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攥着手里那张薄笺,目光冷凝,将其撕得粉碎。
出了中书省,顾秉向清心摆摆手,径自骑马一路南行,直到洛河之畔。
当年,便是在这里,少年初识愁滋味,临水赋诗,依依惜别。
当年,亦是在此处,惊鸿乍起游龙翔,半生追随,寸寸相思。
十年过去,却是阑珊春色暮,风光尽随伊归去。
到底确是一场寂寞,生生相负。
顾秉心下冷笑,靖西王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周琦好端端一个华族公子,被他折腾了几年,落得生气全无,形销魂索。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沦落江湖,他之前弃若敝屣,百般折辱,如今却又不忿,竟然把注意打到他顾秉身上,去祸害周琦余生安宁。
但靖西王却料错一遭,顾秉是冷情之人,但世上总有些人是万万割舍不下的,周琦就是其中之一。
对他好一分,他必要还上十分,科考时唯一不厌弃他平庸家世才学的周琦,入仕后百般提携维护的东宫诸臣,还有......轩辕。这一份份情意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顾秉又怎么会为名位利禄去陷害自己的友人?
可另一边,是西蜀战况,百万生民,千秋基业。
跌坐在河边,炎炎夏日下,顾秉捧起清凉的河水直往脸上泼去。
然后,心下一片清明。
他是中书省平章事,户部尚书,皇帝的宠臣,二品大员。
可他首先是顾秉。若是连堂堂正正的好人都做不得,那还如何做清正明洁的好官?
轩辕唇角含笑,看着熬了一宿,睡意朦胧的独孤承,翻阅着手中厚厚的纸张,细细看完才道:“果然有长进。不过,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细致。”
独孤承不服:“还不够细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粮草谋臣战将,山川地形,还请圣上示下,到底还差了什么?”
轩辕看他:“你差了三点,恰恰是决定战局的三点。”
轩辕掀开帘子,看着疾驰而过的荒凉风景:“士气,损失和朝局。”
独孤承一时无语。
轩辕深深看他:“你说的都没错,可你也要记得,士卒不是棋子,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打这场仗也是为了让他们卸甲归田之后可以陪着家人孩子安享余年,让他们的妻妾不会沦为娼妓,让他们的孩子不会成为奴隶,让他们的老人不会在暴君和异族的统治下颤栗悲吟。”
见独孤承似乎是有了触动,轩辕笑了笑,摸摸他的头:“你没经历过生死,所以不知道人的生命有多短暂,又有多可贵。”说罢,递给他几卷文书:“这些都是臣下整理的,各方的人事和兵马人数。”
独孤承接过,发现内里细致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甚至包括各方有多少战马战车粮草配给;我方将士有多少人是独子,来自何方,是否成婚;对方的将领相互关系,和主帅,和燕王的恩怨过往。再往后翻,赫然是各方的军力部署,驻营地和将帅用兵的喜好,谋臣的著述。
独孤承震惊地抬头,问道:“这些,表兄是如何得到的?”
轩辕挑眉一笑,不无得意:“朕在潜邸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诸多暗卫。这些都是得力臣子整合各暗探的消息再筛选整合,最终送到朕来的都是精挑细选,千真万确。”
独孤承了然点头:“想必是顾秉了。”
轩辕打他的头:“顾秉的品秩远在你之上,看到他记得要以兄长相称,切莫没大没小的。对了,你刚刚所看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不要外泄。”
独孤承撇嘴:“表兄果然够宠他的。不过表兄,轩辕昭昱到底什么时候到啊?他是不是不来了?莫非他也要造反啊?”
轩辕哭笑不得:“一天问几次,你不累,朕都回答得累了。”
独孤承叹气:“说好要一起的,不过表兄你之前说的话,似乎他也微微提到过。”
“哦?”
独孤承若有所思:“他说我不该来这里,独孤家因战而起,亦是为战而亡,其间纠葛已有数代。若是这次能做个了结,以后儿孙才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轩辕低头笑笑:“你和昭昱都长大了,朕也可以少担一份心思。”
正说着,有人无声无息地飘到车外。轩辕皱眉,问:“什么事?”
一个小竹筒递进来,轩辕打开,无声地看了会,笑笑,提笔在纸笺背面写了什么,又塞回竹筒里,扔出去。
似乎有风声飘远了。
独孤承见轩辕托腮微笑,若有所思,眼里是说不出的缱绻,还带着些微的惆怅。
“怎么了?”
轩辕看他:“若是有个人,他有个好朋友,曾经是靖西王的幕僚,被百般折辱,后来假死逃生。数年后,靖西王以出兵之事要挟,若是不交出此人,便不出兵。你觉得此人应该如何做?”
独孤承稍想了会:“我若是他,出自本心,应该会保护我的朋友。但若我是陛下的位置,那我一定希望他大义灭亲,以大局为重。”
轩辕笑:“你知道他怎么做的么?”
独孤承挑眉:“看表兄你这么高兴,估计此人还是聪明人,靖西王答应出兵了?”
轩辕掀开帘子,让阳光透进来,凤眼斜挑,看着窗外万丈青空,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恰恰相反,他一口拒绝了。”
独孤承傻傻地看着他:“表兄,你没事吧?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轩辕摇头:“若你是他的朋友,你会如何想?若你的臣子是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朋友的人,他日便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出卖你。这点你想到没有?”
独孤承咬唇:“可是这不一样,战事是大局啊!”
轩辕淡淡一笑:“朕还有一层顾虑在里面,找到此人需要多久,靖西王是否真的会冲冠一怒为蓝颜也尚未可知,答应了他,也算是冒险。”
独孤承正频频点头,猛地顿住了:“等等,冲冠一怒为蓝颜?”
轩辕促狭看他:“是男的,怎么了?”
独孤承惊讶了下,突然沉声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可以越过朝廷,和靖西王书信联系,可见地位不低。表兄你如此回护他,不论是否把政事置于此人之后,都说明此人已经影响了表兄的判断。不管此人是否是佞幸,表兄你不觉得,过度的宠信总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朝廷么?”
轩辕叹气,似乎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朕之前说的,恐怕你还是没有懂。这样罢,朕告诉你一件事情,曾经很多人希望朕废黜临淄王。”
独孤承震惊:“轩辕昭昱什么都没做错过,为何要废了他?”
轩辕有些讽刺地笑笑:“朕刚刚即位的时候,他也没站稳脚跟,何况本身在朝中就没什么势力,若是那个时候废了他,朝廷就直接控制北海郡,朕也少了一支皇亲动摇朕的地位。你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么?”
独孤承想起刚刚自己所言,一时语塞。
轩辕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朕力排众议,不仅仅是因为兄弟情谊,赵美人对朕还算不错,还因为他的母家便是赵家,虽只在先帝时方得势,朕也不想得罪士族。而且各藩王之间错综复杂,朕也不想打草惊蛇。当时,便是这个人站在朕一边,如今,他和朕又想到一块去了。”
独孤承不说话了,末了笑道:“果然我也是个自私的人。不过,如今临淄王帮着东征,不是证明陛下您当年的抉择英明了么?”
轩辕揉他的脸:“口蜜腹剑,你也就这个时候才会讨好朕。”
独孤承笑得暧昧:“话说回来,你遮遮掩掩的那个宠臣是谁啊?”
轩辕落落大方:“还能有谁。顾秉那个不省心的。”