道史阁老和乱党可是交情匪浅,若是这个理由依然牵强的话,那么赵兄,你看看诗赋的第二句。”
赵子熙读道:“醉眍dxl愁失,苦被霜l吹又醒。”他若有所思,“d字少了一横。”
顾秉看秦泱:“子阑兄全文句读都无一处谬误,却有一个别字,实在是耐人寻味。看来在中原日久,秦兄也学会了避讳啊。”
黄雍恍然大悟:“突厥可汗叫金顿。”
顾秉低笑:“一开始只是非常牵强的猜测,但陛下和我都不敢轻敌。于是陛下便有意瞒报错报战情,我也将大军的粮草少说了两个月,我们要瞒过的倒不是朝臣,却是你。”
轩辕缓缓站起来,远远凝视秦泱,声音微微颤抖:“东宫出来的每一个人,朕都视若手足,你心如铁石,朕却不能不顾十五年的君臣情分。今日这里只有我们几个,秦泱便是阿史那乌木的事情,除去在场五人和周i,不会再有第七个人知道。”提到周i,秦泱脸色又变了变。
轩辕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他很是难过,今日便不来了。他托我带话给你,若是你愿意,你的儿子可以托付给他。”见秦泱身形摇摆,他又补充道,“当然,若你不放心,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回突厥。”
秦泱转身,走出宫门:“那便麻烦伯鸣了,来生我再结草衔环报答他吧。”他的声音苦涩,“请不要让犬子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宽阔的背影消失在宫阙尽头,顾秉视线一片模糊。
因为他知道,他再不会见到这个人。
轩辕一直站在他身旁,见顾秉凄然无语,心中一痛。
众人只见轩辕猛然把顾秉扯入怀中,宽大的披风遮住两人的身形,但从动作也可以看出两人颈项相缠。
赵子熙拉拉呆若木鸡的黄雍,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